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素琴
一
整理着张岱年先生的书稿,脑际总挥不掉张公及其寓所的一切:
隆冬的一天,我和同事小李敲开了北大教授张岱年先生的家门,为出版《张岱年全集》与作者面议。一位垂垂老者颤颤巍巍地引我们进了客厅,他面庞清癯,和蔼慈祥,眼睛里闪着睿智的目光,雪白的髭须格外醒目。先生上穿一件旧蓝制服,下穿一条黑棉裤,脚上一双中式棉鞋。鞋底和地板间响着缓慢的嚓嚓声。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儿,掏出助听器戴上。这就是享誉海内外的著名学者张岱年先生吗?我开始观察他的房间,客厅兼书房,十来平米的屋子书籍占据了一大半。书架内书架外,椅子上柜子上,都被一摞摞的书侵占,它们重重叠叠,无可奈何地挤压在一起。本不够大的书桌上,也都摞满了各种书册、信函,只剩下了一小片铺稿纸架胳膊的地方。一张三人座的长沙发南北横贯,沙发前一张小圆桌,占据了客厅中间的最大空间。我们两个依次侧身挤过,若再多一个人,便没了转身的地方。中厅与门厅同样逼仄、紧迫,给人一种压抑,一种无奈。我的心中不免有些酸楚,这就是我国一代宗师的寓所!
望着壁垒在老人周遭的垛垛书墙及屋内的一切一切……此情此景,只要你看过一眼便会永刻心间。“蜗居”一词忽然闪过了脑际,用它来形容大概不为过。可是主人却很泰然。“文革”结束后他的精神得到了极大解放,由此开始了已中断二十余年的神圣事业。年届古稀的他一回到自己神往的天地便痴心不移,“坐集千人之智”,冥想深思,畅游在宇宙人生的海洋里,探天地万物之本原,索人生理想之归趋,缜密精思的文字如湍流般从这里源源流出。可以说,这一段正是他创作的高峰期。我们发现,在370余万字的书稿中有200余万字是在这里写就的。这里是一方净土,这里是一隅圣地。虽未有“广厦千万间”,但当代寒士张公已“俱欢颜”了。他有着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的心境,故能“风雨不动安如山”。
把这些发表在各种报刊的文章,曾出版过的大小专著,以及尚未发表的文字编辑为全集,还需进行诸如复印、抄写、剪贴、排序等等技术性的工作,这对于一个87岁高龄的老人来说,不啻一种苦役。我们提议请他的学生来协助,他说,他们都很忙。这时我的心颤栗了,难道我们不能为老人做点什么?于是当即提出:“如果您信得过,这些事由我们来做,好吗?”老人顿时如释重负,高兴地说:“你们能帮忙,那太好了。”商议了编排原则和工作步骤,然后分头去做。
我和小李以最快的速度做完了这一切。目录经作者审阅、调整后,《张岱年全集》进入了编辑过程。
二
我一次又一次按响张老家的门铃,为全集中的引文,特别是就不同版本的引文中字词的使用要作者定夺。
著名学者季羡林先生说过:“我们写文章的人都知道,有时候引文不一定查原书,靠脑子里面记的,结果呢,里边就有问题……这个不奇怪。”我国老一代学者古文功底十分厚实,四书五经等等文章都能倒背如流,著文引用时靠脑子里面记的顺手写下,所以,有的字、词难免有误。张老的书稿也不例外。无论是文献的整理,还是问题的解析、考据,作者引经据典,广征博采,出自各种典籍的引文比比皆是。这为我们的编辑工作增加了难度,但也为我们提供了学习的机会。我翻书橱倒书柜,将束之高阁的《诸子集成》《史记》《汉书》《国语》等藏书置于案首,又借来《张子正蒙注》《读通鉴论》《读四书大全说》《二程集》《张载集》等六七十种厚薄不同的书放在书桌周围。这些平日尘封在柜的图书现在成了案头必备。一会儿翻这本,一会儿查那本。翻阅着这些久违了的繁体、竖排版典籍,心中有种异样的滋味,只埋怨自己读书太少,学问太浅。由此而生出一种感激之情,感激作者给了我一个见识千古哲人的机会,虽为浮光掠影,但毕竟一瞥庐山真面目。如果再顺手查到了一处引文所在,心中犹如一块石头落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当然也时有懊丧,在一百多页的范围内寻觅一句话的所在,真如大海捞针,正着查,倒着看,折腾了几个过儿都找不见。这时便心浮气躁。事实证明,心越急躁越查不到。于是又怀疑作者是否注错了出处,一气之下改做他事。待心情平静后再度细读,没读完两页,眼睛突然一亮,哎哟哟,好乖乖,众里寻你千百度,原来你就躲在这里呀!真是如获至宝。
品味着历代先贤圣哲的段段精彩妙论,内心豁然开朗,又觉相见恨晚。这时真是特别特别感谢著者张岱年先生,是他的书稿引我来到了一片新天地,他的见解和思想使我受益良多。“将现代唯物论与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精粹思想结合起来,在方法上注重分析,在内容上则致力于综合。”这是他推崇唯物论,阐扬辩证法的原则。他的研究成果给我们启开了一扇智慧之门,使我看到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看到了闪烁着真知灼见和思想光芒的哲理世界,核对过引文,再读过与之衔接的上下文段落,体味文章的含义,深为著者的丰厚学养所叹服。先生学富五车,见解独到,运笔所至,纵横捭阖,游刃有余。老人特别推崇《周易大传》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将此喻为中国文化之精神,中华民族之精神。其实,这何尝不是他立身之精神!他也十分赞赏与之对应的另一句话:“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即要有博大的胸怀,只有在这种精神的熏陶下,才能够宽容待人,兼容并包,这又何尝不是他的人格所在!
