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麦田

2018-12-22 07:08葛亚夫
飞天 2018年12期
关键词:麦子麦田村庄

葛亚夫

1

凌晨,灯光刺眼。窗台上栖息的公鸡,迷瞪着眼,往暗影里挪挪,追上刚惊醒的梦。

我往被窝里钻,母亲往外拉。父亲在院里吆喝:都起来割麦!公鸡一激灵,应付了事地叫几声。我一骨碌滚下床,迷迷糊糊跟着父母,下地割麦。太疲倦了!二十多年来,一提到收麦,我就像中了蛊,神情萎靡、四体乏力。仿佛冥冥中注定,我不是父亲合格的接班人。

那是一个父辈引以为豪的光辉年代,那是一个秉承勤能补拙的蒙昧年代,那是一个笃信勤劳致富的纯真年代,那是一个一去不返的绝版年代。有谁知道,那是否是最好的年代?

2

我最大的贡献,是作为全家的笑料。他们干活累了,拿我寻开心。麦收漫长如“西天取经”,我则是开心果八戒。“早怕露水午怕热,晚上又怕蚊子蛰。打一人?”我说:八戒。姐姐骂我猪。我忙说:猪八戒。父亲作势要打我:兔崽子!敢改姓猪,我打断你的狗腿。

我这才明白,谜底是我,他们合伙耍我。母亲笑着打圆场:别打了,再打他就懒成“四不像”了——弄不清他自己到底是姓葛,还是姓兔、姓猪、姓狗了。

一份耕耘,一分收获;一滴汗水,一颗麦粒。这个遵循了千万年的法则,我却认为很不公平,就消极怠工。那天,我正望着云彩发呆,父亲走过来。我问:有没有一种东西,人啥都不要干,它就把麦子收好了?父亲看我一眼,朝我屁股上烙个“烧饼”:有,做梦!

但我做梦都没想到,只是十多年的时间,“铁牛”的出现,就颠覆了传统的农业,更新了土地的法则,顺带改变了农人的命运。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振奋人心的变革叫机械化。

穷则思变。我纳闷的是,父亲那么不思进取,一定很富有,只是他富有的是什么呢?

3

村人对麦的虔诚,犹如圣人和亲人。《说文》说,麦,天所来也。麦是天之子,所以被尊称为麦子。爷爷喜欢把麦写成麥,解释说:麥就是一家人吃晚饭。上边的两个“人”是父母,下边的“人”是孩子……正因如此吧,每株麦子都不能落下,都要按部就班回家。

但总有些顽劣的麦子。老人和孩子就负责拾麦,把潜逃的麦子捉拿归案,颗粒归仓。

老人常捉弄我:拾麦干吗?我说:卖钱娶媳妇。“娶媳妇干吗?”“娶媳妇生孩子,孩子拾麦子。”老人笑,我也笑。十岁后,我就不笑了。我发现,转一圈咋又回来拾麦了?我可不想像父亲,一生都耗在麦田里;更不想像老人,一大把岁数了,还弓着腰拾麦。

学《观刈麦》,我扭曲了诗歌主旨,对作壁上观的白居易无比崇拜。老师说,只有好好学习,跳出农门,就可不事农桑了。以后,老人再问我拾麦干吗?我就说,卖钱上学,成为城里人。他们向父亲夸我有出息,父亲乐坏了:他那不叫出息,叫懒,懒得出奇!

我的世界,父亲一点也不懂。一如父亲满脸的墨迹,我也一字不识。

父与子,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注定要各奔东西,走向南辕北辙的人生。

4

最喜欢“打场”,因为那是老黄牛的活,不关我事。闲看别人干活是件很快乐的事。

老黄牛未必这么想。它拉着石磙、石磨,有时还得捎上我,在麦场转呀转……这种循环播放的慢镜头,不像劳动,更像是对人的催眠。牛的确任劳任怨,但它背负的几千年农耕文明,多少有点忽悠人类之嫌。千年可以走多远啊!它却和人配合默契地原地踏步。

父亲牵着牛在麦场里转圈,牛牵着父亲在人生里转圈。那时,时间真得很慢,很慢。

扬完场,麦归麦,糠归糠,一天就结束了。我躺在麦堆上,嚼麦粒,看天上的云。

老师说,麦,天所来也,那天外一定有天,它是什么样的呢?我想到最繁华的词:城市。

5

十五岁前,我是村里最懒的农民、最没出息的孩子。

所谓出息,就是像父亲——种田能手,干活好把式。那时,庄稼的好坏还决定出息的大小和家庭境况的良莠。参照这个农耕标准,我就是不达标的残次品。哪怕站在麦田里,我也“游手好闲”,看见的从来都不是麦子,而是麦田上空的城。

身在曹营心在汉,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只是他们潜伏的更深,如同等待戈多的暗号。

