水果糖(小说)

2018-12-24 10:01胡子龙
西部 2018年5期
关键词:水果糖支书二叔

胡子龙

当我二叔表示准备捐赠一百五十万元为村里建造一所包括教学楼、生活楼、图书室在内的上规格的学校,代替村小学里使用了将近半个世纪的陈旧不堪的校舍时,受益的上下几个自然村五千多男女老少,除了理所当然的欣喜和感激,对二叔的慷慨举动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都觉得在情理之中。作为成功企业家的二叔,几年来自己出钱干这样的公益事业已经不是一件两件了。抛开桥梁道路、塘坝改造、养老院、还有村民娱乐场所不说,仅仅学校,他就捐资在山区改造或者新建了五座。据有心人粗略地计算,不包括现在他准备捐献的一百五十万元,他在公益事业方面捐赠出的资金已经不低于一百七十万元人民币。只不过受益者都是他办企业所在县的老百姓。我们村是他的衣胞地,他的这块衣胞地上唯一的一所小学,又是他唯一的母校——我二叔少年时还没读完小学四年级就离开了学校,成为人民公社中的一名小社员。在其他地方他都如此慷慨大方,对他的衣胞地上他的母校当然责无旁贷。说起来,这几年来,村里的人对他肥水一味往外泼,明里暗里还颇有微词呢,几乎都认定我二叔翅膀硬了就把家乡给忘记了,没有了一点家乡情感,没有了一点父老乡亲意识。现在他准备掏出一百五十万,在某种意义上,是良心的回归,是在偿还一笔他未偿还的债务。虽然从另一角度上来说,我二叔并不欠这样一笔债。他的这一举动,除了让人们舒了一口气,并没引起多大的反响。

我二叔准备捐赠巨款为家乡建造新学校最终引起了强烈反响的,是他对教学楼、生活楼及图书室的造型设计。

按照二叔的设计,小学的教学楼、生活楼、图书室将分别建造成一颗水果糖的式样。甚至连附属工程厕所,也要建造成水果糖的形状。有人看过他郑重出示的图纸,他为学校建筑群定下的水果糖造型,是上个世纪这一带销售过的那种椭圆面扁体水果糖。这是他捐款建校提出的唯一条件,并且特别表明,这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前提条件。如果改变或者否定了他对这一系列建筑所拟定的造型,那么……虽然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谁都听得出来:捐款的事情免谈。

我二叔提出的这个条件,应该说并不苛刻,他是要求把学校的几座建筑建成水果糖的式样,虽然是上个世纪生产的那种水果糖的式样,用来作为当今的几座建筑物的造型,在楼房设计日新月异的今天,确实远远跟不上潮流,更不用说超前意识了,或多或少有资金浪费资源浪费的嫌疑。但终究还是水果糖的造型,不是牛屎的造型,也不是乌龟螃蟹麻蛇的造型,并不见怪异。将来一旦建造起来,让人看着并不会产生任何厌恶心理,其所蕴藏的内涵也不至于生出什么不好的歧义,不会对学生的身心健康成长产生什么负面影响。所以二叔的这点要求应该是合情合理的,应该被广大村民还有今天的、未来的老师学生们愉快接受的。何况作为一个捐资者,他是有这方面的发言权乃至一定程度的决定权的,只要不太出格。可那些比我二叔生命经历更长或者跟我成年二叔生命经历差不多的人,听了我二叔提出的条件,猛然醒悟,从沉淀的记忆中打捞起我二叔少年时期的一件不光彩的事。他们议论纷纷,其中一部分人说我二叔捐款建校心存不良,是在公开报复,是在公开地报复他的母校,报复他当年的老师,报复他的父母——当年他做出那件不光彩的事情时,我的爷爷奶奶曾经怀着恨铁不成钢的心理,用在村口折的细条子死命抽打过他,打得他浑身都是血痕,一个星期睡觉都翻不了身,梦里还在痛苦呻吟。当过多年大队支书如今赋闲在家的老耿头,一脸愤愤然,提着他那支五尺长的烟枪,白胡子颤颤挺权威地发表见解:“我就纳闷这几年来他咋总是把票子大把大把地扔给外乡外村,对自己村里需要搞的建设漠不关心——他如今再能干,能干上了天,也是吃着这村里的水长大的,吃着这村边土上长出的粮食长大的,这不是忘本是什么?原来,他心里怀恨着呢,怀恨当年他犯了错误时教育过他的人,更怀恨当年他犯错误时处分过他的学校。他恨得咬牙切齿红眼滴血。现在,他哪里是捐款献爱心,是在向教育过他的学校,向手把手教过他的老师,向几千乡亲示威呢——怎么样,我杞某人今天能干了,一抛就是几层楼高的水果糖。其心歹毒,歹毒呐!”

