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叶的云朵

2018-12-22 22:32陈晓霞
当代小说 2018年11期
关键词:长河

陈晓霞

1

三叶把最后一屉包子架上蒸笼,忽然看见一只白色的大鸟远远从街口向这边飞来。三叶想,一定是雪白的包子映花了我的眼睛,不然镇上的男人怎么会让一只鸟白白飞在街上,他们早就会把它捉来煮进锅里。她的目光经过李大脚的布鞋店、孙二白的豆腐坊和吴三友的修车行,正要把大鸟看个仔细,头上的汗水却“骨碌”一下滚进眼窝,那只鸟和她打工的大嘴包子铺就一起掉进黑暗里。

这时三叶听到一个柔软的声音,你好三叶。这个声音像一片天上飘下的羽毛,静静落在三叶的耳朵上。三叶勉强睁开哗哗流泪的眼睛,看见大鸟已经来到眼前。三叶连忙喊,大嘴,张大嘴,你快来看会说話的大鸟!她的老板张大嘴却不说话,只像鸭子那样发出嘎嘎的笑声。三叶只好用沾满面粉的双手使劲揉搓自己的眼睛,她把汹涌的眼泪挡回去,终于看清刚才说话的不是大鸟,而是自己的小学同学丁五春。

五春说你好三叶。五春顺手拢了拢头发,几串手镯在三叶耳边“铮”地响了一声。她坐在一只翠绿色的电动脚踏车上,白色的披肩被风不停地托起又放下,好像马上就要起飞。

三叶说,五春你在县城吃的什么山珍海味,皮肤保养得简直比绸缎还要光滑。这次回来有事吗?平时你可很少回家。她一边说话一边解下围裙上上下下拍打自己,面粉从她的两只裤脚上蜂拥而起,一些落到案板上,一些又落到她的头发上。五春用手捂着鼻子,等飞舞的面粉全部落定才对三叶说,我这次回来是想找个保姆,以后像一日三餐打扫房子接送小孩这样的事情我都不做了,让保姆代替我做。三叶的眼睛像黄牛那样鼓了出来,她说你一个女人不做饭不打扫房子不接送小孩,你想怎样?五春说我要学车、美容、购物、练瑜伽,天气好了还要出去旅游。三叶鼓出的眼睛慢慢缩回到眼眶里,她满怀同情地说,五春你身上一定落满了老公的拳头,天下哪有男人喜欢这样的老婆,简直就是好吃懒做。五春发动起电动脚踏车,说,我这个样子老公还拿我当宝呢,三叶你每天这么辛苦,你老公还不把你含到嘴巴里。

2

三叶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她走进家门,看见院子已经成为鸡的乐园。它们神气活现地踱来踱去,有的跳上墙头,有的追逐打架,有一只干脆跳上灶台排泄大便。五岁的李大力靠在鸡笼上睡着了,太阳照着他的脸,至少五十只苍蝇在他周围起起落落。而她家的大木床上,被李大力叫做爸爸的那个人正像一头狗熊鼾声如雷。他已经睡了一个上午,可他仍然毫不羞耻地继续睡下去,仿佛他是睡在旅馆里,木床以外的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

三叶看着李长河,奇怪自己怎么会跟这样的男人生活了七年。当初如果自己不到酱菜厂打工,就不会遇到卖酱菜的李长河,遇不到李长河,就不会相信他的花言巧语和他结婚,不和他结婚,说不定现在自己已经像五春一样在县城上班生活了,那样的话,又怎么会轮到这个男人在她的床上打鼾睡觉。三叶想老天你能不能讲一次道理,你给五春的生活,我跳起脚都够不到,踩着梯子也够不到。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的老公拿她当宝,我在老公的眼里却连根草都不是,连烧火棒都不是。我每天这么辛苦地生活在尘土里,五春一身轻闲却生活在天堂上,这是为什么?好吧,从明天起我再也不要李长河喝酒睡觉打麻将啦,我要让他像个男人一样挣钱养家,再不这样,我们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三叶推了长河一把,说李长河你不要再睡了,你必须得出去找份工作了。自从酱菜厂倒闭你都睡了半年了你还要睡多久?这个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我每天在外面干活累得要死,你却在家里睡得这么舒坦?你从床上爬起来帮我一点不行吗?可是她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她的手仿佛是推到了一匹猪肉上,李长河的鼾声只安静了两秒钟就再次嘹亮起来。

