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国
前一向天气不好,等天晴稳了,晒过一个大太阳,罗喜红就想挖红薯。她今年种了三四亩地的红薯,红薯是个好东西,人畜都能吃。她家喂了好几条猪,大大小小的猪每天要吃不少东西,红薯藤都叫它们吃得差不多了。
除了做自己一个人做不了的重活路,罗喜红种地一般还不请工,她想明天挖红薯,原本打算自己挖,可想想,好像又不行。挖红薯累人,背红薯挑红薯又更累人。讲好还是请个工,找人换个工也行,可请工又不好请,换工也不好换。现在能做活路的人不晓得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打着灯笼都难找到。扳着指头,数来数去,这附近也就只有老灰能帮人做做活路,可罗喜红又不想请他帮忙。为啥呢,其实要说起来,还就有点儿怪。怪就怪在,他跟人家好像不一样,拿工钱还扭扭捏捏。好像他也不是扭扭捏捏,倒像是她给钱给得扭扭捏捏。头一回,他帮她挖洋芋,挖了两天洋芋,两个工,她数好一百六十块钱,给他,他却不接钱。她朝他身上塞,他又不让她塞。到底是咋了,请工做活路,一个工八十,是门跟前的大行大市,难道他嫌少?她又加四十,给他两张红票儿,可他还是照旧横直不要。再朝他身上塞,他又会推来搡去,躲来躲去,倒又怪不像回事。她说,做活路拿工钱天经地义,你倒是说说看,为啥不要工钱。他说,不要不要,就帮着挖了点儿洋芋,你又好吃好喝管着,还要个啥工钱。她说,你不要工钱,那我只有还你的工。第二回,他帮她薅苞谷草,忙了一天半,他又不要工钱,又说换工。第三回,他帮她扳苞谷,又扳又挑,又忙了一天半,他又不要工钱,又说换工的话。今年他一共给她做了五个工,可她却连他的一个工都还没还上,就觉着欠了他好大一笔账。事不过三,这回她根本就不想请他的工,可她打了好几个电话,人家又都有事要忙。看来,明天挖红薯还请不了工了,那就只有自己做。她还就不信,自己一个人就挖不了红薯。
红薯地边上还搁着扁担跟两只花箩筐,老灰连挑红薯的东西都带来了。走进红薯地,她把空背篓甩到地边上,边挖红薯边说,呃,老灰,你咋晓得我今儿要挖红薯?老灰说,听人家说的。她说,听人家一说,你就来帮工,我可没请你哟。老灰站住,朝她这边扭扭头,嘴好像还拌了几拌,想说啥又没说。她说,你想说啥,咋又不说出来?老灰说,挖红薯,挖红薯,一心无二用。她说,不,我就想你把刚才想说的话说出来。老灰说,你真想我说?她说,废话,莫磨磨唧唧的,有屁快放。老灰说,唉,还是不说了,说不出口。她说,那你就莫说,憋着。他说,你看这红薯,每一窝总是好几个,有大有小,有公有母,就像一家人,大的就是家长。她说,怪说,红薯就是红薯,咋能跟人扯到一起?说是这样说,其实,她心里还是觉着他说的倒还像那么回事。他说,红薯都要找个伴儿,人也是一样,就像两个人挖红薯,男女搭配,做事不累。她说,你呀,屁股一撅,我就晓得你啥东西。老灰说,不说不笑不热闹,人一辈子哪儿有那多正经话说?她说,那也不能瞎说。老灰说,你今年种的红薯好,每一窝都是又多又大。她说,废话。
罗喜红没想到老灰来帮工,得回去做早饭吃,等太阳一照到红薯地里,她给背篓装上红薯,打算顺带背回去。老灰却不叫她背,说盘红薯不是女人做的事,他一个人做就行了。她说,你也不来帮一下?老灰却磨蹭着,不想帮。见她横直腰背,蹲下去背。这样背一背篓红薯起来,自然费劲儿。他这才去把背篓拎起来,拎到她背上。她站起来背上红薯,边走边说,等一下,你可回来快点儿。
