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丽
新酒推介会从上午持续到下午四点多才算结束。
为了这场推介活动,董事长尚秋园从今年入夏就开始精心筹备。推一款新酒和嫁个女儿一样辛苦。
一大清早,尚秋园去阿琳美妆会所做了头发,化了妆。阿琳用底粉小心翼翼地遮盖了她眼睑下淡淡的黑晕,一再告诫她要多喝水,排排毒,不能太劳累。化妆的工夫尚秋园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她想这场活动耗去她太多精力,活动结束后要彻底放松一下,在与高山水结婚之前,最好回一趟清水。从二十年前离开清水至今,她一次也没回去过。最近不知怎么,她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儿,想起清水的事和人,还想起清水的白桦林,这个季节该是一幅多么迷人的景象。
尚秋园特意穿了一套银灰色的缎面礼服裙,领口镶了一串玉白色的花束,映得她微醺陶醉的面容有了几分红潮。活动令她满意,宾客满堂,气氛热烈。赞美声应和着水晶杯清脆的撞击声,美酒和鲜花的香气弥漫在公司的宴会厅。宴会厅里两个一人多高的花篮格外引人瞩目,几百朵玫瑰安静芬芳,是华强公司老总高山水派人送来的。高山水正在香港谈生意,不能亲自光临,但是还是很体贴地发了贺电,送了花篮,还特意送给尚秋园一副宝嘉丽手链,时尚高雅,宝光闪闪的衬得她皮肤洁白细腻。她看了手链上的吊牌价码,和她在老高生日时送给老高的那块手表价格不相上下,这让她心里微微有些不快。老高毕竟是精明的生意人,吃亏占便宜的事情永远都丝毫不爽。
毛世昌走过来,嘉华酒行的老总,多少年的生意伙伴了,宽额方面,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笔挺的宽肩的名牌西装成功掩饰了凸起的肚子。他盛赞尚总推介会的创意,尤其是这款葡萄酒的推广宣传片,大气,有文化底蕴。尚秋园听了欢喜不已,其实酒会之前,今年夏天,她邀请了几个文人墨客参观葡萄酒产业,精心策划了尚美华企业酒文化的宣传文案。宣传片里的解说词更是反复推敲,青春、追忆、浪漫、思乡,是这次推介酒会的主题。
时间差不多了,送走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几个政界的要人要精心打点,社会名流不容小视,三两个影视明星不能怠慢,虽然不是当红的大咖,他们的身影还是给活动提升了档次。
活动没结束尚秋园就有些疲惫了,人到中年了,高跟鞋穿久了腰腿发酸,紧绷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好几次都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但只要客人不走她就得坚持,坚持收紧小腹,坚持得体的微笑和真诚的问候,她必须将温暖的目光投放在每个人身上,诚心地夸赞每一位女佳宾的衣着和她们的好气色,对那些男佳宾她必须让他们意识到自身的重要性。坚持,这些年如果不是咬紧牙关坚持,公司何来今天的光景?!
她已经四十六岁,时光还真是飞逝!即使在忙碌的酒会中间,应酬一拨拨客人时,尚秋园忍不住回想了自己二十年的创业历程。当初背井离乡,当了一名红酒推销员,每日拉着一个盛酒的行李箱,穿着高跟鞋超短裙,装扮得像个歌厅女郎,去一家家公司、饭店、单位,见人就磨嘴皮子,脚底下天天打水泡,白眼、讥笑,咽了多少苦水。后来与前夫一起创办公司,拿下第一个酒业代理,再往后有了自己的产业园,每一步都充满了艰辛坎坷。哪想到中间发生了婚变,丈夫和“小三”一起卷走公司大部分资金,经历了漫长的诉讼。官司赢了,她不但独自支撑起公司,还成功引入了华强公司的资金,先后开发“红色记忆”红酒系列、“金色年华”香槟系列,销量与日剧增。走到今天才算是品尝了成功的滋味。当然让她最欣慰的还是自己的情感又有了归属,华强公司的老总高山水,一个中年丧妻、年过五旬的钻石王老五,已经向她表达了爱意。如果顺利,老高从香港回来,婚期也要提上日程了。虽然老高年纪大了她不少,这场婚恋还是赢来不少年轻姑娘的羡慕。联姻的消息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就像知情者津津乐道的,这场婚姻成功与否不仅关乎两个人的幸福,还预示这两家企业的强强联合,华强公司有资金,尚美华有实业,联合之后的前景令人遐想。