李长河睡到天色黑透才慢慢醒来。他翻身仰在木床上,说三叶你给我倒杯酒来。三叶倒给他一碗水,说长河我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今天看到五春了,你猜她怎样,她像大鸟一样美丽。她每天健身美容,还要请保姆来做家务,生活不知要比我们好多少倍,跟她一比,我们过得简直就是穷人的生活。李长河把水泼到地上,自己下床倒上白酒一饮而尽,然后说三叶,我每天让你挨饿了吗,我让你没有衣服穿了吗,你有吃有穿为什么还要和别人攀比,你看到我失去工作就要这样来耻笑我是吗?李长河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悲愤,仿佛三叶正把手摁到他的伤口上。三叶说李长河你这样说话真是让我笑掉大牙,我没有挨饿是因为我每天都在劳动,和你没有半点关系,而且你和大力没有挨饿也是因为我的十根手指每天在张大嘴的包子铺里忙个不停,倒是你,在家这半年除了喝酒睡觉打麻将还做过什么?三叶仰着脖子看着长河,等着长河给她一个合理答案,可是李长河已经攥着酒瓶站到饭桌前面去了。现在他的牙齿非常渴望咀嚼一些韧性的东西,他想如果没有清炖母鸡,一些猪头肉或者卤猪蹄也是好的,可是他只看到一盆绿色的菜汤。那盆菜汤无精打采地倒影着他壮硕的身影,李长河的肚子立即失望地发出一声长鸣。菠菜又是菠菜!李长河的悲愤一下在菜汤上面熊熊燃烧,他气呼呼地说,三叶你看看身边有没有煤铲。三叶说又没到冬天你要煤铲干啥?长河说你趁早一铲把我拍死,省得我再喝这该死的菜汤!我的皮肤现在已经开始发绿了,再喝下去我早晚也得变成菠菜!说完就带着出走的表情迈出家门。三叶跟在后面喊,哎你先不要走,我还要和你谈找工作的事,长河你真的不想为咱家挣一点钱吗?你愿意李大力每天和鸡生活在一起吗?你已经喝酒睡觉过了半年了,这样的日子你还要过到什么时候?

吃过晚饭三叶发了半晌的呆。她什么办法也没想出来,只好说大力过来,妈妈拍你睡觉。她一下一下拍着大力的屁股,自己的脑袋却像一只沉重的面袋垂下来。忽然她被自己的呼噜吓了一跳。她摸一摸枕头,发现自己不仅睡着了,而且还睡出了口水。三叶赶紧起来把鞋套在脚上,说大力你怎么还不睡觉?你再不睡觉吃小孩的妖精就会把你捉走。大力赶紧合上眼皮,说妈妈我的眼睛睡不着怎么办?三叶找出几本破烂的图画书,说大力你想不想以后天天吃包子?想不想像孙二白的老婆那样有一双漂亮的皮鞋穿?想不想到学前班里和小孩子一起玩?大力不关心皮鞋和学校,他说是不是肉包子?三叶说是的肉包子。但是你现在必须自己呆在家里,让妈妈出去把爸爸找回来。只要你爸爸能出去挣钱,我不仅天天给你买肉包子,而且还要给你煮肉骨头吃。大力说妖精来吃我怎么办?三叶说它敢!玉皇大帝只准它吃不听话的孩子,它如果吃听话的孩子就会受到惩罚,就会被罚到一个比你爸还要懒的人家里饿死它。

三叶的眼睛过来过去,过来过去,看着盘子里的花生米一颗一颗消失在李长河和李大脚的嘴巴里。她的眼珠这样来回走了一百次,终于李大脚家的盘子变成了一只干净的盘子。三叶说,好了,花生吃完了,长河你这下该和我回家了吧。李长河说,三叶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缠着男人有多讨厌?你跟在我屁股后面到底想怎样?三叶说,我就是不想让你再喝酒了,我想让你明天就出去挣钱。如果你今天喝醉了明天就会再睡一天,一天一天这样下去,我和大力就永远不会有好日子过。李长河举起手里的半瓶白酒说,可是这些白酒怎么办?它们呆在瓶子里已经一年了,现在好不容易遇到我,你不让我喝,你让它们怎么办?三叶抓过酒瓶,咕咚咕咚把酒灌到自己肚子里。她用手背抹抹嘴巴說,现在呢?李长河我已经替你解决了酒的问题,你接下来就要解决我和大力的生活问题。如果你还是个男人,你明天就找份工作给我看看。