回屋,罗喜红先做早饭,从坛子里抓一些酸红薯秆儿出来,掺瘦肉打个汤,又煎了两个鸡蛋,煎得二面不老不嫩,再给锅里兑上水,准备下面条。本来,接下来该用烧水壶烧开水,可她却又从屋里出来了。既然出来了,就看一下屋外。她还当老灰挑红薯走到半路上了,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卻看不见一个人影。回屋烧开水,水在烧着,她找杯子准备泡茶。有一个大塑料杯,有根塑料带连着杯盖跟杯身,不怕甩,装水多,又不漏水。她把它找出来,洗干净,泡了一个酽茶茶卤儿。这时候,老灰该来了,她又出屋看,果然就看见老灰挑着一大挑儿红薯,慢慢朝下走。她想,老灰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不年轻了。她说,你咋不少挑点儿?老灰说,路上还掉了两个红薯。她说,快洗手吃饭。回屋,她给老灰把茶倒起来,给开水锅里下面条。灶屋后门外有自来水水龙头,老灰去洗了洗手,进屋坐下喝茶,说,这茶好酽。她说,酽了?老灰说,不,酽茶才香。她看见,老灰脸上出汗了,去拿条新手巾出来,叫老灰洗把脸。老灰要去水龙头下洗,她说,又不是没得热水,你当自己还是小娃子呀。老灰还是放冷水洗脸,说,我就来当一回小娃子。吃饭,两个煎蛋她舀到了老灰的碗里。老灰说,哟,还有煎鸡蛋?她边给自己挑面条边说,吃个煎鸡蛋,还值得咋呼?老灰说,那我不是吃偏食?她说,你还要下大力,再说,我又吃不得鸡蛋。等她来舀酸红薯秆儿瘦肉汤,老灰才动筷子,夹住一个煎鸡蛋给她。她本想让,可又怕一让,老灰又会失手,把煎鸡蛋糟蹋了,只好接了。接了,她又夹到老灰碗里,说,不是我舍不得吃,是真吃不得鸡蛋。她不跟他同桌子吃饭,出屋,到屋场上蹲下来吃,边吃面条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看屋场下边。屋场下边是个缓坡,有房子有地,却看不见一个人。再看下去,是进山出山的公路,公路上倒是有几个车出进。要不是看见有车像虫子一样在爬,听见山上有鸟雀在叫,这儿就像一团死水,连想看个人都看不见。这样想,好像又不对,屋里不就有个人。她想,得亏老灰来帮工,要不,一大早上都没人跟自己搭个话。先头找杯子,她还拿了一包烟出来,是十块钱的烟。屉子里还有一包十八块钱的烟,是备用的,她没舍得拿出来。一下子,她心里好像就算计了一下,打算给老灰一点儿奖赏。进屋,她绕了一下,把屉子里那包烟拿出来,给老灰。老灰又不想要,可老灰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倒是发觉了。老灰说,你留着待客吧。她说,你不就是客?老灰说,我又不是贵客。她说,你能来给我帮工,比贵客还贵客。她把烟搁到老灰面前的饭桌上,可老灰没打开吃,从身上拿五块钱的烟吃。她说,有啥烟吃啥烟,这就跟遇饭吃饭一样,快揣上,你不揣上,我不踏实。老灰这才把烟揣到身上,她说,我把猪喂了再上坡。老灰说,你干脆莫去了,天热,又才立秋,还有二十四个秋老虎。她说,莫慌,把茶喝好,再把茶倒满带上。老灰说晓得,把头道茶喝半杯,又倒满,拧紧杯盖,把茶杯搁到摞到一起的花箩筐里,拿扁担在肩上翘起箩筐。老灰走过屋山墙了,她又喊他,叫他等一下。她跑着进屋,去把那条他洗过一把脸的新手巾拿上,又跑着去给他,说,拿上擦汗,做一做,歇一歇,莫累坏了。老灰边走边说,真累坏了,你心疼不?她说,你这人,有一点儿怪不好,是啥呢,就是好上树紧上树。老灰说,屋里还有好多事要做,你快回去忙,就莫来了。她本想说一句啥话,可又怕他嘴多,一说又没完没了。
