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上兴
陈军海刚到办公室,就看到白老头在那儿坐着。他不用想就知道,准是谁又捅马蜂窝了。在城管局,每一个新来的年轻人都会被老一点儿的年轻人告诫:老鹤街有一杆秤收不得。
这秤就是白老头手里的秤。谁要是收了,那就等着吧。这老头儿必会找上门来,一不吵闹,二不叫还东西,就带个杯子,给自己泡了茶水,找个空座位坐着,俨然是办公室主任。
白老头有时还乐意品评一下局里的茶叶。他说,你们的茶叶还是差了点儿,没交警队的好。他从茶叶的好坏中得出结论:城管局比交警队穷。
对这样的老头儿,即便是局里脾气最差的年轻人,又能拿他怎么办呢?结果总是他赢,不但还了他的蔬菜、卖菜用的篮子和秤,还平白搭上不少茶叶。
看到陈军海进门,白老头随口吐出两字:“来了?”
他这样说,好像陈军海才是那个被没收了东西上门来求他归还的小贩似的。
“来了。”陈军海说。他给自己倒水,想让办公室里的小年轻说说到底是谁惹了这老头儿。但三个小年轻都没有说,显然他们也不知道情况。
“陈大队长放心,我今天不给你添麻烦。”老头儿说。他倒是善解人意,说着就了站起来,把陈军海的位置还给了他。他给自己找了个空位子,又坐了下去。
“有事你就说吧,你都办公室主任了。”有个小年轻说。起初,他这办公室主任的称号也不知道是谁取的,渐渐地,大伙都认了这个“办公室主任”了。
“真没事。我就坐坐。”白老头说。因为谁都没有没收他的东西,老头儿这回来,倒显得有点拘谨,不像之前那样理直气壮。
陈军海只好任他在那坐着,自己噼里啪啦敲着字。他虽然官拜县城管局第三支队大队长兼302办公室首脑及文秘、采办等专员,但手底下却只有四个小喽啰,其中一两个还是刚进局的夹生饭,好些活儿都交待不下去,只好苦了自己,又当将来又当兵。
眼下又有了个麻烦。上头一纸令下,“净城行动”平地风起。城管局二十八条好汉就要开上街面,将那些零零散散的小吃摊一概清理干净。这是拿着竹竿子去捅蜂窝,搞不好要有大麻烦的。
小城虽小,但七弯八弄却多。再兼这地方历史上穷惯了,穷人们为了填饱肚子,就挖空心思变着法儿把各种东西都弄成好吃的,一代代下来,本土小吃五花八门,再加上外来的奶茶、煎饼、瘦肉丸,一个个摊子星星点点分布在各处人流量大的路口,喂饱了不同的胃。那一个个不同的胃,又掏出钱来,喂养著真穷人和假穷人。
陈军海很清楚,并不是所有摆摊的都是穷兮兮的。他们中当然有不少是在乡下混不下去的农民,进城来摆摊,指着那几个小零钱好把日子过下去的。但也有不少是在装穷,别看卖个饼三块五块的,人家家里房子好几套呢。
不管是真穷人还是假穷人,要他们就此收了摊、改了行,却也没那么容易。更何况现在的摊贩都厉害得很,一不能打二不能骂,你跟他说道理,他说得比你还溜。你说不过,恼了骂一句,搞不好你就上了网成众矢之的了。
事到临头方知难。陈军海领了任务,一个劲儿在那儿弄方案。独自做方案,好比独自吃苍蝇,个中滋味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陈军海敲了一会儿键盘,抬头看了一眼白老头。白老头也在看他,看了一会儿却说:“你们忙,我走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陈军海说:“小陈,下班了到我家来,有事跟你说。”走了两步,又说:“自己过来,别让我再跑。”原来是叫吃饭。
说完这话,白老头方才背着手,踢踏踢踏穿过走廊下了楼梯。这老头儿坐了半天,就为叫他下班去吃饭。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陈军海实在难猜透。
“海哥,我觉得这是个鸿门宴。”一个小年轻说。
几个人七嘴八舌,一致认为饭无好饭,这老头儿是个难缠的主儿。
“实在不行我们组个队一起去,吃他的喝他的。”有个家伙说,“被他吃了这么多茶叶,是时候吃回来了。”
玩笑归玩笑,这一趟还得走,老头儿已把话说了:“别让我再跑。”以这老头儿的偏执性格,若是陈军海不去,他还会继续来办公室坐着,直到陈军海去了为止。
那就去吧。还有什么好说呢?