回家的路上,三叶一次撞到了吴三友的平板车,一次跪倒在路沿石上,最后一次很平安,只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她在街上转来转去,东张西望,忽然碰到了张大嘴。张大嘴说,三叶这么晚了你还要上哪去?三叶说哎呀大嘴,你快告诉我,我家在哪儿。张大嘴又一次发出鸭子一样的笑声。他说三叶你是不是得了神经病,回头看看亮灯的是谁家的房子?三叶睁大眼睛瞅了又瞅,跑掉的方向一下又回到它们的位置。三叶说,哈哈,真是的哈哈,就在家门口我怎么没认出来。三叶一瘸一拐走回家去,现在她的腿上像火炭烧烤着一样疼痛,可是她心里非常高兴。她想喝酒算什么,摔倒算什么,迷路算什么,只要长河肯出门工作,总有一天,我们也会生活在天堂上。

3

第二天,李长河像一个言而有信的男人一样走出家门。他在三叶的世界里一下消失,不给三叶半点消息。孙二白问,三叶,怎么几天不见你家长河?三叶的声音像浇了水的麦苗一样水润挺拔,孙二白,我家长河可不只会喝酒睡觉,他现在休息好了,给我们打工挣钱去啦!说这话的时候,三叶感觉心里好像敞开着一扇窗户,春风吹拂,畅快无比。以后的早晨,三叶把大木床整理成什么样子,回家后它还是什么样子,三叶把米饭焖在锅里,回家后半锅米粒一颗不少地都等着她。三叶把鸡锁在院子里,把大力带在身边,生活忽然有了规律。三叶想生活可真是奇怪,不管挣多挣少,只要男人有了男人的样子,日子一下就变得充实有劲啦。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天,张大嘴说,三叶你也应该出去找找长河了,他在外面辛苦挣钱,你起码也要给他送几件换洗衣裳。三叶的眼睛里一下长满了杂草。她说,大嘴,你说他在外面打工吃苦,我怎么感觉就像说我们家的母鸡生了一窝鸭蛋?这时一个女人向三叶走来。三叶远远望着她,看见她的脸上燃烧着熊熊火焰。三叶的心脏忽然怦怦跳得厉害。女人来到三叶跟前,说三叶,长河在我家连吃带住已经五天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让他回来?她手里捏着一条手绢,原本是预备擦汗的,可是话一出口她就拿它擦起了眼泪。三叶轰隆一声被一条长凳绊倒在地上。她爬起来,又哗啦撞翻了盆里的肉馅。她认出说话的是李长河的大嫂。她说大嫂李长河不是打工去了吗,他怎么会住在你那里?我以为他这次是真的给我们挣钱去了,李长河他真是太不要脸了!

4

三叶和长河走进家门,饿了一天的鸡立刻叫起来。它们你争我抢,都想挤占最靠近食盆的位置。可是三叶没理它们,她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收拾菠菜。

李长河坐在门槛上,说三叶你一定要相信我。他几天没刮胡子了,连声音里都长满委屈。他说工作哪有那么好找?所有的好工作都已经被人抢走了。不信你去问问,银行,税务,政府机关,没有一个闲着的岗位,就连学校都让有资格证的人占满了!他努力回想大嫂家的电视上还出现过什么机构,有些大楼确实跑进过他的眼睛,可是他不知道那是哪里,只好临时编个高档名字说给三叶听。有几分钟,连他自己都相信电视里那些忙碌场所真的有过他苦苦求职的身影。他想象三叶已经看见他滴血的心,盼望三叶马上丢下菜刀来为他止血。可是三叶看也不看他一眼。

三叶嚓嚓嚓切着菠菜,每一根头发都在剧烈颤抖。她已经积攒了一肚子脏话,她想立刻把这些脏话泼到李长河脸上去,可是她的嘴巴却拒绝工作。它们什么也不想干,好像刚才去大嫂家接长河的不是她的脚板,而是这两片无精打采的嘴唇。三叶想,我连自己的嘴巴都指望不上,还能指望李长河干什么。

这时鸡们已经没有力气吵闹。它们默默站到三叶脚边,用哀怨的眼光望着她。三叶只好先拨出一半菠菜放进鸡盆,再把另一半放进菜锅。长河见了一下哇哇哇叫起来。他说三叶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只配和鸡一样待遇吗?我找不到工作就该受到你这样的侮辱吗?他站起身,拍着大腿四处寻找工具。他软塌塌的腰杆一下挺直了。他想这下好了,既然轮到我收拾你,可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们你追我跑,再也顾不上那些鸡和菠菜。最后三叶头顶三个大包,驮着五条淤青,骑上了孙二白家的铁门。这扇门又高又厚,上面贴着“添丁添财添富贵,永康永乐永平安”的对联,每个字都有碗口大。幸亏孙二白和他老婆进城去了,没有看见三叶正把他最看重的“添丁进福”的横批夹在两腿中间,不然他也会和李长河一样拎着锨把追着揍她。长河喘着粗气,不得不服气三叶的身手。他想到底是年轻两岁,孙二白家的铁门,他踩着梯子都未必爬得上去。