不用说,猪肯定饿了,都在叫唤了。她边弄猪食煮猪食边想,老灰主动来帮工,肉肯定要煮,得煮一块带排骨的腊肉,腊肉汤香。她把楼梯搭到挂腊肉的墙上,上去拿了一块排骨多的肉。倒猪食喂猪时,听见猪圈后边的养鸡场里鸡子有动静,她当然晓得,又数仔公鸡闹得最厉害。无鸡不成席,鸡又数仔公鸡最好吃,要不,就弄一只仔公鸡吃,可仔公鸡在鸡子里边又最值钱,五六十块钱一斤都还难买呢,她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吃。可再想想老灰又怪可怜,孤老一个,没人疼,自己又不会做好的吃,就是再舍不得,也得舍得。这样一想,好像就想通了。正要去养鸡场逮仔公鸡,又想,晚上时间宽裕些,干脆晚上再吃。
屋里的事多如牛毛,天气一好,又啥都想做。等把肉洗好烧好煮上,把晌午要吃的菜准备好,时间好像就差不多了。肉在蜂窝煤炉子上煮,她把风眼儿掩上,把火调小,又把前后门关上,免得畜生进屋害人。她背上花背篓,打算去背一背篓红薯回来,就便儿喊他吃饭。
莫看老灰年纪不小,可做活路倒还怪厉害,才挖了差不多半天,那大一块地的红薯,都快挖到一小半了。她说。老灰老灰,你咋就不歇一下呢。老灰边挖红薯边说,你悄悄看过,咋晓得我没歇?她说,老灰老灰,爬灰爬灰,老不正经。这样说,猛一下子,她又觉着自己嘴贱,不该说,这不是戳人疮疤么?老灰说,我哇,又哪儿有灰爬,秃子脑壳上的毛,不长我也不想。她说,其实,你可以再找个伴儿。老灰说,人老不得,一老就啥用都没得了,要是早一二十年,你说这话,我倒还怪喜欢听。她说,莫挖了,饭快好了。她朝背篓里捡红薯,才捡半背篓,老灰就不叫她捡了,走过来,把背篓拎到她肩上。她想,老灰这人,倒还晓得疼人。叫她想不明白的是,听说老灰原来有过一个女人,可那个女人在他屋里没呆好久就溜了,不晓得到底跑到哪儿去了。还有,说那女人是带着身子走的,也就是说,说他还有一个子嗣,不晓得真假。他家在她家前边一点儿,他原本不是她的邻居,她原来的邻居搬走后,好像又过了好久,他才买了老邻居的空房子,搬过来住。他搬过来住,倒像给她搭了个伴儿。实际上,这多年她是一个人过日期,她男人一直外出打工,每年也就是过年前后能在家呆一阵子。她有一儿一女,女儿嫁人了,儿子也在外边打工。
晌午饭过后,她也去挖了一气红薯,还背了好几背篓红薯。他呢,还是不要她背红薯,可她偏偏就不听他的。她不听他的,他也就不说了。等太陽偏西,她就不背红薯了,准备做晚饭吃。原本打算先煮猪食喂猪,可又觉着先逮仔公鸡,心里才踏实。
她喂猪的时候,他在挑红薯了。挑红薯,他一直挑到天要撒黑了。他又挑一挑红薯回来,她心里记着数,这是他挑的第十五挑红薯。她说,莫挑了,把你累坏了。他说,已挖出来的红薯,咋说也不能撂在地里。她说,要是没挑完,我再去背一背篓回来。他说,那你还不快去?省得摸黑跑空路。
晚饭比午饭的菜也多不了多少,主要是多了一个青辣子炒仔公鸡。看见仔公鸡,他眼睛好像又一亮,说,今儿是咋搞的?有点儿怪怪的。她说,啥怪怪的?他说,仔公鸡可是招待贵客的菜。她说,瞎说,你又不是贵客。他说,今儿你可是说过,我是贵客的。她说,啥时说过,我咋记不得?