下了班,陈军海在小卖部拿了两瓶二锅头,又在熟食店抓了些熟食,就去了白老头的家。
白老头住在城郊村,独门独院,自在得很。院门里没有多少花草,只种着四五垄蔬菜,一律都绿得发黑,显然土地被调教得极为肥沃。对白老头家的格局,陈军海一点儿也不陌生,好多次白老头在办公室耗到他们下班,又死皮赖脸地叫陈军海送他回家。陈军海只好开着小电驴把他送回家,作为答谢,有时老头儿还会随手摘点蔬菜给陈军海。不过时候不多,这老头儿抠门得很。
老头儿要在老鹤街卖菜,城管偏不让卖。这时候就只好公事公办了。陈军海有时开着城管车,从老鹤街南边开到北边。小贩们就边骂着边收了摊。白老头毕竟上了年纪,没那么机灵,有时候动作慢,就给陈军海他们逮着了。大伙儿只好收了他的菜篮子和秤。
白老头这时候会作势抢一下,无疑地会以失败告终。他只好嘴里骂着城管,眼看着城管车越开越远。老头儿找个地方,歇一口气,就该上陈军海办公室了。
陈军海送白老头回家时,也会苦口婆心叫他不要再乱摆摊。白老头口口声声答应得好,恨不得当场就拿锄头把菜地翻了,换上各种好看的花。但仅限于口头的把戏,演完了就完了,时间一到他准会出现在老鹤街上,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向过往路人售卖他的菜。
白老头约人到自己家里吃饭,却不做饭,像佛一样坐在厅堂里。白老太乐呵呵地在厨房里煮东西。
“来了。”白老头说。
“来了。”陈军海说。他把熟食和二锅头放在桌子上。
“什么事啊?你说吧。”陈军海说。
“嘿!哪有什么事啊,就叫你过来吃个饭,犒劳下城管同志。”白老头说。到了家,白老头就像一个普通老头儿了,所有的可怜和固执都像锄头一样放在了门外。
嘴上客气归客气,不一会儿,白老头还真曲曲折折说到了一件事。这事完全出乎陈军海的意料:原来这老头儿想资助一个大学生哩!
白老头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嫁到外地,儿子在市里的一个部门工作。老头儿整天穿旧衣提破篮,在老鹤街装穷卖菜,但陈军海知道,这老头儿手里还真不差钱。
宽裕归宽裕,也还不至于到资助大学生的份上吧?陈军海就说:“资助什么啊?你那几个铜板还是留着自己花吧。算我求你了,别整天上街卖菜,影响市容市貌。城管同志也不容易啊,能不能别为难我们了?”
“你这话说的。我怎么为难你们了?”白老头不乐意了,“我在你办公室吵闹过吗?我让你们还我东西了吗?”
天地良心!你倒是没闹过没要求过,但你老坐在那儿盯着我们看,我们还要不要正常工作了?陈军海想归想,口中只好说:“那倒没有,你毕竟是市领导他爸吗,那种撒泼的事做不来的。”
“你们这些坏东西,口口声声市领导他爸,没收我东西的时候怎么不想下市领导呢?”白老头说,“好了,别扯我家白苇了。他就一小喽啰,哪天真当上市领导了,我就真不卖菜跟着他享福去了。”
说着话就说到白老头的儿子白苇身上去了。陈军海与白苇倒是见过几面,有时到市里开会偶尔会碰到白苇。这家伙长得白白胖胖,架着一副银边眼睛,一见陈军海就打趣说“父母官”来了,言谈间会说到白老头。对自家老爸一把年纪还喜欢上街卖菜,白苇也曾劝说过,但终究无效,只好叫陈军海多关照。
“等下一起晚饭。”白苇总是说。
陈军海就说会议发了自助餐券,不吃白不吃,吃完要早回县里。
“那么下回吧,下回来了一定找我。”白苇说。
话虽如此,白苇却没一次真请了客的。陈军海听人说的,白苇家里那位抠门得很,不用说拿钱出来请人了,就是白老头夫妻上门也是冷眼冷语的,肉也不弄一点儿,光给他们吃黄瓜丝、炒木耳、番茄鸡蛋、紫菜汤。白老头吃了几回,嘴里淡出鸟来,就懒得去了。
这传言在白老太那里得到了证实。
“我老头子爱吃猪脚,去了儿子那里,不要说猪脚,连一块肥肉都没有。有次他身子不舒服去市里检查,查完了在白苇家住着,几天都没吃到肉,就叫儿子去弄点肉吃,这话被他老婆听见了,不高兴地说老年人要吃清淡点,还冲着白苇发了一通牢骚。老头子一听不好,赶忙跑回来了。”白老太说。
“说这屁话干嘛。”白老頭说,“我们现在也挺好,不去就不去吧。只要白苇他们过得好,我是不在乎的。”
“那倒也是。”陈军海说,“你们二老有房有地,手里还有零钱,可比我们舒服多了。”