今天公司成功推出的这款“银色月光”,她给酿酒师提出的要求是口感纯而不淡,苦而不涩,后味甜美芳香,要贮存世间最纯美的情感,贮存一份永恒的回忆。
大厅的喧嚣退去,工作人员正忙着清扫场地。尚秋园长舒了口气,打发了秘书、司机,拿了一瓶“银色月光”回到办公室。推介会上,她已经喝了少,但都是疲于应付,现在她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与美酒做伴。
尚秋园斟上美酒,整个人放松地靠在办公桌后面的软椅上,身体像卸下包袱一样轻松。她看看窗外,高楼缝隙中间的阳光半遮半掩的,想起来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雨,最初她还担心天气会影响活动受邀的佳宾。不过一连几天都是如此预报,这个季节的天空总是晦明参半,变化莫测,雨迟迟未下。
她细细地品尝美酒,身体里有小小的兴奋和快乐。虽然很多人钟情红葡萄酒,喜欢红酒丰富的口感,芬芳中包裹苦涩,苦涩中蕴含甜美,就像跌宕起伏的人生,但尚秋園越来越喜欢白葡萄酒,甜味、酸味和果香味,层次清晰明确,喝一口就都能感受到,像少年时的清水城,天地明朗,至简至纯,透彻的蓝天,清凉的溪水,朴素的小野花。
清水城又一次不可抑制地浮现在她脑海里,像是一点点发酵变浓的酒意。真想好好醉一次。也许是年轻时推销酒的那段时间她练就了好本事,陪公司老总喝,陪企业老板喝,陪那些机关里大大小小的领导喝,只要能卖出酒,哭过、醉过、吐过,后来她学会应付,学会了控制,别人总是醉在她前头。
她学会了控制,控制住酒量,控制住情感,甚至控制住回忆,二十多年了,尽量不去想念。
如果当年也能控制得好,不是因为赌气写了那封倒霉的信,她就不会那么声名狼藉,就不用离开了,结婚、生子,成为余力的妻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她干吗给城南的男孩写信,甚至用乞求的口吻说想嫁给他,想继承他家的果园和面粉厂, 想过农妇一样的生活。
城南的男孩是特别的一个,是那些追求者中唯一一个没有因为她有男朋友而立即放弃的,他执拗了两年,甚至宣誓要和余力进行一次公平的“竞争”。
那一次,她和余力争吵得太厉害了,余力和某女记者的传闻已经在同学中成了酒后谈资。她带着绝望的情绪给城南的男孩写了一封信,说如果对方愿意,她愿意马上嫁给他(最好在一个月之内)。把信丢进信筒时她就后悔了。信果然发挥了最坏的效果,那个男孩将信作为礼物献给了自己的新女友。很快事情在小城传遍了,有人发誓亲眼见过那封信,甚至能背诵上面迫切、恳求的语句。
她逃跑了。走之前她还通过一些方式让余力知道了自己“秘密离开”的时间和车次。空荡荡的站台上,除了她,连一只啄食食物残渣的麻雀都没有。摇晃的车厢里她一边打量陌生人,一边沉思自己摇晃的人生和苦涩的爱情。她有多爱他啊,一直到那会儿还在幻想他可能提前上了火车,会像往常一样给她惊喜,一会儿他就会出现在车厢的另一头,笑嘻嘻地摆出一副嘲弄的表情,似乎前几日伤心的争吵、哭闹、分手、诅咒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或者这次也是为了考验他们的感情。他总有一副吃定她的眼神,暴露出不容质疑的胜利,然后他们偎依在车厢的坐位上,到另一个车站下车,换长途车回去,也可以一起去新城市,或流浪去天邊,只当是一次充满浪漫和哀伤情感的旅行。
火车从一个车站驶向另一个车站,车轮无情地碾轧着让她身心疲惫却又无法停止的幻想,像晚会上坏小孩追击着一串五彩的气球好让它们逐个破灭。她热切的渴望一点点变得冰凉,但是有一点她仍然坚信,虽然结束不美好,他们经历过的爱情是真实的、美好的,甚至会成为她一生中唯一值得珍藏的记忆。也许真像余力说的,传闻都是别有用心的谎言,是她自己搞砸了整个事情。
