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匹马

史新慧

康书乐，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保定市作家协会理事，《唐河文学》杂志主编，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诗选刊》《中国诗歌》《散文选刊》《天津诗人》《散文诗》《山东诗人》《星星》诗刊等，共计200余篇（首）。1988年获全国青年新诗大赛一等奖、荷花淀诗歌创作二等奖，1989年获全国短诗大奖赛三等奖、《星星》诗刊年度创新奖。出版诗集《三叶草》（与人合著）。

在保定文学圈，人们都知道诗人康书乐有一匹好大的马。确切地说，那不是一匹马，就是一个小板凳，是母亲从集上买回来的，几十年中，康书乐驾驭着它翻山越岭，纵横驰骋，一路奔波追逐着七彩斑斓的文学梦想。

一

康书乐出生在河北省唐县西雹水村一个普通的农家。还没学会走路，小儿麻痹症就让他失去了行动自由。他蜷缩在土炕上，大大的眼睛盯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绿树飞鸟，泪慢慢地爬满脸颊。母亲悄悄从集上给他抱回来一个小板凳。自此，凭借这匹木马，加上一只胳膊和一条腿的配合，康书乐终于“迈”出了自家的门槛。然而不久，他却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看着同龄的孩子们疯跑打闹，康书乐心如刀割。坐在自己的影子里，康书乐品味着孤独，寻求着希望。生性倔强的他并没沉沦，他庆幸自己头脑还很敏捷，他要用心奔跑。

康书乐开始学习识字，向小伙伴请教，从字典上自学，一本小字典翻烂了，所有的字都背下来，却不会写一个！他想尽方法，终于找到一种法子：趴在炕上，把能动的头、左脚趾、右手指联合起来，拖动着笔慢慢写字。说起学写字，他幸福地回忆：“我又做不了别的，读书和写字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文字成了我的翅膀，让我的灵魂得以飞翔。”

学会写字的康书乐，文学梦便在心中升腾而起。他成天趴在土炕上写呀写，每写完一首诗或一篇文章，都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激动地把它放飞到远方，盼望这些“快乐的小鸟”衔回喜讯，然而次次泥牛入海。他不死心，犟上了劲，非写出个名堂不可：我残疾，但绝不是废人！他给自己取的笔名是“常笑”，就是要笑对生活，笑对人生，笑对一切痛苦和悲伤、困难与挫折。

1987年，康书乐的处女作《冰与火的联想》终于在“全国短诗大赛”中获奖，他激动得淌下滚烫的泪水。之后，他的诗作在《诗刊》《诗神》《星星》《散文诗》上频频亮相，并不断获奖，被称为“诗坛奇人”。时任文化部副部长高占祥欣然题词：“耐得孤寒，勤不言苦，立志从文，顽石可镂！”

1992年，康书乐被破格推荐到河大中文系作家班学习……

二

“康书乐要结婚了，姑娘名叫杨小婷，健康漂亮，还比他小整整十岁……”消息传开，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小婷何许人也？原来杨小婷也是作家班的学员。开学那天，康书乐便被杨小婷深深地吸引。杨小婷也听说过康书乐的故事，早想认识这位传奇诗人。他们的交谈便从文学开始。在后来的交往中，杨小婷经常帮康书乐打饭、洗衣，渐渐为他喷薄的诗情和不屈的精神所折服。然而不到几个月，作家班就解散了，书乐和小婷不得不依依惜别。

离别时，康书乐感到莫名的惆怅，送给小婷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小婷回赠一块手帕，绣的是“鸳鸯戏水”。康书乐抑郁的心里顿时射进一缕灿烂的阳光。回到家，康书乐写成一首朦胧诗《公路边有一棵树——致yxt》。读着诗稿，杨小婷心“怦怦”直跳，问一同学“yxt”什么意思，人家大笑：“傻呀你，那不是你名字的缩写？”小婷两颊飞红，回信说：“诗写得不错，有新作再寄我拜读。”接到回信，欣喜之余，康书乐又写了一篇小说《差距》。谁知杨小婷竟拿去公开发表了！在寄回来的样刊里还夹着一张红衣玉照。康书乐大喜，马上回诗一首《梅花吟》：“愈经苦难根愈深/一生笑绽多少心/几枝情话慰梦蕾/一片丹心谢知音。”