仔公鸡好吃,又是好下酒菜,不喝酒好像又说不过去。她边给他夹鸡肉边说,累了,还是喝点儿酒。他说,不喝,喝不了。她说,适当喝点儿酒,对身体有好处。他说,咋搞?喝酒又对不起身体,不喝酒又对不起菜,那就喝点儿啤酒。她说,啤酒胀肚子,还不如喝点儿药酒。他说,你泡的有药酒?她说,当然有,我累了就喝几口。他说,你泡的啥药酒?她说,还不就是撵劳伤的中药材?她起身,拿两个一次性塑料杯,去倒了两个小半杯药酒。他说,这仔公鸡好香好香,简直香得不得了。鸡大腿她先夹给他了,又给他夹个鸡爪子。有好一下,他们都没吭声儿。等鸡爪子啃完,他抿一口酒,说,这药酒里有没得虎骨?她说,啥,虎骨?哪儿还会有虎骨?虎骨咋还弄得到?就是能弄到,也违法。他说,晓得。她说,晓得你还瞎说?他又喝酒,这口酒好像喝了不少。她又给他夹菜,说,吃菜吃菜,酒喝慢点儿。他说,不过,我倒听说,你屋里有虎骨,是不是真有?她说,你听谁说的?他说,听一个老中医说的。猛一下子,她倒好像愣了一下,说,好稀奇,这咋可能?你可真能想啊,异想天开。他笑一笑,又说,这本来就是说着好玩儿的。她说,你呀,是不是觉着自己快老了,这才想得喝虎骨酒,补补身子。他说,还不就是瞎想想?她好像笑了一下,说,呃,虎骨对人到底有好大作用?他说,听人家老中医说,虎骨的作用大得不得了。她说,能有好大,喝了虎骨酒,是不是就能包治百病,返老还童?他说,就是作用再大,那也不可能,就跟想弄到虎骨一样。她说,来来,喝酒喝酒,我们就当这药酒里边有能叫人返老还童、长生不老的虎骨。
老灰一连给罗喜红做了两天活路,第二天吃晚饭后,她得跟他算账结账。加上前三回请工,他一共给她做了七个工,她该给他五百六十块钱。这钱她早就数好了,也拿出来了,可他却像没看见。她朝他手上递,他又不接。她递了好几下,他都不接。她说,做活路拿工钱正大光明,你再不接钱,我可不敢再请你做啥了。他说,莫给钱,我也不得要。她说,那才怪了,为啥不要?他说,不为啥。她说,你都把我说糊涂了。他说,你还会糊涂?她说,既然你贵贱不要钱,那我就还你的工,从明天起,我一连给你做十天饭,顺带给你屋里收拾收拾。他说,该请你做事,我是要请的。她说,工钱不要,换工不干,不晓得你到底想咋的。他好像憋了憋,才说,要不,你就给我一坨虎骨。她说,原来还是想要虎骨,你又在开玩笑吧。他说,说正经话,我晓得你有虎骨。他说了她有虎骨的来历,说她有一个姨夫姓黎,是个老中医,抗美援朝时,黎医生是战场上的军医,复员后,带了不少虎骨回来。黎医生无儿无女,后来成了一个孤老。人跟人之间有缘,黎医生又最喜欢她,最后把他保存的虎骨都给了她。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还怪像回事,她再否认好像还不行。她说,我黎家姨夫都走了好多年了,是有这事,也有不少人晓得,可你说晚了,虎骨早就叫人拿光了。他说,唉,好可惜,要是早认得你就好了。她说,其实,我也觉着怪可惜的。真的,她心里好像还有点儿为他搬来晚了觉着可惜。