长河说,有本事你下来。

三叶说,有本事你上来。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谁也不动。天色越来越暗,他俩像两个优秀运动员那样坚持不懈,直到对方变成一团模糊的黑影。这时他们听到大力的喊声。大力刚刚睡醒,正对着巷子口像小猫一样喊妈妈你在哪里?三叶想,原来今天最饿的不是鸡,而是儿子李大力。她扑通一下跳下铁门,说李长河你打够了没有?没打够快打,打够了我去给儿子做饭。

长河收了锨把,说当然是先给儿子做饭,我又不是后爹。

三叶说,好好,既然你还承认自己是孩子的父亲,那么明天起你在家里带大力,我去县城找工作。

5

三叶在名仕公馆前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天已经黑了,幸好县城的黑夜比白天还要明亮。这时有个保安对三叶喂了一声。他说如果你不进歌厅请不要站在这里。三叶这才发现自己是站在停车场,不停有汽车进进出出,有一辆轿车甚至贴着三叶跑过去,把她的衣角呼地吹成了一只飞舞的蝴蝶。三叶往一旁靠了靠,说我来这里找人,不耽误他们停车。保安火气大得很,他说你站这儿也不行,一会儿有车撞了你谁负责。再说,这么晚了你找谁?三叶说我找丁五春。保安说原来找我们丁总。他带三叶走到玻璃门前,玻璃门自动就分开了,三叶看到一个金碧辉煌的美丽世界。保安说三楼左转第一个办公室就是。三叶心脏怦怦地找上去,果然看到里面坐着她的小学同学丁五春。

三叶想原来这才是大鸟栖息的地方。家中不曾凤凰落,只为缺少梧桐枝。三叶从腕子上撸下头绳重新把头发捆扎一遍,因为她从五春眼中看到自己已经很没样子了。三叶看着笑眯眯走过来的五春,不相信这就是上学考试老不及格的那个五春。那时候的五春总是一脸不肯睡醒的样子,老师一下一下用教鞭敲她的手心,她就一下一下缩她的肩膀,好像要把头努力放回到胸膛里去。可是才二十年光景县城的水土就把她改变成一个美丽女人啦,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她闻着五春身上的香气,觉得这种香气距离自己非常遥远。她脚底绵软地向这团香气走去,仿佛生怕把大鸟惊走。她说五春,我来给你当保姆吧。

五春说哎呀三叶,我怎么敢委屈你来给我当保姆。

三叶攥住五春的手,说你愿意帮我就让我当。我什么都听你的,保证给你把活儿干好。

李长河每月来县城一次。他像一个勤劳的农民来收割庄稼,准时收走三叶的工资,然后到美食街上犒劳一顿自己。三叶说长河你简直来得比我的例假还要准时。长河说没办法,你在县城好吃好喝,我和大力也要生活,我们没要求一块儿住到县城来已经算让步了。三叶说大力在幼儿园还适应吧?下次你带孩子来给我看看。

下次长河就拎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口袋向三叶走来。三叶远远等在路口,想难道长河用我的工资给我买了什么礼物?她把眼睛揉了又揉,终于发现长河拎着的不是口袋而是他们的儿子李大力。大力被装在几件从路边小摊上买来的新衣服里,因为鞋子太大而不时被自己绊倒在地,李长河只好大部分时间把他拎在手里。三叶一下把大力抱在怀里。三叶说大力你想妈妈没有?大力眯着眼睛笑一笑,把一个长长的酒嗝吐在三叶的嘴巴上。三叶说李长河你给大力喝酒了?长河说小孩子总是闹闹闹,给他喝点酒可以老实些。

三叶的头发又一次集体颤抖起来。她说李长河我这个月的工资不会给你,今后的工资你也甭想。大力不用你带了,我要和你离婚!李长河叫起来,他说三叶你讲不讲道理,我带着大力来看你,口袋里所有的钱都给大力买了衣裳,到现在还没吃早饭,你却要和我离婚!他愤愤不平地四下张望,县城的马路上没有一件可以用来教训老婆的工具,他只好一次又一次抬起自己的脚踹在三叶的肚子上。三叶说李长河这是我最后一次被你打,以后你再也不会有机会打我了。

