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河西四十年

路兴国

父亲脱下军装复员来到甘肃省永昌县白家咀这个巴丹吉林沙漠南缘的小村庄后，是以金川镍矿（886厂）建设指挥部后勤管理人员的身份，被分派到离州市远郊的永登县苦水公社（新华公社）新屯川大队（勤劳大队）负责蔬菜基地的副食品采购工作。在当时生产大队队长的介绍下，反复做通我的外爷和外奶奶的思想工作，招赘外乡之人做了上门姑爷，和我外爷、外奶奶十八岁的唯一的闺女，也就是我的母亲成了婚姻。因此，在当时艰苦的物质条件下，母亲在我家农村简陋的土坯房里相继生下了我和我的二弟，以及妹妹、小弟。我们的户口均落到了农村。父亲的工作单位是金川有色金属公司（886厂），我们的命运就跟永昌县的金川镇和永登县的苦水乡紧密地联系了起来。来回的路线正好是经永登县全境，翻过天祝县的乌鞘岭，穿行河西走廊的古浪县、武威县和永昌县（后来了成立金昌市，划归金昌市管辖）河西堡到达金川镇（后来改金川区）。父亲在工厂与基地之间来回就走这条路线，母亲带我和二弟探亲也走这条路线。在我清楚地记事起之后，每年的节庆和假期为探视父母、弟兄团聚，白天黑夜地穿行河西已经四十年了。

通向河西走廊的道路，一条是国道312线，一条是兰新铁路，都是从我们家的门前经过。在我儿时，最爱看来来往往的清一色的解放牌汽车和冒着浓烟的蒸气机车开过。特别是从门前开过的驾驶车门上印有“金川公司”的卡车显得格外亲切与自豪。总盼望父亲从容地从其中的任何一辆车上跳下来，带给我们饼干、糖果之类好吃的东西。特别留意每天早晨六点半左右从玉门开往兰州的402次绿皮普客列车将父亲送到我们的身边。乘火车或坐汽车去金川看望父亲成了我上学之后的热切愿望和最现实的梦想，以至于当一名卡车司机成了我好长一段时期人生的伟大理想。

上世纪70年代，通讯不方便，只有靠写信。父亲在蔬菜基地撤销后不久，便调回了金川，单位安排他在金川公司招待所当厨师。当时招待所是条件最好的接待单位，在金川公司总部的旁边。方毅副总理七下金川指挥“金川会战”就住在这里，父亲他们还受到过方毅副总理的专门接见和表扬。父亲工作极忙，一年只有一个月的探亲假，多在春节前后。他把对我们一家老小的思念都寄托在写给母亲的信里。母亲在农闲时乘火车去金川做劳燕分飞式的探望。直到我和二弟从村校初中毕业，才有机会单独乘车到金川去看望父亲。那时候，交通不便，路况不好，金川到永登之间的三百多公里路程要走上一天的时间，似乎是很遥远的。但这条穿越河西的路线一直连着我生命里的幸福，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遍。

我和二弟继兴相差整一岁多，1983年夏天同时初中毕业，然后是漫长而焦躁的暑假。我考取了永登师范学校，二弟考上了位于红城镇的永登二中。在录取通知书没有下来，我们帮母亲将承包地里的夏收活计干得差不多的当儿，父亲单位的周叔叔开车到兰州拉货顺道回金川，正好驾驶室空着两个位子，母亲便央及周叔叔将我和二弟带到金川去看望父亲，并捎话在那儿呆一阵子，周叔叔爽快地答应了。这是第一次没有长辈带领独立走出家门远行，我和弟弟兴奋而忐忑地登上了去河西走廊的行程。大鼻子“解放”卡车带着沉重的呼啸，沿着312国道出发向北驰去。临近中午时分，明艳的阳光射進驾驶室，公路两边的高大柳树一棵棵依次后退掠过，田园里夏收后的参差不齐的玉米、洋芋以及果树一晃而过，村庄行人登时擦车身躲让而过，硕大而明亮的车窗像固定的电影银幕一样演绎着別样的风景。盛夏车里的温度很高，加之汽车发动机蒸腾起来的汽油混合味道直逼喉咙，大家浑身热汗淋淋，好像呆在蒸笼里边。做为初出家门的农村孩子的我们这些都不算什么。颠簸中我贪婪的眼光一直在欣赏扑面而来的新奇的风光。车过红城驿，再过大柳树，走出永登县城东关，到达武胜驿。汽车稍作休息又继续前进，过华藏寺，再过打柴沟，就到达了乌鞘岭的脚下。只记得天祝境内一路山色葱郁，树木很多，沿金强河一线河滩两岸白杨树密密匝匝地生长，像两道屏障护佑着水流蜿蜒的河道。眼光向西北方向望去，还隐约看到抓喜秀龙方向雪峰矗立的影子，高原风景真是美不言状，令人难忘。