三
学生时代的张岱年就对哲学产生了浓厚兴趣。初二开始读《老子》《哲学概论》。高一时写了篇《评韩》的作文,受到老师的赞扬。由此他开始步入哲学的殿堂。通过自学,发表了多篇学术论文。他学习了西方哲学与恩格斯、列宁的著作,通过比较,完全接受了辩证唯物论的基本观点,并认为辩证唯物论是最有价值的哲学。他的文章引起了哲学界前辈熊十力、金岳霖、冯友兰等人的注意。熊十力专门约他面晤。金岳霖评价他写的《问题》一文分析很细,指出:“分析这条路子是哲学的一条可行的路子。”1933年他大学毕业后被聘为清华大学哲学系助教。课堂上,他给学生详细讲述了辩证唯物论,称之为“当代最伟大的哲学”。所以,他一直被我国学术界公认为“我们国家少数的比较早的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和中国哲学结合起来的人”。他一面教书一面研究,撰写了一系列表明个人哲学观点的文章。《论外界的存在》从理论上证明外在世界的客观存在,反驳主观唯心论。此文发表时,编者特加按语,指出此篇“析事论理,精阔绝伦。切望平津读者不可因敌迫城下,心神不宁”。同时指出,“有作出这等文字的青年的民族并不是容易灭亡的”。由此可见,在日寇侵华的烽烟中,他的论文在学术界所产生的作用。30年代中期,他又写了《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大胆提出,“今后哲学之一个新路,当是将唯物、理想、解析综合于一”。一方面在方法上将唯物辩证法与形式逻辑的分析方法综合起來;另一方面是将现代唯物论哲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的优秀传统结合起来。之后他又写了有关中国传统文化的论文,提出了“综合创新”的思想。这些文章都从不同方面阐明了他的哲学观点。
1935年至1936年,他以两年之力完成了50多万字的卓有创见的传世之作《中国哲学大纲》。此书力图展示中国传统哲学的理论体系,对于中国传统哲学中的概念、范畴、问题、争论做出了比较全面的阐述,是我国第一部以逻辑分析和辩证方法撰写的中国哲学范畴史。
上世纪40年代,张岱年先生又陆续撰写了代表其哲学思想体系、独抒己见的《哲学思维论》《知实论》《事理论》《品德论》《天人简论》,统称为《天人五论》。上世纪50年代初,张岱年先生被提为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1952年转入北大哲学系。1954年他撰写了《王船山的世界观》,1955年撰写了《张横渠的哲学》。对张载和王夫之的思想研究,构成了他哲学思想的重要来源之一。正在他年富力强、精力旺盛之际,不幸罹遭厄运,之后便是残酷而漫长的十年“文革”,致使思想活跃的张岱年先生整整二十年没有提笔。这不仅对张岱年先生本人,更是对中国哲学界一个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
回首他的学术研究历程,我们深为他的好学深思、勇于创新的精神所感动。他十分喜爱张横渠的《咏芭蕉》诗句:
芭蕉心尽展新枝,
新卷新心暗已随。
愿学新心养新德,
旋随新叶起新知。
此诗之妙在于一个“新”字:新枝、新卷、新心、新德、新叶、新知,四行二十八个字,“新”字就七处之多。诗言志,由此不难看出“接着”张载、王夫之唯物论思想往下讲的张岱年先生的寓意。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