她还当老灰要出去做零工,可又不像,差不多半早上了,他都没出门。一看就晓得,这是个缺女人经管的家,屋里东西横七竖八,乌七八糟,到处都是灰蒙蒙的,脏死了。她问他这两天做啥,他说说不定。她说,我帮你收拾一下,不过不算还工,也不耽搁你做啥。他说,那你莫顾东不顾西,又忘了做自己屋里的事。她说,放心,两头儿兼顾着做就是。他说,我要是不在家,你又有事,把门关上就行了。她说,那不好吧,你把大门钥匙给我也行。她想,拿他钥匙好像不好,可话又说出来了。他问她,买菜不。她说,用不着,两个人吃饭好将就。他嘴上说不买,可还是去乡上割了一块新鲜肉。他没喂猪,吃肉靠买。她说,还买啥肉,我屋里不有?新鲜肉买了就得吃,她炖了肉汤。新鲜肉汤鲜,鲜得不得了,他吃得怪有劲儿。他说,我们俩,干脆合伙儿开伙,一个人屋里吃一个月,轮流转。她说,合啥伙儿?你想吃好的了,喊我来做就是。他说,往后,你家地里的活路,我全都包了。她说,那屋里的事,你就一概不做?他说,没想到,你倒钻起牛角尖儿来了。她笑一笑说,我想改个茅厕,你说说,到底改不改呢。他说,老土墙房子茅厕都在屋外,要把茅厕改到屋里,倒也免得下雨天大冷天解个手还要朝屋外跑。她说,我在想,到底该不该改。他说,改,人一辈子一晃就过去了,该享受还得享受。她说,那就改,过两天,你去给我帮帮忙。
这一带的人户吃的是上边山沟里的水,水源处建有蓄水池,用的是土自来水,水压也还不小。罗喜红家的房子前后左右都有屋场,左山墙外,隔着一个小屋场,外边是猪圈,里边是老土茅厕。种地少不了要用大粪,老茅厕还是不拆。卫生间建在左边一间房屋的里间,在这间屋跟老茅厕之间要挖个化粪池。除老灰帮忙打杂外,罗喜红还请了水电工跟泥瓦工。化粪池,按标准的三层池建。化粪池建好大便器安好后,她又请装修工装修卫生间,给卫生间换门,吊顶,贴瓷砖,买卫生间要用的东西。这些事忙了好几天才忙完,等工匠都走了,她从屋外走到屋里,从屋里走到屋外,里里外外地看,边看边说,这化粪池的盖板做得倒还怪要得,简直就看不出来。他说,这活路做得是没话说。她说,你也辛苦了。他说,辛苦啥?我又不是大工,只能打打杂。又来到卫生间,她说,你看看,这儿是不是还缺个啥?他看了看,说,好像啥都不缺了。她说,你动动脑筋,再看。他想了想,说,缺个洗澡器。她说,我还当你是个猪脑壳呢,不是洗澡器,是热水器。他说,热水器贵不贵?她说,管它贵不贵,明天早上我们来装热水器。他没吭声儿,好像听得出来,她的话里还藏着啥东西。
乡上装热水器的蔡老板是她的同学,本来答应她早上来装,可又来不了。不晓得是咋搞的,猛一下子,她心里的火儿一蹿就蹿到嘴里了。她说,今儿装不成,我就不装了。蔡老板忙赔礼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中午就来装。想到早上有人来装热水器,她一早就把腊肉都洗好烧好了。现在,肉都快煮好了,蔡老板却来不了。电话挂了,她好像还有火儿,说,来不了正好,我们吃。有好一气,她都没看见老灰,禁不住骂他,狗日的老灰,爬灰又爬到哪儿去了?给他打电话,他都不接。她把手机高高扬起来,气得要朝地下砸,正要砸手机时,听见摩托响,把手才又收回来。骑摩托的人是老灰,原来他是骑车到乡上的超市买东西去了。