临近下午，在乌鞘岭周边云层涌动，天气渐渐暗下来了，似乎车窗外有冷气吹进来。周叔叔在山脚下特意给车加了水，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车轮，示意我们将车窗关好，马上就要翻越乌鞘岭了。他踩下油门，开足马力，汽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像一头负重的老牛缓慢而均速地上山，前前后后的其它车辆鱼贯而行，排成一条弯曲的长龙，车轮下掀起一层尘土。我仰望天，云层离地面很近，看来是要下雨的样子，看远处的草滩上，有羊群觅食，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还有一道土夯的墙体，倚山傍岭南北延伸开来，偶有中断，面目沧桑，残垒兀立，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无声地述说着过去。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历史上的汉长城，有个电视纪录片专门放过乌鞘岭长城的片断，这长城就是当时的边防线，历史上这儿是游牧民族与中原王朝交战的地方。汽车终于爬上山顶的豁口，眼前露出了气象观测站高耸的铁塔天线，我们的心里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天上也淅淅沥沥下起细雨来。峰回路转，下行自然很轻快，过了安远镇，甩开十八里铺。过了黑松驿，天擦黑汽车进了灯光摇晃的古浪小县城，这才真正进入了一马平川的河西走廊。周叔叔平稳地驾驶着汽车，在星光依稀的暗夜里，一口气穿行通过了武威地界，我们兄弟两个在沉沉的梦乡里到达了牵挂思念的金川镇双桥洞——父亲工作的地方，真不知道百里米粮川的银武威是什么样子。

因为父亲，我们家的好事纷纷而至。1986年，父亲单位落实职工子弟农转非政策，我的二弟、小妹和三弟直接受益，被转为金川城镇居民户口，一跃跳出农门，成了真正的知名企业金川公司的子弟，父亲安排二弟和小妹随即在金川上中学。母亲和三弟仍留在老家种地、上学。因父亲是开发金川的“老金川人”，单位给他分得一套大套住房。父亲和母亲商量再三，又跟单位领导谈了家中的实际困难，就把大套住房兑换成了一新一旧两套住房。在金川我家有了自己的住房，虽然不太宽裕，在当时是多么莫大的幸事啊！紧接着金川公司中专技校招生，小妹平日学习用功，轻松就考上了。二弟待业两年，又逢金川镍都实业公司通过考试招录工人，他以全公司上千报名青年第六名的成绩成了产业工人。这时我从师范学校毕业，留在了永登老家。这就意味着我继续要奔波穿行在河西走廊宽阔辽远的怀抱里。

这年炎热的夏天，我在家里等待分配工作。母亲见我什么农活都不想干，百无聊赖，便支使我去金川父亲那儿。于是我在家门口独自挤上了兰州至金昌的长途客车，经历了一场有惊无险的难忘旅行。这辆大客车有些老旧，车内怪味蒸腾，因为没有了座位，只能挤在垫了木板的引擎盖上，只待中途有下车的再腾座位。客车一路奔跑，到中午過永登县城，在武胜驿路边一家清真饭馆吃饭。司机将所有的人赶下了车，锁了车门，径直在隔间里吃手抓羊肉去了，其他旅客有的吃饭，有的就地闲聊。票员嫌吃饭的人少，一口粗重的凉州腔大骂，说走长途穷死狗哩，路上不停饿死你！原来是司机跟这家饭馆老板有私约，拉旅客强行吃饭，供他们吃手抓哩！我估摸到金昌最早也到晚上七点，便要一份羊肉面片来吃。当胖老板娘一双油乎乎的手端上来时，令我大倒胃口，多少年来印象未消。只是碗的个头大，里面清汤寡水，面汤上漂浮着一两片菠菜叶和两三颗肉丁子，面片粘牙，透出一股生面筋的腥味来，沉了底的洋芋块也不生不熟。看到老板横眉冷对的样子，实在不敢争辩，只好又在旁边的小门店买了两包方便面、一根油条和一瓶水以备充饥。如此一个小时时间，客车便开动了，扯着黑烟一口气到了乌鞘岭脚下。我坐在发烫的引擎盖上，路边的风景无心顾忌，心里只盘算何时能匀出一个座位让我摆脱这种煎熬呢。客车像老牛一样爬上了山顶豁口，又以极快的速度空档下山，旅客们惊恐，有的几乎翻肠倒肚，颠破尿泡，有好几次相向会车，车内有人吓得直叫娘亲……我等皆是草民，生死全掌握于司机手中，飞车临近安远镇，许多乘客直呼要撒尿，司机并不理会，直到山底河边的小树林才停车。乘客们如鸟兽散，不论男女，何顾羞耻，急急如救火般地钻进小树林里，幸好，这儿正好有一位乘客到站，我觅到了尾排的一个座位。