她逃到了离清水很远的大城市。在陌生人中间,她像一只松鼠用贮备的记忆当粮食,小心翼翼地带着爱过的回忆隐藏在秘密的洞穴里。就那样她过了很久,她觉得自己并不孤独,与小地方相比,大城市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此,她越来越相信来这里的外地人并不都有一颗为梦想打拼的心,躲避、隐藏、带着不愿被揭穿的真相或虚幻的假象坚韧地生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倦意和醉意悄悄萌动时,办公室的门被扣响了。有客人来访,递过的名片:某某报社的首席记者。尚秋园一度想推说不见,随后又想起,推介会上是有一个记者说想在活动结束后对她做个专访,当时环境喧闹,说真的,那记者长什么样她都不记得了。
来者是那种比较难应付的女人。高个子,丰满,有一头打理得很好的浓密蓬松的头发,凸显的五官,闪亮的脖颈和结实的肩膀。她们应该年龄相仿,但是女记者保养得更好,显得年轻,像一匹充满活力的小马。一进房间,空间里就充满了她的气息。一定是气场不对,尚秋园有点不喜欢这个女人,内心希望她赶紧离开。
女记者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又镇定地盯着尚秋园有点疑惑的表情笑笑,“尚总,活动中我一直都在,和您约了专访,您不会忘了吧!”说着她已经拉过一个扶手椅,从大到夸张的手提包掏出几分“样报”和一个笔记本,坐下来了。“公司的基本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我是想从您这儿多了解一些公司刚开始创业的情况,还有未来公司发展的定位。你知道这种报道,纯粹是要提升贵公司的社会形象。”
不知为什么“性感”这个词跳出尚秋园的脑海,她猜想在男人眼里对面的女记者就是那种性感的女人,弓形的眉毛下一双颇具神采的眼睛,饱满鲜艳的嘴唇,两颊有肉,开得很低的领口,香槟色的柔滑面料下有形状丰满的乳房。只是那对眉毛与眼睛分得太开,还有过于自信的面容上有一种沾沾自喜的优越感。
“除了这些,还需要一些历史照片,近三年的工作报告,能够反映公司业绩的数据,越详实越好。”公司每年都会花一大笔钱在一些重要媒体上做宣传,宣传业绩,配上大幅照片,扩大知晓度,其实是一种“软广告”,媒体也靠这个收入不少,记者也有不菲的提成。
女记者很专业,提的问题不那么生硬,也不那么猎奇,不像那种做花边新闻的小记者。尚秋园给了她尽可能多的材料、照片、数据,一大堆,介绍了创业的艰辛,又重点介绍了今天酒会上推出的“银色月光”。口干舌燥,说得够多的了。
对了,何不请她喝一杯?桌子上细高的瓶体闪烁了琥珀的颜色,瓶内安静的液体像一小片隐藏着秘密的湖水,瓶签的画面遥远恬静,深蓝的夜空里播洒着冰霜一样的月光,月光下是延绵的树林和河流。
“好酒,并不似一般白葡萄酒那样甜腻,有一种清纯的口感,推介会上我认真地品尝过。”女人很懂行的样子,口唇离开酒杯时,留下了粉色的唇印。
雨滴猛然敲打在玻璃窗上。女记者有些吃惊望了望窗外,说:“没想到天气预报还真准,真下雨了!忘记带伞了。”尚秋园想起秘书和司机已经被她打发走。
“那就等一会儿吧,这种雨下不长,阵雨。”尚秋园突然有了新想法,起身为女记者斟满了酒。又大又急的雨点,窗户顿时模糊了,对面的楼群一派朦胧的意向,室内的光线灰暗下来,她觉得这种时候有人陪着喝酒也有几分惬意。
“糟糕。耽搁您的时间了!”她接过酒杯,转动着,又浅尝了几口,翻了翻了手里的资料,过了一会儿,一片红晕浮上面容。
“我这人酒量很差,葡萄酒也会上脸。”也许是酒的作用,她的脸上多了几分生动,她伸手又给自己加了酒,“口感很好,不像干红那般苦涩,植物的芳香很浓郁,一种青春脱俗的口感。还有,忘说了,尚总,今天的酒会真是别开生面,那个宣传片很棒,充满了思乡之情。我喜欢宣传片里的那句话,‘美好的往事,哪怕是一缕月光,一片情愫,都会被时光酿成美酒。看来尚总不光有企业家的精明,还有浪漫的情怀。”
女记者的额头、面颊、鼻翼都闪烁着光芒。尚秋园又将目光投向酒瓶,那一小片安静的湖水似乎在悄悄地沸腾。一瓶好酒是有记忆的,当年阳光、雨水、温度、糖分,再加了时间的沉淀,所有的宁静都为一场沸腾做准备。尚秋园痴迷于葡萄酒的酿造,她知道不是最甜美的葡萄才能酿出好酒,恰恰是有些苦涩、酸楚的葡萄才能成就佳品。人生何尝不是如此!