虽然绝大多数的持另外看法的人,激將这位当年曾经红得发紫的支书,请他也捐献个三万五万的,像“杞某人”一样歹毒一回,说作为捐赠的直接受益人,他们一定被歹毒得心帖情熨,决无怨言。也有为数并不很少的人倾向于老支书的观点,愤愤然,说这样的捐款不接受也罢,村里学校条件多年没改观,不是依然不停歇地办着,不是依然接纳着一批又一批的入学儿童,不是依然在不间断地向乡中学县中学输送着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不信没有“杞某人”这泡马屎蛋,从此就种不出韭菜吃。偏激导致他们一张张脸上愤慨地张扬着一种可爱而又可笑的凛然,让人一下子想到了当年那些“左”得让人心疼的人。

我必须在这里插叙一下当年我二叔少年时代做出的那不光彩的事体了。

叙述我少年二叔当年那件不光彩的旧事,无可避免地要先讲到我们村里的一个人,一个家也住农村但有幸被大队小队(主要当然是大队)干部们推荐出去当工人、跳离了农村这个虼蚤窝、在当时那个条件下将日子过得颇有几份滋润的人。

这个人外号“哈哥”,当时在驻县的一个州级运输部门的汽车修配厂当修理工,每个月旱涝保收地领着七十几元工资,每月雷打不动地吃着三十二斤商品粮。村人们给他取这样一个外号,就包含着对他油然的羡慕和难忍的妒意。

我少年二叔干出那件不光彩的事情那年,按照我现在的推算,就是全国上下“批林批孔”的时期。好像当时的“批林批孔”运动已经使我们国家富得冒油了,工人老大哥们不需要上班也能照领工资照吃那三十几斤粮——这不是我现在的猜测,而是当时村民的普遍猜测和朦朦胧胧的认定。这猜测和朦胧的认定,在今天看来明显是无稽之谈,但在当时还是有几分理由的。人们亲眼看着,哈哥已经有大约一二年的时间很少在单位上天班了,每个月至少有二十几天时间,恣意在弯弯的月亮河里和属于月亮河水系的沟汊池塘里,对那些小生灵们疯狂地围追堵截。他家里堆晒着各种各样的捕鱼工具,各种各样的捕鱼手段他都熟练掌握,钓、罩、摸、掏、网、滤接、涸塘断流、使藤葛麻醉、用雷管炸药轰炸,无不硕果累累。以至到了后来,他修炼得面对滚滚滔滔的河水或者清波荡漾的大海,一眼就能看见哪里游动着什么鱼,哪里栖息着什么鱼。一头扎进水中,岸上的人说上几句话的工夫,他冒出水来,就有两条鳞光闪闪的鱼在他的两只手上摇头摆尾。他成了月亮河水系鱼类心惊胆寒的性命克星。据年纪大我们十几岁几十岁的村人讲,那几年,我们村的巷道里,我们村高高矮矮的瓦房泥房茅草房的上空,日日夜夜飘着放上了作料的鱼香味,他家的人随意放出的一个屁,旁边的人瞬间就能感觉到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鱼在那屁中欢蹦乱跳。如今流淌在我们家乡坝里的月亮河,野生鱼类已经少而又少,许多种类濒临绝迹乃至已经绝迹,在人们看来,除了现实原因造成的生态环境恶化,哈哥当年采用种种手段滥捕滥捉也是重要原因。他们认定,如果不是在粉碎“四人帮”那年哈哥突然得了脑血栓,导致他右脚右手失灵,只能靠拐杖支撑着勉强移动,说话也从此含混不清,那么我们坝子里的自然生态破坏状况肯定要比现在严重得多。