6

五春把电话打到家里,说三叶你来我办公室一趟。三叶说好的丁总。三叶对自己的回答满意极了,她听见自己的语气简直不是保姆,而是一个公务在身的秘书或管家。她把大力托付到保安室,自己麻利地登上去办公室的台阶。办公室里不仅坐着五春,还坐着一个肥胖的男人,他的身体让办公室的沙发变得狭小而吃力。五春说这是咱们的VIP客户胡总,你去给他倒杯水。三叶就用秘书的姿态把水放到胡总旁边的茶几上,用刚刚学来的普通话说胡总您请喝水,然后两手交叠站到一旁等五春吩咐。她想丁总专门让她过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安排,而且这事只有自己人才能去办。可是五春却对她摆摆手,说没事了,你回去吧。

第二天五春送给三叶两身衣裳,第三天给她一瓶抹脸的乳液,第四天三叶说丁总你送什么我都不会再要。五春问为什么,三叶说我带着大力给你工作已经很不像话了,你应该从我的工资里扣掉500块,而不是送我东西。五春说这有什么,我不仅不会扣你的工资,你干得好我还会给你涨工资,说着把一瓶洗发水放到三叶手上。三叶捧着瓶子看来看去,没有找到一个中国字。三叶想这一定是漂洋过海而来的一只瓶子,那些洋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做的东西竟然会到了一个中国保姆的手上。中午三叶忍不住洗了一下头发,外国人制造的泡沫在她的头发中发出迷人的香气。她带着这些香气和大力来到天台上。三十米高度的风把她的头发托起又放下,很快她的头发就变得又顺又滑。大力拿着她的头发摸来摸去,说妈妈你的头发比我的橡皮还要香,说着就把头发咬进嘴巴里。三叶想不知李长河看到自己的头发会怎么想?既然到现在都没接到来自家乡的电话,说明他还没有把自己饿死。她从天台向家乡的方向望过去,树木和高楼严密遮挡着远方的土地,她看不见家乡的任何消息。

晚上五春香喷喷坐到三叶的小床上。这张床安在五春家的阳台上,而且是一张行军床,可是穿丝绸套裙的五春坐上去,这张床立刻开始闪闪发光。五春说三叶你想不想挣钱?三叶说那还用说,我就是为了挣钱才带着大力来做保姆。五春说你想不想什么活儿也不用干就能挣钱?而且专门有人好吃好喝伺候你。三叶说丁总你发烧了吗?怎么净说胡话,你该去看看医生了。现在连你都在辛苦工作,我一个保姆怎么可能过上那样的生活。五春看着三叶的眼睛,说眼下就有这样一个机会。她花苞一样的拳头里长出三根指头,说九个月就可以挣这个数。三叶的眼珠一下像黄牛那样鼓出来,她紧紧攥住五春的指头,说三万块?五春说不,三十万。

三叶坐进五春的汽车。汽车把她们带向一个神秘的地方。三叶想,三十万!这个数字像一团巨大的云彩罩在她的脑袋上,让她看不见前进的方向。她想,挣这么大一笔钱,怎么可能不花力气?她决定不仅要好好花力气,而且吃再多苦受多大累都绝不抱怨。

五春说这就是胡总的奇缘居。

三叶想三十万究竟是多少钱,得多大的箱子才能盛下这么多钱。我要先给大力煮一锅肉骨头,再去后街的“金顶针”做一套丝绸衣裳,然后把大力送进县城的幼儿园,剩下的钱呢?用来开一家香喷喷的水煎包子铺,人们会在街上排起长龙,争着把钱塞进我的手里……她看一眼五春,很想给这个女人深深鞠上一躬。因为她的老同学不仅对她团结友爱,还真心实意替她着想。这一次,简直就是送给自己一架通往天堂的梯子!