客车重新启动，闪过了黑松驿，在十八里堡，司机似乎发觉车辆有毛病，停在一个修车点让师傅检查了一下，两人在车下嘀咕了好一阵子，气咻咻地发车上路。进入古浪峡，路面坑洼，车子颠簸，人像装在筛子里的豆子一般不由自由地左右上下哆嗦。我并不在乎，琢磨起杨家将十二寡妇征西、覆没在古浪峡的传说来。不料客车车底一震，怪声骤起，司机猛踩刹车，车头像醉汉一样左摇右晃，实打实顶在路边的一块巨石上，幸好没有掉进古浪河里，吓得人又出了一身冷汗。司机气急败坏地走下车来，当着票员的面，用粗鲁的凉州话大骂起来。不知是骂车破，还是在骂路孬；不知是骂票员，还是在骂乘客；原来是前轮车胎爆了，车头撞了石头，机器出了故障。老牛破车疙瘩绳，不出事故才怪哩！幸亏，全体乘客身体都健康。司机和票员拆下前轮胎，挖出了内胎，又打开引擎盖捣鼓了半晌。只见车头保险杠顶歪了，一只灯顶碎了，好像不是大问题。司机让票员扛起内胎，阻挡过往的车辆去临近的县城去补胎，自己爬在车盘下不知在修什么。两边的山势高而暗了，天气也清凉了下来，乘客们只得下车来闲聊。

峡谷寂然，鸦声凄凉，星光不现，饥渴难耐，怨声载道。大约两三个时辰，客车修好，司机用一侧的灯光缓慢而行，走出了阴森寂静的峡谷，接着是一马平川。到金川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三百多里的路途走了十五个小时。

在乡村中学当了老师以后，母亲和小弟也回到了金川。每年的寒暑假和国庆节我都只身奔波在这条线路上去探望父母弟妹，自然在金昌小住一段时间，权作是休养，享受城市家庭生活的便利与温暖。当我从学校调至乡政府当干部时，找到了我钟爱的另一半成了家，从此在这条线路上的穿行就有了温馨的伴侶，旅途不再孤单了。我的宝贝儿子降生时，兰新高等级公路终于通车，更加省时快捷安全。父母弟妹都在金昌生活，我一家三口在年头节下依旧穿行在这条路线上。儿子刚好一岁半的时候，我调入县上的宣传部门。妻子在乡政府工作无法照看孩子，没有办法就忍痛将孩子全托给了金昌的父母抚养。我们对孩子的思念之苦，孩子对我们的思念之苦全系于一线两点之间。父子母子连心啊！孩子刚懵懂认识人，虽亲热惯了爷爷、奶奶、姑姑和叔叔们，还是老趴在窗台上傻傻地眺望我们的身影。当我和妻子远道而来迈进家门，想亲昵拥抱他时，孩子惶惑的眼神长久地打量着我们，竟喊不出爸爸妈妈来。当我们假期到限准备回永登时，孩子不弃不舍，只好在他熟睡或引他外出玩耍时偷偷离开。据母亲讲，我们走了之后，孩子几天都不高兴，到处找爸爸妈妈。当儿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妻子也调到了县城，我们从金昌接回了儿子。妻子老给我说：儿子在金昌呆了三年，那可真是场情感折磨啊！虽然两三个月就去看望，毕竟没有天天在身边好啊！

儿子逐渐长大了，交通条件越来越好，我们的旅程就变成了三个人，更惊异的是沿途的风景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好。庄浪秋水、乌鞘晴雪、凉州沃野、龙首丹霞的景象一年四季各有风韵，兰新高速改道打通了乌鞘岭隧道，时间大为节省，兰新铁路复线改造提速缓解了出行拥挤，无论是乘“陆地波音”大巴还是“金张掖”号新空调列车，均能半日到达，而且舒适宽敞，轻车熟路，踏花蹄香，对于我们一家来说尤是兴奋。现在上大学的儿子放假回得家来，已经取得了驾照，老嚷着购车自驾代表我和妻子“飞”到金昌亲人的身边，我便答应了。后来妻子也取得了驾照，我们一家三口年头节下，自驾福特翼虎，自备干粮饮料，迈出家门走在县城宽阔的滨河大道，从满城入口跃上连霍高速，一路欢歌，奔向河西走廊的紫金花城、镍都金昌，去看望那里工作和生活的亲人们。

我们终将老去，但对亲人的挂念依然不减。儿子对自己生活了三年的金昌的家很有感情，现在又来接力，真是上天赐福。只要我的老母亲还健在，只要我的兄弟妹妹和侄儿侄女等亲人还在那边生活学习和工作，只要我的身体还硬朗健康，我们穿行的脚步就不会停下。真的，我还想穿越河西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