应该说,少年二叔在他如花的少年生命中有过那个不光彩的记录,有很大的偶然性。这当然不是说那天如果老哈不从单位上回村来就不会发生,也不是说老哈不在学校后面一百多米处的两流交汇处的水闸下摸鱼就不会发生。我在前面说了,那段时间老哈所属的工作单位,与其说是老哈工作的地方,不如说是老哈闲够玩够按时去领工资领粮票的地方。他那天回村来是正常的,不回来相反就多少有些不正常了。而老哈到小学后边水闸下摸鱼,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当整个月亮河水系都成了他捞鱼摸虾打发时光的地方,别说是在那座水闸下摸鱼,就是到学校上空的云彩上摸鱼,也都属于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之所以说事情的发生具有相当的偶然性,是那天我少年二叔表现得特别异常。当时作为四年级学生的少年二叔,平时完成起老师布置的作业是相当吃力的,尤其是那一道又一道数学题。可那天最后一节课,面对数学老师布置的两道计算大题、三道文字题外加两道应用题,他不知道怎么脑子突然开了窍,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破天荒第一次交了作业,第一次在有作业的情形下在其他同学惊异的目光中第一个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教室。走出教室的他自信这一次作业完成得非常出色,拿九十分绝对没有问题。后来数学老师的批阅结果证明他的自信一点也不带盲目色彩。正是这份自信带来的心理上从未有过的愉悦,使他在走出学校大门时做出了一个决定,先不回家去,而是大步走向学校后面一百多米两流交汇处的水闸。他想到水闸边那片洋草果树林里,面对一河的清波,荡上几个秋千,慰劳慰劳自己。就在他距离水闸还有十几步路的时候,他猛然看见了什么,眼睛倏地发亮了……

两包水果糖!

是的,是两包水果糖,两包塑料纸包装的水果糖。旁边放着的衣服告诉我少年二叔,这包水果糖是老哈的。要过中秋节了,老哈带着单位给发的水果糖回家来,来到月亮河水闸边,深水里的鱼逗他下水了,就把这两包水果糖连同衣服放到了岸上。我少年二叔知道老哈是什么样的人,但那一刻他管不得那么多了,扑拢去,将整包的水果糖抱在怀里,贴在心口上。差不多贴了半分钟,他才将糖包举到嘴边,张开嘴使劲地咬,咬出一个口子后,改用手指抠。他明白自己此刻的行为是什么性质的行为,似乎也知道一旦被抓住了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因而他抠糖果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以至用了差不多三分钟的时间才抠出了仅仅三颗糖果。这足以让他心满意足了,他丢下糖包,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跑。

这就是我少年二叔当时轰动校内外的不光彩的偷窃行为。

后來村里的人分析起来,很多人都认为我少年二叔真的很笨,连做贼都不会,都说他这样的人当小偷,只有被打死的份。别人讲起我少年二叔的这件不光彩的旧事时,我也觉得他真的很笨。他当时为什么要采取咬开塑料袋抠几颗的办法呢?如果他将整包糖果塞进书包里或者藏进衣裳下,转身就溜,了无踪迹地消失掉,这个案子也将成了无头案。水闸边河埂下就是大片青纱帐一样的苞谷林,一个孩子带着一包偷窃到手的糖果潜进去如鱼入汪洋大海。可我少年二叔仅仅偷了三颗,也许他明白,自己尚稚嫩的还未曾留下任何污点的心,承载不起整整一包水果糖的重压,所以选择了只偷三颗。然而正是只偷三颗必不可少的撕咬抠掏的过程,使他过多地耽误了离开现场的时间,加之错误的逃离线路,只逃出了几十步,就被抓了个正着。

我少年二叔看见水果糖包并勇敢地扑过去的时候,整个的河段只有前一团后一团的浪沫。就在他完成搂咬撕抠一系列动作拔腿逃离的时候,湍急的河水里打了一个浪旋,随即露出老哈那一团肥肉的头来。这个情景正处于慌乱中的我少年二叔并没有看见,但露出水面的老哈却真切地捕捉到我少年二叔转身而逃的背影。他立即明白过来岸上发生了什么,他显得很急,急得把抓在手里的两条各有七寸来长的鳞光闪闪的肥鲫朝水中一抛,一个腾跃上岸,大吼一声,追了上来,然后伸出大手老鹰抓小鸡似地,把逃出才十几步被吓得腿肚子转筋瘫在地上的我少年二叔提了起来……