“听说你是清水人。”女记者突然发问,秋园正在回味记者刚才的夸赞,暗想酒这东西充满了魅力和变数,带给人的想象力和活力总是无穷的。
“是的,清水的。”清水的地方口音很独特,鼻音浓重,尾音下沉,说不好像与人赌气的口吻。尽管已经离开几年了,尚秋园的普通话还是会露出几句乡音。
“我认得,那个是清水的建筑。”女记者拿杯子的手指了指办公桌后排书架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尚秋园还是个时尚的青春少女,蝙蝠衫,牛仔裙,一双修长笔直的腿斜倚在一处栏杆旁,背后是县城标志性的建筑—— 一座残破的宋代的“点将台”。小时候听人说那是穆桂英的“点将台”。那是他们出游时余力照的。
“城南有一条河,对吧?巧得很,快有二十几年了吧?刚工作时我跑新闻版曾经去过那里,为了做一个关于边防的纪实报道,在那里的记者站工作过两个月。”
是有一个记者站,好像听谁说起过,也许是余力说过。他那时在政府宣传部门工作,总是接待一些记者,偶尔也有这种大报的记者。
那女人突然有些兴奋,用手撩了撩浓密的头发,手腕上彩色的手串闪亮,手指上戒指夸张时髦得过火。都是年轻人喜欢的样式,尚秋园年轻时也喜欢过。女记者有了难以控制的热情,特别想说什么,眼睛闪闪,两条眉毛扬得更高,她把身体从椅子上挪了挪,又挺了挺马匹一样脖子,以便靠尚秋園更近些。
“清水真是很美,让我终生难忘。”
秋园做出认真倾听的表情,心里却想:大城市里生活习惯的人,对小地方过分的赞誉,就像一个有钱人愿意施舍不认识的穷人。借着正在翻腾上升的酒意,尚秋园的情绪被带动起来,内心翻起一股热浪,眼角和心房都潮湿了。
“像一个世外桃源,没有大城市的喧闹,安静,舒适……要是我,一定不舍得离开啊。”女记者熟练地呷了一口酒,又把目光投向照片。
有那么好吗?学校毕业后,尚秋园的同学都急着外出打拼,一时间像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北方、南方,有两个还飘出了国门。年轻时每个人都急着背井离乡,到老了却不一定能回得去。尚秋园突然记起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
她一度有些失神。女记者好像看出她的心事,突然收往了声音,放平了眉毛,一对眼睛陷入了沉思。
天空彻底阴暗了,雨的节奏也加快了。她们在沉默中边品尝美酒边等待什么。不一会儿,女记者再次打开话匣。尚秋园想着要不要起身打开一盏灯,这样的环境有点压抑,就像坐在黑暗的电影院。浅浅的睡意和倦意四处漫延,她一时站不起来了。女记者汩汩的叙述像流水一样漫上来,准备吞没她栖身的小舟……
“……四月,小巷两侧盛开的白色苹果花,在夕阳下仿佛镀了金,明亮闪耀,缀在灰色的薄幕上……半夜传来的手风琴声,《黑眼睛》 《孤独的过路人》,浪漫的地方……”女记者努力地眯起漂亮迷茫的眼睛,打量着记忆之河里捕捞上来的一条条光滑的鱼。“六月,河的两边是一丛丛的白桦树,白桦树上的眼睛,你知道……”她边说边转动酒杯,硕大的血色琥珀戒指衬得手很好看,手背上有青色的血管像地图上标注的河流,纤细的颤抖的手指。那枚戒指,尚秋园年轻时想拥有它,似曾相识,也许是错觉。她不自觉地抚摸着滑腻的手腕,她有些发福了,老高送她的镶了宝石的手链稍稍有些紧。当年余力从外地出差时也带回过一枚类似的琥珀戒指,说是地摊货不值钱,并没有给秋园,再问时余力说丢了。