陈军海想到了自己的种种不易。清理摊贩的事儿如铅一样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感到沉甸甸的,面对一桌子吃的却没了品尝的心思。下午就该发清理通告了,这通告一发,他的麻烦日子就真的来了。
白老头说:“小陈,我觉得你这人不错,你帮我找找,找个大学生,第一要品行好,第二要学习好,第三要真困难。我每年帮助一点儿,送他读完四年大学。”
看来老两口已经商定好,是下了决心要做这件事了。陈军海只好问:“白苇知道吗?”
“不让他知道才找你啊。”白老头说。
“那这事就不好办。”陈军海说,“如果他知道了,以后要找我麻烦的。”
“这倒不会。”白老头说,“我以前探过他口风,他跟我说,爸爸,你觉得高兴你就去做吧,不要跟我们说,跟我们说了就做不成了。”
“白苇是个孝顺的孩子。”白老太说。
“你媳妇也不坏的。”白老头补充说。
“那好吧,我帮你找找。”陈军海答应了白老头。从心底里,陈军海是很乐意去做这件事。其实白老头一说助学,陈军海马上就想到了人选。不过他现在还不能说。
从白老头那里出来后,陈军海看了时间。离上班还早,他就到了老鹤街北边的巷子口。那是一个公厕,公厕门前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个摊子,摊子卖的是瘦肉丸。摊以人名,就叫“王六顺瘦肉丸”。
陈军海穿着城管服,还没走到摊子跟前,王六顺就说“马上走、马上走”,仿佛慢了半拍就会被陈军海掀翻了摊子似的。陈军海把这一切理解为一种态度、一种示好,对于这种顺从,他既高兴又难过。
王六顺一面收摊,一面向他打听消息:“以后真不让摆摊了?”
陈军海给了他肯定的回答。王六顺就呆呆地站在那里。老鹤街传这消息好一阵子了,现在已经板上钉钉了。
“就是刮一阵风,过段时间就没事了。”老鹤街上的摊贩们用类似的话相互支撑着,但心里都清楚,风刮着刮着有人就不见了。过去小城也刮过几阵大风,随着风倒霉的是摆摊的、踩黄包车的、搭窝棚的,脆弱一点儿的,风过后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有顽强且又有点曲曲折折关系的,等风静止了就重新出来,比先前赚得更多,甚至发了家买了好几套房子。这是题外话了。
陈军海就把白老头托他的事说了。王六顺虽名字起得顺,日子却过得坎坷。自己没什么能耐,干不动力气活,只好凭着不怎么样的手艺摆摊卖点瘦肉丸。过去还好说,现在街面上开了好些瘦肉丸店,又干净又丰富,再加上他还要拿一半力气来应付城管,就越发没了生意。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了生意倒罢了,偏偏老婆得了尿毒症,老爸中风在床,连带着老娘八十多岁的人还得披挂上阵,在街上捡废纸。所幸有个儿子,乖巧又懂事,高考放下榜来,全年级第七,上个不错的大学没问题。所愁苦者,唯生活费而已。
听陈军海有意搭线让白老头来资助儿子,王六顺眼泪差点掉下来。得知白老头也是个卖菜人后,王六顺更为他的善行义举而感动。不过陈军海还是说了,一切要等白老头点了头才能定下来。
“没问题的,你放心,我儿子很努力,成绩肯定没问题。”王六顺说。他好像看见了很大的希望,蹬着车咯吱咯吱远去了。从另一边走来王家奶奶,佝偻着腰,拿着钩子从垃圾桶里翻捡纸片。
陈军海上了自己的小电驴,从王家奶奶身后开过去,小贩三三两两在老鹤街边上坐着。不是上班时间,陈军海懒得理他们。
对即将到来的“净城行动”,陈军海既不热衷也不排斥,麻烦来了接着就是了。人总归是躲不开麻烦的,要么你把麻烦解决了,要么麻烦把你解决了,仅此而已。
他私下倒也佩服白老头,遇到麻烦老头儿就耗着,耗着耗着麻烦就解决了。相比之下,自家老爸就没这耐性,以前摆摊的时候被城管抢了东西,就跟城管闹,结果往往吃亏。
那时候,一家人仓皇离了村,一头扎入小城中。老爸和老妈凭借着一辆三轮车,一面和城管打游击战,一面卖粽子,用卖粽子的钱送他上了初中、高中和大学。那会儿一家子人都恨极了城管,没想到后来陈军海偏当上了城管。