两人书信不断，不到半年竟有几十封……然而人们并不看好这段爱情。直到1993年正月初六，杨小婷只身一人赶赴西雹水村参加文学笔会，并在康书乐家小住几天。几天里，两人无话不谈，共同的理想和追求，让小婷下定决心，与这个不幸而坚强的男人厮守一生！正月十五，她回沧州开结婚证明。杨小婷一走，人们断言定是有去无回。几天后，杨小婷再次出现，整个村子“炸”了锅！婚礼在正月二十二举行，周围村子里的人赶集似的涌进小院。婚礼简朴却很热闹，新房门框上那副对联，出自书乐夫妻的手笔，惹人眼目：“上一眼下一眼管他黑眼白眼，左亦舌右亦舌任其长舌短舌”，横批是“我行我素”。

三

婚后，康书乐夫妻拥有一段美好而浪漫的日子。杨小婷在小学当民办教师，月薪75元，白天教书、劳作、照顾书乐起居，闲暇和书乐一起写稿、探讨文学创作。晚上，康书乐吹口琴，杨小婷唱歌，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出远门，杨小婷就把康书乐抱在自行车后座上，然后推着走，小婷说：“我的手就是你的手，我的脚就是你的脚！”

然而，生活是残酷的。1994年夏天，女儿刚刚出生几个月，书乐父亲突然病逝，七旬老母也瘫痪在炕上。小婷白天教书、种地，还要照顾炕上的两个人和一个婴儿，晚上还要备课、批改作业……因急火攻心和劳累过度，小婷没了奶水，女儿整天饿得哇哇直叫。看着瘫在炕上的母亲、嗷嗷待哺的女儿和劳累憔悴的妻子，康书乐落泪了，他毅然决定弃文从商，不能让心爱的人独自承担苦难。他到小学门口卖冰棍，三个月只挣了27元。他给自己打气，没赔就是成功！他忍痛把钟爱的文学深埋心底，拖着残缺的身体四处奔波，想法挣钱，养家糊口。

1996年夏天，康书乐到离家十几里的西大洋水库，举债摆起冷饮摊。小婷进货，书乐守摊。他做生意也与众不同：顾客都是“自助式”的——自己挑、自己拿、自己找钱。生意竟比他人更红火。可是，1999年夏天的一個夜晚，摊上的冰箱、饮料、烟酒、泳衣、胶卷、电池和四部照相机被洗劫一空，连仅有的43元钱也没放过！康书乐不但没有挣到一分钱，还赔进三四千元！这真是穷鬼杀饿鬼，小偷也是不长眼。

老天似乎也要考验他。一天晚上，罕见的暴风雨突然而至，别人都已回家，偌大的库区，只剩下了书乐一人。他的帆布小屋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他紧紧搂着一根电线杆，稍一松劲，就会被刮到几米深的坝下。黎明时分，雨越下越大，好像天河开了口子，帆布屋本不漏水，渐渐变成几吨重的水包。支撑帆布的铁管已经压弯，眼看着就散了架，水包落在两条板凳支起的床板上。书乐吓得钻到木板床下面，如果真塌下来，木板撑着不至于砸死。这时，山洪流下来，越来越大，从他的身体上流过。书乐浸泡在半尺深的水里，只能仰着脖子，生怕水灌进嘴里。山水冲下的老鼠、长虫等顺着身边漂过，一只山蝎子漂到书乐面前，他头顶铺板无法动弹，又怕挨蜇，只能憋足一口气，把它吹走。大雨持续到第二天下午，方圆十里没有一个人影，就是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上天可能动了恻隐之心，就在他奄奄一息时，同在库区开小卖部的“胖姐”，冒雨回来查看自己的帆布屋，书乐才得以死里逃生。

每当说起这些，书乐眼中便有一种晶莹的东西在闪烁。逆境铸就了书乐的坚强，他从不抱怨和逃避，因为他无路可逃。他坚信：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文学的梦想能战胜一切！

四

拥有一本自己的诗集，是康书乐多年的夙愿。二十年多前，正是康书乐创作的高峰期，在朋友的怂恿下，他耗时半年，精选出一部诗集，取名《写在感情的边缘》。带着诗稿他走进河北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高校，征求意见和批评。找到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贺敬之写序，河北大学中文系教授魏际昌评论。历时一年四个月，最后老诗人任宝常连夜读完诗稿，帮忙联系出版社，却被告知：“诗是好诗，如若出版，须三千元书号费和印刷费，这还是内部价格！”

康书乐万没想到，自己废寝忘食写成的书，竟要自己拿钱出版，他的心一下全凉了，蔫头耷脑回到家中。朋友出主意——拉点赞助吧。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康书乐拉下脸皮，鼓起勇气，四处游说，终于化来一千四百元。来到出版社，编辑也深表同情，却爱莫能助。回来路上，康书乐心中悲苦难言。