时而传来沉闷的雷声,一瓶酒下去大半,看来女记者并不像自己说的不胜酒力。她已经不用劝解,频频地举起杯子浅浅地饮用,像一只母鹿急着将嘴唇伸向河水。尚秋园陷在软椅里,期待中的醉意汹汹却始终徘徊在体外,被什么阻挡,急于突围。
白桦树一丛丛,从高楼的窗外向她走来,河水漫过脚面……
那河水,夏天是清浅透明的蓝,秋天闪烁着铁器一样深灰色锋利的光,倒映在其中的是茂密的白桦林。沿着河流两侧延绵的白桦林,洁白、斑驳的树干布满了神奇的“眼睛”,春夏苍绿蜡质的叶子到秋天会变得金黄,一树树像挂满了细碎的金箔,冬天落叶的枝干变得光秃又倔强,每个季节都那么美。
夏季,河水清浅时,她和余力,再约几个人,挽起裤管趟过河水,到白桦林的草地上去野炊,音乐、啤酒、烧烤是必需的。
余力喜欢聚会和热闹,喜欢啤酒和音乐。在那种欢乐、恣意的环境里,尚秋园心里会有紧巴巴的不适,像黏稠的果汁覆盖在皮肤上。炎热的空气里植物苦苦的种子在爆开,带了羽翼在空中飘荡,草丛里爬过如缕不绝的昆虫,树叶间芒刺一般闪动的阳光,撞击金属产生的音乐播弄着植物裸露的神经。
在树荫下休息时有鸟粪落在尚秋园的鼻子上。上苍专门的恩赐。余力不该那样笑说,她真的生气了。蚂蚁到处都是,爬进了她的胸衣,那些蛋糕和果汁吸引它们,还有滴在腿上的啤酒,像什么人的坏念头擦拭不净。尚秋园掩饰住自己的不快,装着高兴,她不想扫兴,她看出来余力喜欢,尤其是其他女人在场。他们做无聊的游戏,用胸脯传递气球,互相投食花生米,让人觉得刺激和狂乱。
喝了太多啤酒,尚秋园要去林子深处“方便”。炎热和酒精让人晕涨、虚空,空气里满是植物惹人心烦的香味、苦味,围绕着头发盘旋的闪着珠光的蝇虫飞来飞去,草尖上的甲壳虫为了求偶拼命摩擦翅膀,这些都是生活中过多的纷扰,总是让她担心什么。有一层透明的膜。她知道自己被排除在喧闹之外,她更愿意安静地只有她和余力两个人,余力却认为这是她内心不够强大的表现。她不够强大。
走出去很远,喧闹的声音变小了。“啪”,一只气球爆了,一定在谁胸脯上爆的。笑声,放肆的笑声,逐渐变大,冲撞着秋园的耳膜。
林子没有边界,几乎每年都来,尚秋园却没有从这头走到过那头。银白色的树干上那些疤痕一样的或吃惊或哭泣的“眼睛”,有自然形成的,也有人为刻上去的。两颗被丘比特之箭穿透的“心”,随了树木的生长而变形、变丑,鼓胀着失去了边界。各种杂草开着不起眼的花朵。蓝色的花朵是勿忘我还是矢车菊?那个开乳白色漩涡状的花叫曼陀罗,当地人叫它“大喇叭”。每朵花都有另外一个名不副实、充满诗意的名字,就像妈妈窗台上的月月红,还有一个名字叫天竺葵。知道真相,你会失望、发笑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
有一种草的茎杆像一条蛇,蛇皮一样的花纹。要仔细辨认,也许是条真的蛇。那些带刺的枝条在她胳膊上留下细细的划痕。
她蹲下来小解。什么东西狠狠蛰疼了她的屁股,起初是痒,后来越来越痛。是荨麻。不该招惹它,茂密的一丛,不起眼灰绿的植物,叶子上布满了恶毒的细小绒毛,开着不起眼的白花。荨麻花蕊里隐藏了亚当和夏娃,在西方的花语里有“相爱”的意义,在无法言说的刺痛中她记起什么书里有这种说法。这种惹人心烦无法搔弄的痒,应该是“相爱”的感觉,她对这讽刺的花语表示怀疑。
没有办法,只能忍着。越来越痛,无数芒刺附着在皮肤上。
她只能向回走,带着疼痛,朝着声音的方向。
“尚秋园——尚秋园去哪儿了?”