脸黄颊白虚汗直流的我少年二叔被一脸愤怒气焰的老哈提着,连人带赃弄到了学校。

数学老师刚刚批阅完我少年二叔率先交上去的作业,他为这个平时让他很头疼也很失望的学生忽然得了个九十五分惊喜不已。刚刚过去的整堂课,他自始至终在教桌旁凳子上坐镇,没有看见我少年二叔有任何偷看或照抄行为。这个突然的九十五分使曾经认定我少年二叔“朽木不可雕”的老师开始重新认识他的这个学生,初步认为这学生在学习成绩上还是有上进的潜力的。这个发现让他喜不自禁,就像淘金者拨去泥土突然发现了一块纯度很高的金子。在他满脸满心喜滋滋的时候,老哈喘着粗气闯进来,把狼狈不堪的我少年二叔重重地摔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说:“他偷盗单位给我发的中秋慰问品。瞧瞧,这就是你们这些臭老九教出来的学生,来偷我们工人阶级的东西。”

毫无疑问,在全面批判“分数挂帅”的当时,这位数学老师能为我少年二叔意外得到的九十五分高兴不已,说明他是一位很有责任心的教师。这样的教师在当时的教师队伍中是不多的。而有责任心的人往往也是自尊心极强的人,知识分子尤其如此。他见老哈当着众多学生的面喊他“臭老九”,一下子脸就涨得像热水煮过的猪肚子。他的第一个直接反映就是甩老哈一个嘴巴,让老哈知道士可杀不可辱。当然这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念头,仅仅一瞬间的工夫,他就明白过来自己的实际身份的的确确是“臭老九”,而老哈是居于领导地位的伟大的工人阶级,何况老哈的媳妇不是别人,正是本小学所属大队的支书的女儿,有着令人生畏的权力关系,自己倒霉与否,也就是对学校有着绝对管理权的支书大人的一句话。满膛的怒火又无法自熄下去,他急中生智,操起靠在黑板边的教棍,在还没有彻底弄清是怎么一回事的情形下,将火气发到了已经浑身抖成一团的少年二叔身上。

老哈还不肯罢休,把我少年二叔重新提起来,提到操场上,声称要见校长,要校长对我少年二叔偷盗他这个工人阶级的无耻行为给一个说法,说不处理这胆敢在他这个工人阶级头上动土的小偷,他决不罢休。他大声吼叫,连校园树上几只鸟儿都被惊得扇着翅膀飞远了。我少年二叔的不光彩行为就这样以最快的速度暴露在学校师生的面前。

这还不算,一个小时后,老哈的老婆,也就是大队支书老耿头的女儿,从老哈手里接过那包被我少年二叔弄破了的水果糖,来到我家大门前,唾沫横飞地说:“还想吃单位发给我们工人阶级的甜甜的水果糖,你命还不到呢!想吃糖,你家也去当工人呀,你家也做工人阶级的家属呀!”唾沫很快溅湿了我家大门口的泥地。我爷爷奶奶属于穷死也不轻易丢面子的人,对这种羞辱又气又恨,尤其是我爷爷,一时间暴跳如雷,出门到村口折了一棵细条子,捏着,满原野寻找,最终在河边一个用来排泄田水的涵洞里找到了挨了数学老师三教棍又挨了校长两耳光的我少年二叔。一把拉出来,就势按倒在河埂上,劈头盖脑地抽打起来。细棍子抽断了,又从身旁树丛中折一根牛筋棍,继续抽打,当我二叔的奶奶扭着小脚赶去救援时,我二叔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

学校理所当然要对少年二叔做出处分,只是怎么处分一时间还定不下来。按照老哈的要求,还有老哈的岳父大人的指示,是要开除我二叔的学籍。可大多数老师认为因为偷三颗水果糖就把犯事的学生开除,未免太严厉。校长也觉得开除处理不合情理,小孩子难免都会有这样的行为,如果一概都开除处理,这学校还办不办了?可校长又不敢得罪老哈一家,特别是不敢得罪大队支书,举棋不定,以需要向中心学校汇报为由拖延着。直到三天后,我爷爷奶奶一天几趟到支书家和老哈家苦苦哀求,耍够了威风的支书和老哈一家这才松了劲,校长才决定给我二叔记大过处分。待到我二叔伤好能够上学的时候,写两份检讨,一份递给老哈家,一份由我二叔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读。