十六岁,我以最出息的方式离开村庄,进城上学。但父亲却不那么认为。一路碰壁,终于找到学校。父亲发自肺腑地说:城里好个鸟!娃,上不好学不要紧,回家爹教你种地。我没有吱声,但心底敞亮:这条路我不會回头了。我目送父亲凄惶远去,忽地生出永别的伤感。

20世纪最后一年,一条柏油路穿过村庄,像根橄榄枝,冲破了城乡的藩篱。

村庄再也无法屏蔽时代,不安分的年轻人,追逐着朦胧的梦想,纷纷涌向城市。“众叛亲离”,村庄衰落得比王朝还快。麦子成了孤儿,孩子成了孤儿,老人成了孤儿。村庄像硕大的唱戏机,不停唱着“空城计”。老人靠着墙根,偶尔也会吼一段:魏延反,马岱斩……

他们和父亲一样,固执地认为孩子脑后有反骨,所以才会抛亲弃子,背井离乡。

6

时光如水,新世纪的曙光,在村庄“洪水”暗涌。不止是水土,村人也流失殆尽。

麦子的长势,彰显的是科技含量,与人的勤勉和家境貌合神离,甚至背道而驰。种田能手成了穷人,田地荒芜的打工者成了富人。种地不再可以引以为豪,勤劳也难以致富、无法补拙。市场经济一波波冲击着农耕文明的防线,一切都可以标价,都不过是一场买卖。

当村庄学会用金钱标码价值,麦子就开始与出息成反比,千年的土地法则迅速没落。

驮运了千年历史的耕牛,失业了,失去尊贵地位,失去连城价值。没有价值也就没了存在的价值。耕牛最后的价值是“行尸走肉”,被卖到屠宰场。那笔钱,足以购买人的灵魂。

父亲说,牛离家时,会亲脚下的土地,会流泪。他失魂落魄,把卖老黄牛的钱拍在我手里:你要好好读书!我点点头。我不能对不起父亲,更不能对不起那头老黄牛。

在这片土地上,耕牛与农人耳鬓厮磨了千万年,当牛走向末日,人也不远了。

先是年轻人,接着是不再年轻的人,用农耕的精神在城里打拼,所以被称为农民工。甚至那些留守的孩子,也不事农桑、不爱学习,从小就怀着和父辈一样的梦想。在乡下,流失最严重的不是水土,而是人。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注定打不退时光、守不住村庄。

没人住,房子衰老得比老人还快。从头开始,瓦片碎落,梁木朽折;接着是腰腿,撑不了萧瑟,越弯越低;最后,扑倒在旧时光里。站在屋脊上张望的荒草不会明白,房主人已没有归期,他们已在城里安了家。故乡,无论活着,抑或故去,都已成为时光的过去式。

大地上,没有不毛之地,但会荒无人烟。当一个村庄杳无人迹,它也走到了末日。

7

2009年底,我遷回颠沛流离的户口。本子标注着:非农。我豁然明白,故乡,我再也回不去了。但我恐慌的是,“农”会不会从户口本上消失,就像村庄从大地上消失一样。

8

我读书和工作的都市,有很多农民工。他们和不受待见的渣土车一样,一般晚上九点后才上街。他们不爱凑热闹,最喜欢的地方是天桥。有时候,他们会被误以为是乞丐,但我不会。乞丐是低着头的,目光被别人踩在脚底下。他们是昂着头的,目光踩在天空上。

城里没有土地,从乡下进城的人,都喜欢仰望天空,尽管城市的天空也是空的。

他们只有一个身份,却有很多名字,无数故事。问路时,大妈说他们的牙齿是麦粒、语言是麦仁酵子。在马路上晃悠时,媒体说他们是一片倒伏的麦子。在广场上喝酒时,诗人说他们在扬花灌浆。在脚手架上干活时,领导说他们的胡子是麦芒、汗水是麦粒……

无论如何乔装,无论愿不愿承认,他们都是行走在城里的麦子,一眼就会被认出。

那天,一个农民工向我借火。今个几号?他问的是农历。我说,6月6日,芒种。

他忘了点烟,诧异地望着我。我笑笑:我爷爷是种麦的,父亲是种麦的,我没上大学之前也是种麦的。他很开心,骄傲地说:我娃,张标,你可认得?他在深圳,也像你一样。

我不可置否地笑笑,想起父亲,父亲也像他一样,只是我没傻兮兮地问他,你可认得。

9

我上大学的第二年,父亲终于也进城务工了。那十亩麦田,已支付不起我的城市生活。

城里的父亲,就像麦田里的我,干起活,心不在焉。即便如此,他半年的收入,已超过十亩麦子的收成。但他总倔强地说,这不关钱的事!麦是麦,钱是钱。到底关啥的事呢?他也说不清。为了想明白,他丢掉半条命、两根手指、八根肋骨和三魂七魄。

父亲是名钢筋工,在半空中编码城市的脊骨。那天是小满,阴雨绵绵。他一边干活,一边望着天空发呆,一脚踏空,从天上跌回人间。父亲说,在坠落过程中,他忽然啥都明白了——就算打一辈子工,也不过在城里养套房子,但若种一辈子麦,那可得养活多少人!