“不知道,也许她想一个人待会儿。”
“你们玩得有些过了,余力,秋园也许生气了。”
“她总这样,扫兴,拧巴……”
“别管她,一本正经,不可一世又情绪化的女人……哈哈,就有这样的女人,总要表现得与众不同……”
余力和他们一起笑。他们是一伙的。
“她来了,余力,你看她怪怪的,要哭的表情。”
“啪——”有人故意挤破了气球。
“余力,吹一首曲子,来吧!”叫曹珍的女人,紧身体恤,牛仔短裤,用那双小麦肤色的大腿碰触余力。说话时,她挑衅地看着尚秋园。炙热、发酵、膨胀、成熟、腐烂,杯子里啤酒的密集气泡破灭又泛起。一只迷路的蚂蚁晃动着触角在尚秋园的脚面上寻找方向。
《小路》《山楂树》《黑眼睛》。没有吹那首《银色月光》。余力最终没有吹那首曲子。他曾说过的,这是属于她尚秋园的曲子。
似乎有轻风吹来,她紧张不安的神经放松下来,荨麻带来的刺痛也一点点消失了。惩罚放过了自己,她也找到了原谅他的理由。他到底没有吹那首属于自己的曲子。
室外的雨已经变了几次节奏。两个女人都没有察觉。
突然,女记者望着尚秋园做梦似的目光。“您似乎累了,我不该说这么多。”
“清水,你一定认识不少人。”尚秋园猛地清醒了。白桦树一株株退出视野,像飞驰的火车窗外闪过的景物。
“认识一些,大多数是政府机关的年轻人,我们那时的任务是采访边防哨所,很远,几乎到边境了。有几次他们陪同我们一起去采访。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一个男孩,宣传口的,非常有才华。是一次浪漫的奇遇……”
她说的一定是余力,他负责外宣接待。她到底想说什么?她故意隐瞒了名字?不想说出名字的人一般都对自己很重要。
“一个非常有趣的男孩,喜欢吹口琴,非常动听。”女记者抚摸着自己发红发亮的脖子,尚秋园随着她的描述想起余力吹口琴的样子:半躺在山坡的大树下,两只手握住琴身,鼓动的两腮,额前的头发随了韵律抖动。他们热恋时,幕色降临,两人悄悄去郊外的时候,他为她吹奏《银色月光》。
“一路上都在吹,《小路》《山楂树》一首接一首……他会许多曲子。”
“你喜欢他,当时你结婚了吗?”尚秋园问。
“差点儿动了心,想着不行就留下来,跟他过一辈子田园生活,只要有琴声相伴。那个年龄谁没有几个傻念头。”女记者身体向椅背深处靠去,摆了个舒适的姿势,为了更好地沉浸在美妙的记忆中。她的胸脯有些起伏。雨点敲打着窗子,节奏不急不缓。
“那他呢?”
“不行呀,有个女孩和他好了许多年。他说,在那样的小县城,这种事的结果就是娶了她,不管你爱不爱。总有些爱会成为负担……”女记者舔了舔湿润的嘴唇,摇了摇有些晕眩的头,想甩掉什么想法或往事。她大概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是他拒绝了?”
“也不是,这种事儿,果断处理,就是一场回忆……”
“你刚说什么,他吹口琴,吹过《银色月光》?”
“《银色月光》,当然,最好听的一首,多么让人难忘的旋律……”
好像有一首共同的旋律在两人心里回荡。一片寂静。窗外的雨声小了,该停了。
有什么东西突然回到了那女人的身体。她看了看尚秋园认真的有些严肃的面孔,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她放下酒杯,转向窗外好像要掩饰脸上的慌乱,用一只手按了按自己颤动的乳房。
“雨停了,我要走了。”
女记者走了,忘了拿一大堆的采访材料。
雨真的停了!推开窗子是一个新世界,乌云缝隙漏出的金色阳光比平时明亮百倍,倾泻在高楼的玻璃上,像一个个闪烁的不能停止的笑意。沉浸在回忆中的尚秋园将剩余的酒全部喝下,她期待的醉意并没有来,换来的是从未有过的清醒。她又记起当年离开清水时,在奔驶的火车上,她从车厢探出头,在晚风中嗅到一阵阵发臭的煤烟味,眼前闪过破旧的房屋,收割后的庄稼地,沒有河水滋养的河床,裸露着黑色的沙砾……随着铿锵的车轮声,一切都迅速地撤退,蒙着暮色的未来扑面而来。那一刻,她发现并不是她离开了故乡和恋人,而是一切都在弃她而去,逃出了她的视线。只留下一片淡淡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