我少年二叔却怎么也不愿去上学了,他甚至在我爷爷奶奶不注意的时候,将书包连同课本作业本付之一炬。我爷爷原本打算无论怎么软硬兼施,都要把他弄到学校里继续上学,直到得知我二叔在烧课本的时候,连同课本扉页上的毛主席像也烧掉了,在倒吸一口冷气的同时不得不向我二叔让了步:如果二叔真的回了学校,因为拿不出课本被查出烧了伟大领袖的像,我家就要遭受灭顶之灾——这样的结局,是我爷爷奶奶这样循规蹈矩的人连想不敢想的。

于是,那两份检讨也就没写。对这,老哈一家在往后的几十年里还一直耿耿于怀,直到我少年二叔长大成了我成年二叔,成了成功企业家,老哈的老婆以及他的儿孙还说:“算老几呀,能干齐天,也还差着我家一份检讨书呢!”

对我二叔的慷慨之举,人们有褒有贬,褒褒贬贬,就像月亮河一年一度发洪水时浮在水面上的泡沫。说起来也真的巧,我们村现在将村支书村主任一肩挑的,不是别人,就是老哈的小儿子,当年大队支书的外孙。支书兼主任在专门讨论我二叔捐款这个问题的支委村委联席会议那天,一口拒绝接受我二叔的捐款。他跟我二叔同龄,当年还是同班同学,对我二叔少年时代那件不光彩的事情,比其他人了解得更详细,印象也非常深。“欠我家一份检讨书”的话,就不止一次从当上村干部的他的嘴里说出来过。对一份未能兑现的检讨书他尚耿耿于怀,当然就更不能容忍我成年二叔用一百五十万在他当党政一把手的土地上矗立起几个硕大无比的水果糖。众目睽睽之下矗立起那样几个巨大的“水果糖”,毫无疑问就是举着几个大巴掌,随时随地向他和他一家人还有当过大队支书的他外公甩来。他说:“别说一百五十万,就是一千五百万,我们也不要。他以为他如今有了几个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有钱能使鬼推磨,偏偏不渴钱的我们不推。我们不要,我不信他敢将他想象中的那几个水果糖立在咱村学校的地皮上。”还没等哪个村委委员和支部委员发表意见,以老前辈的名义列席会议的他的爷爷第一个就表示坚决赞同,并又以还乡团啊以小偷的心理向组织向人民群众发起进攻啊慷慨激昂地議论了一番。新老支书的话为会议定了调,委员们没能发表出不同的意见。不同的意见当然不是没有,只是谁也不愿意在党政会议上跟一把手公开唱对台戏。兼文书的副主任小心翼翼地说:“道理倒是书记说的这个,可学校改造也是迫在眉睫的事。大家都知道,村小学的校舍大部分已经是危房,随时都会发生意外。一旦出了事,我们上上下下都无法交代啊!拒绝了他的捐款,改造学校的大笔资金从哪儿来?这个,我们不得不认真斟酌。”支书胸有成竹地说:“资金,我们向上面争取。争取不到,就向群众集资。我们村五千多村民,每人出资四十几块,问题就基本解决了。总之,我们不能向企图报复我们向人民群众示威的人妥协。”

连我二叔的至亲也开始不同程度认为二叔此举有报复泄恨的意味,都觉得作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我二叔的心胸,不应该表现得这样狭窄,不应该如此强烈地记恨一桩旧事。进入新时期的咱中国,不是老早就强调团结一致向前看嘛。他们都担忧二叔此举会严重损坏二叔的声誉,有损二叔今天的既有形象。甚至连一直崇拜二叔对二叔尊敬有加的我,在详细听说了二叔少年时代的那一件并不光彩的事情以后,也觉得,二叔在少年时代做出那样的事情,未必不可以原谅,未必不可以给予理解——谁不是从少年时代走过来的,再完美的人,包括那些伟人,都难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但今天二叔做出这样的举动,如果真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怀恨报复的一种手段,就太不应该了。二叔是否真的如此呢?冷静下来,我觉得事情恐怕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简单。其中恐怕有着人们并不了解的我二叔关于水果糖的谜。