他想不通——如果连套房子都养不起,养活再多的人又有何用呢?我也没问,责怪他干活“卖眼”,天空是空的,有啥好看的!父亲淡淡地说,他在城市上空看见了家乡的麦田。

10

城市薄情、市侩,不养“闲人”。父亲受伤后,就失业了,只得回到家乡。

回到村庄,父亲又“活”过来。每次通电话,他说的都是鲜活的庄稼和农事。我越来越像父亲,经常莫名地仰望天空,发呆。后来,我也看到了父亲看见的麦田。

麦田里,有父亲、母亲和姐姐。他们还在捉弄我:“早怕露水午怕热,晚上又怕蚊子蛰。打一人?”我们有时拔草,有时割麦,干着干着,我和姐姐就不见了,只剩下父母……

2012年夏天,母亲出了车祸。为方便照顾她,我回到家乡的小城。家乡变化很大,新楼房、水泥路……只是人更少了。新房大都锁着门,里面住着麻雀、老鼠。平坦的路上也鲜有鸡犬相闻。很多旧宅已被时光火化,变成田地,上面种植着瓜果、蔬菜或麦子。

有事没事,父亲就给我打电话。其实,地里早已没了什么活,他也不想让我做什么,只想让我跟在他身后,就像小时候,这样他就不会孤独。有时,他也跟我讲农事。但科技化种植,让他那毕生所学更像前朝遗事。他的麦子已泯然众人,他也越来越像一个多余的人。

我从没想到,回不到故乡的,不只是“心猿意马”的我,还有“忠心耿耿”的父亲。

11

父亲闲不住,执意干窑工,早班是四点。家里没钟表,他去的不是太早,就是太晚。

我给他买个闹钟,他用不惯,自己上街买只公鸡。他得意地说,只要给公鸡一把麦,它就按时按点打鸣。不像闹钟,还要你定时开、关——哪里是它叫你,分明是你叫它。

我想起小时候的那只公鸡,那些麦收,那个懒洋洋的孩子……

父亲终于找回生活的步点,就像二十多年前那样,意气风发。

又收麦了。外出打工的村人,循着血脉里的节气,准时赶到。村庄又热闹起来,他们操着各个城市的腔调,侃侃而谈。似乎为了证明什么,他们总爱说:我在家一天要少挣多少多少钱。老人最烦听这些,就没好气地说:挣钱挣钱,钱可能叫爹,可能叫你爹?

也就一两天,麦收就轻松结束了。连老人都纳闷,为何过去要轰轰烈烈地干半年?

刚过晌,我和父亲就收完麦。他放下饭碗,就要去窑厂。全家人都劝他休息半天,他不听。很快,他又回来了。他忘记了,窑厂也放假了。他闲不住,要到麦地里看看。

还看啥呢?就像地上掉的硬币,已没人愿意弯腰捡了,如今麦田里也没人拾麦了。曾经拾麦的老人,都早已去世了;曾经拾麦的孩子,都早已不种麦了。

12

大地上,曾经的繁华还活着,繁华的样子死了。麦子是孤独的。收割掉麦子的土地,也是孤独的。麦田里踽踽独行的父亲是孤独的。父亲孤独的样子,也是孤独的。

父亲像条贪吃蛇,埋头捡拾麦子。很快,手里拿不下了,就背着。很快,背不动了,就坐在地上,捶打腰腿。他还不愿承认,属于他那最好的年代和身板,都已成为时光的遗址。

我埋怨父亲,天这么热,拾它干啥?还不够汗珠子钱!在家闲着,喘气也平呼。

父亲气喘吁吁,不吱声,顾自卷着旱烟,点上,吧嗒吧嗒地抽,整个人沉溺在烟雾里。

如果我死了,这十亩地你咋办?父亲忽然问我,那神态,就如同白帝城刘备托孤。

可惜,我不是诸葛亮。就是诸葛亮,不也一样不愿躬耕于南阳。我不假思索地说,把地卖了!这点地,还不够来回折腾、耽误事的,我随便干点啥,也比种地收入的多……

父亲垂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13

回去时,经过陆庄。那年,父亲送我去城里读书,在村口的水井借过一瓢水。

现在,我眼前只有齐膝的麦茬,没有村庄,没有人家,没有水井,没有鸡犬相闻。

一个村庄的消失,竟可以像不曾存在一样。

我摸到“水井”边坐下,拔根麦茬,漫无目的地画着——写的竟是麥!我一下想起爷爷:你看,麥就是一家人吃晚饭,上边的俩小“人”是你爹娘,下边的大“人”是你。爷爷在哪呢,不吃饭吗?爷爷抚摸着我的头:我在上面的十字架上,你们吃饱我就饱了……

坐井观天。像只井底之蛙,我抬起头。云彩还在耍着魔术,天空还是那个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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