怎么说呢?一对东躲西藏的小贩培养出了一个大学生,大学生又成了一个城管,一天到晚赶得小摊贩东躲西藏。想想这前前后后的因缘际会,陈军海有时候也觉得荒唐。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
好在现在老爸老妈转了行,开了家小店,麻烦事转了一手,主要归了市监、消防和税务。麻烦不在自己手里,这事就好办一点儿了。
下午果然发了通告,让各摊点停止占道经营,统一到划设的经营点去。发了通告,陈军海被叫去开了动员会;动员会结束,陈军海又抓着自己支队开了传达会,一个下午就这样没了。
回到家,妻子早通过手机看到了通告。妻子说:“你们领导怎么想的?那些地方太偏了,誰会跑去买小吃?”
现在的消息传得飞快,一个本地的公众号刚将通告发出来,立即就有不少留言,意思也跟妻子说的差不多。当然,也有个别人混在中间故意挑事的。这种私人公众号一向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是我的工作”陈军海说,“我就等着期限一过,带着人收摊子。”
“这倒也是。”妻子说。陈军海顺口说了白老头相托之事,他说:“我就操这点心就够了,要是这事真成了,王六顺一家子多少会好一点儿。”
妻子的脸却阴沉了下来。陈军海一开始还有点不明白,想了一会儿后发现事情大了,自己家里还有一个高三毕业生呢。
果然,妻子说:“你傻了吗?把好好的机会送给外人。你哥哥还在为你侄子发愁呢。”
妻子给他分析:白老头为什么早不助学晚不助学,偏偏在这时候提出要助学呢?多半是知道接下去要赶摊贩,想要给他送点人情,好让他手下留情呢。妻子还分析了,这肯定是他那个在市里的儿子指点的,人家在市里混的看得远着呢。
为着妻子这毫无根据的分析,陈军海又好气又好笑。自己一个小小支队长,在赶摊贩这事上毫无话语权,人家凭什么给自己一个人情呢?再说,就白老头那菜摊,得卖个八百年才能攒齐资助的钱吧。
“不行,你得把王六顺那里回掉,把这机会给你侄子。”妻子说。
“我倒也想给他啊,关键是他成绩实在太差了。”陈军海说。白老头说的品行好、成绩好、家境困难,侄子倒是能够上家境困难,但成绩实在是相差太远了,眼下高考成绩刚出,能不能上线都难说。
“那你就不管了?”妻子说。
“我管什么?他去学技术挺好的,没必要非往大学里挤。他就不是那块料。”陈军海说。
“你这话要是被你爸和你嫂子听了去,我看你怎么办?”妻子说。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陈军海说。他也有点后悔说了这实话。
“呵呵,亏你还是当城管的。我敢打赌,等王六顺拿到资助,不出几天你爸就知道是你干的好事了。”妻子这么说倒也并非不可能。毕竟老爸老妈当了那么多年小贩,消息还是很灵通的,谁家的小孩上了大学、谁家的小孩考了公务员、谁家的小孩又娶了谁家的小孩,他们就在店里住着,却总有朋友上门聊起来。
若是王六顺家的小孩上了一个好大学,毫无疑问,这小孩会成为小贩们给自家孩子的榜样——就像当年他一口气上了大学,被周边小贩念叨了很多年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家的小孩受了资助、受谁资助、又是谁在牵线搭桥,都会一点点传到老爸老妈耳中去。
这么一想,陈军海觉得头都大了。
“要你掏钱给你哥,我们当然掏不出来。但你只要多说几句,就有人会掏钱,资助你侄子上大学也好,送他学技术也好,总归是帮了你哥一把。你别忘了,我们买房的时候,你哥没钱归没钱,也还是凑了几千的。你倒好直接把机会给了别人。你哥嫂会怎么想?你爸妈会怎么想?”妻子一生气说话就快,陈军海只觉得字字句句像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扫射过来。
“我想想吧。”陈军海说。事情到这里,就变得难办起来了。
陈军海倒不认为白老头会为几句话而改变主意,但麻烦也在这儿,眼下不光妻子认为白老头会改变主意,就是老爸老妈也这样觉得。他们一致认为,这种机会还是应该去向白老头争取。
“给谁不是给呢?”老妈说。她碎碎叨叨地回忆起那些年在小城里被城管赶来赶去的日子。
“好不容易你出息了,就不管你哥了吗?”老妈说。她背过身去,是在抹眼泪吗?