他买了些啥呢,都是好吃的东西,买了一大袋子。越看,她眼睛越亮。苹果,糖果,瓜子儿,还有稀奇货,开心果,杏仁儿,还有零食,小袋包装的青豌豆,小鱼,还有口香糖。人是个贱货,嘴巴贱,总想吃好东西。反正吃午饭又还有好大一气,先解解馋再说。除开苹果,瓜子儿跟口香糖,她一样样儿地吃,每样儿都吃一点儿。他呢,不吃,看着她吃,说,人家工匠都还没来呢。她好像笑了一下,边吃边说,我就是要吃,把这些好东西都吃完,叫老蔡吃个屁。他说,人家老蔡咋得罪你了?吃,你只晓得吃。不过,这话他是在心里说的,他也只能在心里说说。怪,好像越跟她相处,他就越有点儿怕她。他去洗果盘儿,又洗苹果,把洗干净的苹果放到果盘儿里,搁到堂屋桌上。这时候,她在嚼口香糖了,边嚼边说,先头你胆子倒还不小,敢不接我电话。他说,那一下,马上就要看到你了,还接个啥电话?给你省话费,你还怪我?她说,就是要怪你,谁叫你事先不说。他说,还不是人老忘性大?她说,呃,你咋想起来要买口香糖?他说,结账时,看见边上有,就抓了一些。她说,肯定是人家老板要省零钱。他说,好像还真是这回事。她说,你简直是个猪脑壳,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哪怕是哄我一下也行。他说,还不是想叫你香香嘴?她说,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半个月。我记得,原来你油嘴滑舌,怪会说,不晓得你那张嘴到底又跑到哪儿去了。他说,人是老不得,越老越糊涂。她噗嗤一笑,说,我看你倒还有兩下子,这口香糖就买得好,怪好怪好。他说,到底是咋好?她说,反正是越嚼越有味儿,说不出来的好,呃,你也尝尝。他说,那是小娃子磨嘴嚼的东西,我懒得尝。她又剥口香糖,边剥边说,来,嚼一个,你不是想返老还童么?猛一下子,她扳住他的肩膀,把口香糖直朝他嘴里塞。他说,嚼还不行?男女有别,莫动手动脚。她说,不动手不动脚,你会嚼?他说,咋搞的,老蔡咋还不来?她说,死老蔡说话不算话,早上来不了了。他说,我看,热水器装不装都行。她说,你呀,叫我咋说你,真是个猪脑壳,简直一点儿都不会察言观色。他说,那老蔡下午还来不来?她说,反正我先把话撂到这儿,今儿热水器装不起来,我就不姓罗。
吃午饭后,又过了好大一气,老蔡才开着送货的皮卡上来。老蔡还没下车,边倒车磨车边又跟罗喜红赔礼道歉。一下车,老蔡就忙着卸货,准备安装。老灰给他打下手,他烟不吃,茶不喝,一个劲儿地忙着做活路,累得脸上都在冒汗了。她看着他们装热水器,心想,行行都难搞,老蔡也不容易。她对老蔡的火儿也就烟消云散了,说,老同学,真是难为你了,早上我说话冲了点儿,你莫多心。老蔡说,我还多你老同学的心?说起来也怪,平常生意也不咋的,这几天又不晓得是咋搞的,好多人都抢着装。等热水器装好,老蔡才顾得喝水,把一杯凉茶咕咚咕咚喝了。拿上罗喜红买热水器的钱,老蔡也不数,朝身上一塞,就要走,要撵下一家的活路。她留他吃晚饭,都留不住。老蔡的皮卡跑远了,她又嚼起口香糖了。老灰说,买回来的东西,该吃的人倒没吃。她说,还愁没人吃,谁吃不是吃?