为解开这个谜,我陷入苦思冥想中。

倏地,我回想起亲眼目睹的我二叔有关水果糖的另一件旧事。那天二叔还有我们一起到舅爷家参加大表哥儿子的婚宴。宴后,一个四五岁的小孩仔细地翻拣着新娘发给的糖果,然后不屑地将一颗硬质的水果糖丢在地上,走了。二叔走过去,将小孩丢掉的水果糖捡起来,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抚弄着,最后剥开,喂到了嘴里……我心里闪开一道亮。

村里的新学校最终还是用我二叔的钱按照我二叔设计的方案建成了。

村小学校长也列席了那天的联席会。他一直沉默着,捧着茶杯闷头喝茶水,好像他所关心的就是能不能把茶水喝个够,他来参加这个联席会的目的就是把茶水喝个够,以至于很多委员竟然意识不到他的存在。直到支书总结性发言说完,他才站起来慢条斯里地说:“这笔钱,不管你们村支部和村委要不要,我都代表我们学校几百名师生接受了。”他将茶杯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声色俱厉地说:“我真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是怎么想的。去向上面要,要了这几年,你们要来了多少?县乡财政困难,能投入教育的资金少,需要改造的学校又多,僧多粥少,这一点在座的不是心里没有数。从群众头上集资,你们比我更清楚,这几年连续旱涝灾害,农民收入下降,各家各户承担得了吗?我们凭什么对这笔捐款不接受,却要去给上级财政和农户增加负担?我们凭什么对这笔捐款不接受,让我们的老师我们的孩子年复一年在危房里胆战心惊地教书求学?仅仅就因为他有报复的嫌疑?别说他也许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就是有,我也觉得是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他当年仅仅就是偷了三颗水果糖啊!三颗水果糖,他就遭受到了那样严厉的处罚!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从娃娃时代走过来的,扪心自问,我们就可以拍着胸膛说自己从来没有犯过似类的错误?这样的事情出现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又有如何的感觉?我作为当年处理那件事的参与人之一,作为一个老师,几十年来,每回想起那件事心里就充满了惭愧,为什么那样喜欢走极端。过去喜欢走极端,在改革开放几十年后的今天,也还喜欢走极端。他要求将他出资的学校建成水果糖的式样怎么了?让我们的孩子尽快走出危房,到水果糖一样的教学楼里安心求学有什么不好?当然我明白有些人不愿接受也不敢接受,可在我看来,学校应该建造成几根鞭子的式样,每时每刻狠狠抽打我们这些当老师的良心,狠狠抽打我们某些领导者的良心,狠狠地抽打我们某些当年仅仅为三颗水果糖就无情地伤害过他摧残过他至今仍耿耿于怀的人的良心,狠狠抽打某些在今天依然恋着极左时期那套不放的人的良心,把我们这些人彻底抽醒!”这位校长就是当年甩了我少年二叔几教棍的那位数学老师,一位退休在即的老教师。老校长虽然在联席会议上作了大义凛然的表态,但作为一个小学校长,他是没有权力自作主张地接受我二叔的这笔捐款的。老校长也明白这一点,因而他发完言第一个离开会场,马不停蹄赶到县城,将情况向教育局领导做了详细的汇报。局长听了汇报,不敢耽搁,立即又陪着他到了县委县政府,亲自找到了县委书记和县长。县领导都为发生这样的事情感到吃惊、气愤,先是挂电话,接着连夜到我们村,紧急召集了村两委联席会,严厉批评了村两委特别是支书主任。第二天,县委书记县长亲自出马,带着这位老校长以及教育局的头头到了我二叔办企业的邻县,向我二叔真诚地道歉,对二叔热忱支持家乡教育事业发展的慷慨义举给予了高度评价,表示县委县政府县教育局愿意接受二叔提出的捐赠条件。三天后,在村小学的操场上,为我二叔举行了隆重的捐赠仪式。捐赠仪式结束,二叔立即将一百五十万元拨到县教育局的账户上。款子到位,新学校建造工作就锣密鼓紧地展开了。半年时间,整个工程顺利竣工。

猜你喜欢
水果糖支书二叔
支书的狗
童年
鹁鸽
水果糖的味道
张支书
二叔进城
吃调解
水果糖奇观
傻二叔
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