哥哥与嫂子倒是没有出面,但看得出来,老妈的意思就是哥嫂的意思。
陈军海看着妻子。她泄了密,现在却像没事人一样置身事外。老爸一句话也不说,房间里气氛严肃。
“不管怎么样,你好歹帮你侄子提一句。万一成了呢?”老妈说,“你是知道的,你哥没读过什么书,一年赚下来也没几块钱。”
陈军海只好答应了老妈。老妈一下高兴了,好像陈军海一答应,白老头就会把钱给她大孙子一样。
等爸妈一走,妻子就靠过来,说:“生气了?”
陈军海说:“哪敢?”
妻子说:“你傻啊,知道我为什么叫爸妈知道吗?”
陈军海说:“吃了空。”他站起身来,准备去洗个澡,这几日天天跟小贩斗法,累得浑身骨头都痛了,妻子还没事找事,这让陈军海身心俱疲。
“坐下。”妻子把陈军海拉住。
“不管成不成,你都得有个态度啊。”妻子说,“我也知道这事太难,但你不做个姿态,以后怎么面对你哥嫂?我就是故意拉上你爸妈,要他们知道你也是关心过你侄子的。”
妻子俨然一个女诸葛。陈军海觉得有点道理,又觉着自己有点惭愧,亏自己在机关单位混了这么多年,还不如妻子想得深远。
这种自惭形秽让他有点坐立不安。
“你想过没有,以后你怎么在你老家村里立足?”妻子问。
陈军海看着妻子,老觉得她这问题问得古怪。还能怎么立足呢?他自从进了单位,在村里就没资格享有土地了。换言之,他的农民兄弟们不再承认他是一个农民了。受他影响,他的儿子、孙子也将不再享有土地。这种迥异于祖辈的身分将从他开始。
都没这么号人了,还立足什么呢?陈军海想。
“你还是要和你哥哥在一起。”妻子并没有直接回答该怎么立足的问题。
她怎么会想这些事呢?陈军海第一次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妻子。他觉得妻子没被提拔当领导真是有点可惜了。
白老头有几天没来办公室坐了,他那秤和篮子孤零零地在办公室一角,篮中的菜叶快干枯了。
“白老头这次怎么不来了?”一个年轻人说。
“秤是你没收的,你自己说怎么不来啊?”另一个说,“哎,你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分析着白老头没来的原因。习惯了一收秤老头儿就上门坐着,这回他没来,大伙儿还真有点不习惯。
“净城行动”开始后,凡是没按规定搬走的小贩被城管抓住后,他们的工具一律被送到集中处理点封存。那本地私人公众号这回醒过神来了,开始跟着主流声音走,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些图片做成图文,极力呼吁小贩到经营点去。
白老头的篮子和秤被一个小年轻偷拿了回来,在办公室角落放着。就等着老头上门,在那儿坐着,然后把东西领回去。
可白老头老是不来。有人提议陈军海去探听一下。小伙子们和老头之间已不知不觉间达成了一种默契:没收东西和讨还东西,仿佛是一个游戏。
陈军海想着也该给白老头回话了,吃完晚饭就往老头儿家里去。
天还没全暗下来,陈军海远远看见白老头蹲在菜地里,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白老头在给茄子捉虫呢。陈军海没声张,就在边上站着。老头儿捉了一会虫才感觉到有人站着,他直起身来,直骂陈军海这个王八蛋鬼鬼祟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军海说老头儿的茄子种得好,不像自己,从老鹤街小摊买了几根苗种在阳台花盆里,却只开花不结果。
白老头说这是报应,你陈军海整天狗一样到处赶人,小摊才把假茄苗卖你。陈军海说正是有了这些坏摊贩,又卖假又占道,我们才整天赶人。
两人各有道理,一时也谁也说不过谁。白老头就说:“这几天有点感冒,没过来要东西,你们要帮我保存好了,过两天我还要去讨回来。”