老蔡一走,老灰去地里做活路,她来收拾卫生间。扫帚只能打扫粗渣子,要想清除地板砖上的细灰,还得买一把拖把,她又骑车去乡上买东西。
要吃晚饭了,老灰才回来。站在卫生间门外,他朝里看看,又扭身朝门外走。她问他,你到哪儿去?他说,解手。她说,屋里不就有厕所?他说,这儿太干净了,解手解不惯。她说,活人还会叫尿憋死?你真是个猪脑壳,就不晓得换脚,没看见有凉拖鞋?卫生间门里边的地板边上,放着两双凉拖鞋,一双小,一双大,他当然看见了,可他还是说,算了,下一回再去。她说,屁话,厕所不用来解手,又做啥?你赶紧进去。
要吃晚饭了,菜不少,炒的有肉,有肉汤,还有一个蒸鸡蛋。她好像想喝酒,问他喝不喝。他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喝酒不行?她说,药酒里有虎骨,你也不喝?他说,你攒劲儿哄人,哄死人反正也不偿命。她说,谁哄人?信不信由你。他说,我信,就当做里边有吧。她说,没想到,你倒还变聪明了。她倒酒,给他只倒了一指厚一点儿,倒给自己倒了半杯。他说,你也少喝点儿。她说,不是吹,论酒量,我一个人喝得过你三个老灰。她拿大勺子舀蒸鸡蛋,给他舀了三勺鸡蛋,边舀鸡蛋边说,先吃鸡蛋,蒸鸡蛋要趁热吃。
这一向,她做饭,老灰也习惯了给她打下手。她洗碗,他就帮她清碗。等灶屋收拾利索了,她说,咋搞的,脸有点儿烫,我是不是喝多了?他说,你脸又不红。她说,你晓得个屁,看都没看。他这才敢看她的脸,说,好像又有点儿红。她说,你屁用没得,连看个脸都看不准。呃,你去拿换洗衣裳,回来好好儿洗个热水澡。老灰出门,走到屋场说,下雨了。老灰说下雨,她有点儿不信,得出去看一看。天黑定好一气了,一到屋场,就有细雨丝飞到脸上来,原来,天上悄悄在下着蒙蒙细雨。她想,这雨下得也怪,像贼娃子偷东西,到晚上了才偷偷摸摸地下。难怪,白天闷热,现在又有点儿凉了。
老灰拿换洗衣裳回来时,罗喜红已洗过了,看上去,她的脸红扑扑的,头发亮闪闪的,身上好像还是香喷喷的。她问,雨是不是下大了?他说,下得不大,还是小雨。她说,进去洗澡,换上凉拖鞋,出来再换上棉拖鞋,没用过的牙刷是你的。老灰不吭声儿,朝卫生间去,进门关门,不急着脱衣裳,先看东西。洗面台上边有两个贴了瓷砖的暗格,摆着洗发液,洗澡液,香皂,肥皂,牙具,有一把牙刷还在塑料包装壳里,是还没用过,好像还有女人抹脸的东西。他开始脱衣裳,要脱裤衩儿时,才猛地想起来,卫生间的门还没锁,又去锁门。一时间,反锁门的控制键,他不晓得到底该朝左扭,还是朝右扭。不晓得到底是咋搞的,扭一扭门又开了。他赶紧关门,只听见她说,锁不锁门都一样。
他没想到土墙房子还能用热水器,这是他头一回用热水器烧出来的热水洗澡。洗头洗澡后,他换衣裳。换好衣裳后,他又看了看还没用过的牙刷。他晚上没刷牙的习惯,本不想刷牙,可他又想起来,她说过叫他刷牙的话,不刷牙好像又不像回事。刷牙出卫生间,她却看着他直笑。她说,你再回去照照镜子。原来,他嘴边还巴着不少牙膏沫。
雨好像下大了,能听见淅淅沥沥的下雨声了。