五春拍拍三叶,说三叶快叫胡总。三叶这才发现几天前见过的胖子坐在又长又宽的沙发上,正在严肃打量自己。打量过后,他对五春摆摆手,说没事了,你回去吧。

三叶用眼睛和五春道别。胜败在此一举,她想我一定要以优异表现通过胡总的面试。

胖子说丁五春都跟你说清楚了?三叶眨巴眨巴眼睛。她的腦袋像刚被搬家公司清理过,里面只有三根坚挺的指头。她说是的,说了,三十万。胖子问你有没有心脏病?三叶说我怎么会有心脏病?我不仅没有心脏病,而且也没有其他病,不信我现在就可以跑一万米证明给你看。胖子说那倒不必。三叶暗暗松一口气,她理解了胡总的意思,老板招聘员工,首要条件当然是身体健康。

胖子抬一抬下巴,准确地说是仰了仰头,因为他的下巴已经和脖子混淆在了一起。他说,去洗个澡。

竟然还要洗澡!原来有钱人家的规矩还这么大。三叶听老人家们讲过的早年间的故事,说谁谁去省里大户人家做工,人家怕他身上有虱子跳蚤,先带到澡堂子里面泡上半天,里里外外搓洗干净了,重新换身衣裳才能进门干活。今天竟然轮到自己了。三叶想说其实她一周前才洗过澡,身上干净得很,可她没敢开口,她知道服从是保姆最大的天职。她进到胖子示意的房间,看见一只巨大浴缸正翻滚着浪花等着她。她想我是修了多大的福报才能用上这么高级的浴缸,其实冲淋浴照样也能把身体搓洗干净。她把自己放进浴缸里,像清理地面一样严格清理身体的角角落落,绝不许一粒灰尘毁掉自己的大好前程。

最后她穿好浴袍,像一只热气腾腾的玉米站到胡总面前。她等着胡总给她梯子,她相信自己很快就会爬到云端里去。可是胖子却说,脱了吧。三叶想难道胡总是要亲自检查卫生,说什么也该派个女同志过来检查。她从领口看一眼浴袍里面的赤裸身体,那里红润饱满,每一个细胞都在忠诚绽放。忽然她被一团肉死死压住,她想怎么回事!接着一只厚墩墩的嘴巴拱过来,接着一只厚墩墩的手掌钻进了她的浴袍。三叶想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定是胡总忽然晕倒,不小心压到了我的身上。她喊救命!救命!!可是胡总的员工全部消失,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忙。她只好自己手脚并用,先推开脸上硕大的脑袋,又掰开胸前肥厚的手掌,然后使出比爬孙二白家大门还要多的力气,把压在身上的这团肥肉掀到一边去。沙发扶手磕碰了胖子的脑袋,她听到胖子痛苦地喊了一声。三叶说胡总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胖子说你他妈说怎么了,不是说好的,给你30万,你给我生个孩子吗?如果不是我老婆生不了,我才懒得睡你这种乡下女人!

三叶飞快穿起衣裳。她心慌意乱,她想原来五春介绍我做的是这样一项工作,原来女人还可以靠给别人生孩子挣钱!可是一个女人,她既不是男人的老婆,也不是孩子的母亲,却要做老婆和母亲要做的事情,这个女人算什么?三叶越想越糊涂,她找不到答案,她越糊涂头顶上的三十万云彩就离她越远。她像一个卡壳的竞赛选手急得心脏乱跳,她只好来到胖子跟前,谦虚地问胡总如果我给你生了孩子我算什么人?胖子已经气喘吁吁靠在了沙发上。刚才的搏斗折腾得他筋疲力尽,此刻他一只手捧着脑袋,身上的力气只够他吐出一个字:滚!

7

三十万的云彩不知道飘哪儿去了,三叶这才看清奇缘居是建在乡下的一个美丽庭院,有花有水,有鱼有鹤,有情有调。这时东边的天空已经泛红,一些人正慢悠悠向田野走去。他们刚睡过一个踏实长觉,看上去人人心情愉快。三叶远远望着他们,像真的跑了一万米一样忽然感觉累得不行。她想坐下哭会儿,可地上连个木桩也没有,连个树杈也没有。她只好坐到田埂上,让眼里的泪水一缕缕淌完。一个又一个念头在她脑袋里奔跑。三叶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拿不定主意迈哪只脚才更幸运。三叶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县城女人。只有县城的女人才喜欢这样软弱地哭泣。她大声喝住慌乱的自己,现在连她自己都对这个学着别人腔调、穿着别人衣裳、模仿别人做派的女人感到十分讨厌。她把脚下崴来崴去的高跟鞋远远扔出去,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你是谁?你是镇上来的三叶!肉骨头算什么,三十万算什么,既然李长河都没有把自己白白饿死,你也一定有办法让自己生活到天堂上!

天上的云朵越來越清晰了,一些鸟欢叫着从三叶身边飞过去。

三叶含着眼泪越走越快,她想像鸟儿一样飞到那些云朵里。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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