“你就不能停一段时间?”陈军海说这段时间正在严打乱摆摊,他若再乱摆,指不定哪天他那破秤破篮子就被收到销毁点集中捣毁了。
“我不怕。那东西又不值几个钱,你们捣毁了我再买。反正这摊我是摆定了。”白老头说。
对这样的顽固分子,陈军海觉得自己幸亏有鼻孔出气,不然非被他气死不可。
“你帮我把人找来没啊?”老头问。
“你要求有点高啊,能不能降降?”陈军海试着探白老头的口风,说,“现在家里穷、成绩又好的孩子不多见了。”
他给白老头分析原因。一来有点钱的人家的孩子会上各种补习班,这就比穷孩子有优势;二来穷孩子没机会上补习班,还得帮忙家里解决麻烦,用在学习上的精力就少了。
“再一个,家教也是问题啊。穷人家生活都困难了,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去顾孩子的学习呢?”陈军海说。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整天在外面卖粽子、躲城管,找各种關系从城管手里赎回粽子车,哪有时间和能耐去指导他学习呢?
“我就不。”白老头说,“我以前也穷啊,越穷我就越要白苇读书。白苇那时候也懒啊,小孩子嘛都想着玩,我就给他吃‘竹枝面,只要考差了,拉过来就是一顿竹枝面。我不打要害,就打屁股和大腿,那地方肉多,只会痛不会伤到筋骨,白苇就边哭边写作业。没想到吧,我这个老农民用竹枝面打出了个大学生。”
陈军海想到白苇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睛,莫名就觉得有些心酸。
白老头说:“我爷爷是种地的,我爸爸是种地的,我也是种地的,我们祖祖辈辈都种地,到了我儿子,不种地了,改吃公家饭了。我想想,这当然好啊,开始那几年,我高兴得常常梦里笑醒。”
“挺不容易。”陈军海说。
白老头忽然又说:“可我怎么这么不踏实呢?就这样,以后我的孙子、孙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都没了一块田地,他们要是找不到饭吃,可怎么办呢?”
陈军海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不正是自己想过的事么?
“我就想啊,我要多修一点儿福,用竹枝面打出来一个大学生,还要用钞票送一个大学生。”白老头说。
陈军海欲言又止,终究没把侄子的事说出口。他告诉白老头,自己找了一个好孩子,是老鹤街上王六顺家的孩子。
白老头说:“好,好,那孩子我以前听人说过,是个好孩子。”
怎么好呢?白老头说了个听来的例子,这小孩家里穷,没穿过什么好衣服。有回外出搞活动,一人发了一件白色短袖衫,后背印着字。别人都是穿了就扔了,这小孩就捡了好几件,自己用颜料把短袖衫上的字全涂了,又找人帮他画上画,一下就设计出了三四件白短袖,高高兴兴地穿了好几个夏天。
陈军海听了这故事,心里感动极了。这倒是件新鲜事,之前没听王六顺提起过。他想起小时候老爸叫他好好读书,总是说:“读书就可以做官,做官就是穿白衬衫、黑皮鞋,坐在办公室里,看看报纸喝喝茶,一滴汗也不会流,一滴雨也不用淋。”老爸的神色透着羡慕,好像那就是他曾经经历过的生活。
陈军海从白老头家出来。外面起了灯,万家忧乐到心头,他忽然想起昆剧《白罗衫》中的戏词。剧中,徐继祖做了八府巡按,重审旧案,却把自己审成了水盗之子。水盗徐能面对养子对自己的审查和冒犯,说着气话:“要你读书,盼你做官,倒不如还是要你做个强盗的好!”
陈军海唱不来戏,就用流行歌曲的调子自己哼着。他哼着走着,原谅了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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