再从卫生间出来,她说,你来给我帮个忙,快点儿。他问,帮啥忙?她说,抓痒,背上怪痒怪痒,自己的手又抓不到。他坐到她身边的椅子上,右手伸到她背上抓痒。她没穿胸罩,他的手在她背上好像掣了好一下。他抓左边,她说右边。他抓右边,她说左边。她急不可耐地说,肩胛骨肩胛骨。他抓左边肩胛骨,她又说右边肩胛骨。他抓右边肩胛骨,她又说左边肩胛骨。抓着抓着,她就歪到了他身上。这样,她差不多是躺在了他的怀里,他勾着头,她的脸隔他的脸好像就只有半拃远。他的手揽着她的头,刷地一下,她的脸朝上一扑,她猛地就亲了他一口。好像过了好久,他才开始亲她的嘴。他这才觉着,亏得刷个牙。
可他却不行,不像个男人。他还当自己能行,可又事与愿违,只能隔靴搔痒。这就像爬山,他还没爬几步,就爬不动了。他想,自己是真的老了,要是倒回去十年二十年,肯定还行的,可时间又并不能回去。
最要命的是,他在她面前,好像就叫她撕掉了脸皮。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做事,他也老躲着她的眼光。
这天又是个雨天,她喊他吃晚饭。她说,世上啥药最难吃呢?后悔药最难吃,有些事做了就莫后悔。他说,后悔啥呢?我不后悔。她说,你动不动就说你老了,实际上,我也差不多老了,有时候,我简直都忘了自己还是个女人。晚上,他又没回家。
她开灯,叫他看一样儿东西。那东西用牛皮纸包着,是两坨骨头。他问,这是啥骨头?她说,你不是要虎骨吗?我还卡了两坨,你拿一坨回去泡酒喝,补补身子,剩下一坨,我留着做个纪念。本来,她还想说虎骨能补肾壮阳的话,可又没说出来。虎骨?他还从没见过,捧在手上看,翻来覆去地看。他不相信地说,这是真的虎骨?她说,肯定是真的呀,我黎家姨夫是抗美援朝的軍医,从朝鲜弄回来的,还有假?他还在看,边看边说,我总算看见真虎骨了,只看这虎骨到底有好多年了。她说,反正起码有一个甲子了。他说,这东西不晓得要值好多钱,简直就是无价之宝,你还是留着。她说,你不是想返老还童吗,又不要了?他不吭声儿,眼睛一下子就湿了。她说,看来你真的返老还童了,变成了小娃子,只有小娃子才好哭哇。
有一天,老灰屋里来了个客,是个年轻人。老灰来找罗喜红,说这人来认他做老子,问她他该咋搞。她问老灰,他长得像不像你?老灰说,看起来,朝他一看,我简直就又返老还童了。她说,那还不简单?你认他做儿子,我去你屋里做饭待客。原来,这人的妈已走好几年了,走之前给他留下话,叫他去认认他的亲老子。他来认老灰做老子,带了不少好东西来,还拿了一百张红票儿。
老灰有儿子了,真的有儿子了。老灰好像返老还童了,起码年轻了十岁。
好一向,罗喜红都没看见老灰了,还当他要么又去哪儿做大活路了,要么去外地看儿子了。这个晚上,她去卫生间洗澡,在洗面台边上的柜子里,却发觉有一包东西,包里边有身份证、银行卡、记事本,有一大沓现金,还有一坨骨头。这坨骨头,当然是虎骨,她记得,给他看虎骨的第二天早上,他是拿回家了。看起来,这些东西,好像就是在给她交代后事。
她赶紧跑到老灰的屋场,推门,门一推就开了。她打开堂屋里的灯,又打开他睡觉的房屋的灯。
老灰果然在家,在睡觉。看上去,他的脸上好像还带着一丝笑意。他衣着整洁,应该是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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