新婚不久，收到文友来信，说同学新任某出版社编辑，要看书稿，如有价值，可免费出版！出书的愿望死灰复燃，第二天，康书乐顶风冒雪赶到这家出版社，交上书稿，回家静候佳音。几天后，收到公函：“诗作已通过编审，经研究，免去书号费、编审费等，须交纳5000元印刷费，即可出版8000册。”又是钱！那一夜，康书乐彻底失眠了。从此，一家人勒紧腰带，一年到头锅里不见荤腥，康书乐夫妻四年没添一件新衣服，终于攒下四五千元，但此时工本费已涨到了九千元……康书乐欲哭无泪，十年的血汗与艰辛，等来的是出书费用翻番，继续等待，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这次砸锅卖铁也要出！

康书乐走街串巷，挨门挨户去借钱，每次进门前，心中总是忐忑不安。好在乡亲们憨厚直率，或多或少都慷慨相助，黄昏时分，共凑八千三百元，还差七百元，怎么办？康书乐眉头紧锁，忽然心头一亮，女儿不是有块玉佩吗？那是大哥送给女儿的礼物，据说价值一千多元！女儿还小，一直没舍得戴，卖掉它，不就……第二天，康书乐早早来到集市，轻轻打开盛玉佩的盒子，踌躇良久，才挣扎出一声苍凉的叫卖，两颗豆大的泪滴随之爬进嘴角，又涩又咸。但是直到中午，也没一位识货的买主……夜晚，五岁的女儿发起高烧，昏迷中喃喃自语。问起病因，才知道女儿发现玉佩没了，整整哭了半天，最后竟哭出一场病来。

面对昏睡的女儿，康书乐万分愧疚。这十年，我到底在干什么？为出书，不顾自尊，脸上堆笑四处筹资；为出书，贼一样偷卖女儿的玉佩，害得她遭受疾病的折磨……越想越羞愧，康书乐抄起桌上的诗稿，甩手扔进火炉，随着烟火升腾而起，多年的心血和愿望瞬间化为灰烬。

五

康书乐出书的念头彻底打消，人也在文学圈销声匿迹。直到2010年底，人们又看到了他瘦小但坐得笔直的身影。原来这几年，在朋友的帮助下，他办了个手机店，生活稍稍安顿，又想起中断十多年的唐河文学社。

早在九十年代初期，康书乐对文学的执着与痴迷，唤起人们对文学的神往，周围渐渐地汇聚起一大批文学爱好者。1993年初，康书乐和文友办起 “唐河文学社”，然而，好景不长，文学社无疾而终。这一直是康书乐的一块心病。他说：“文学就是一粒种子，一粒珍贵的莲子，一旦埋进心底，即使沉睡千年，有了水的滋润，它也会生根发芽。”

2012年1月，唐河文学艺术创作协会正式挂牌，40多名会员欢聚一堂，康书乐当选会长，议定开通网站“唐河文学论坛”，出版《唐河文学》会刊……这一天，康书乐非常激动，讲话铿锵有力，两眼熠熠闪光，充满坚毅和自信。协会发展壮大必须赢得政府支持。康书乐深明此理，协会挂靠县委宣传部，由农业局协管，聘请书记、县长担任名誉顾问。每期刊物都送到县领导和市文联、作协领导案头。县市领导也大力支持：宣传部长为协会揭牌，原常务副县长亲自撰稿，市作协《荷花淀》多次发表会员作品，作协主席积极向省内外推荐……

第二道难关是经费，没有钱协会很快会中途夭折。康书乐心急如焚，但他的话却掷地有声：“你们只管写好作品，钱的事不用发愁，我就是沿街乞讨，挨户化缘，也得淘换来钱，协会决不能半途而废！”会后，康书乐硬着头皮走机关、进企业、上景区……烧香拜佛，游说鼓动，感动了社会各界。2013年至2015年，县政府每年财政拨款2万元经费，六一民办小学董事长王建刚无偿提供办公室；宣传部、教育局、农牧局、计生局、道教协会、荣秀地产、隆昌大酒店、福城房地产等先后与协会合作办刊。至今《唐河文学》已编印27期，共刊登会员散文、诗歌、小小说等文学作品270多万字，其中百余篇佳作被全国各地报刊转载。更为可喜的是，第二届“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揭晓，《唐河文学》榜上有名，成为保定市唯一一家获此殊荣的县級文学内刊。

一大批热爱文学的人加入进来，会员队伍不断壮大，注册会员100多人，网络会员400多人，其中32人和78人分别加入省、市作家协会。会员甄会强、赵正文、王冀英的作品荣获保定市“五个一工程奖”；单杰荣登河北省2014小说排行榜第二名；石振明、田新燕、唐河、王勇等9人荣获荷花淀文学奖；张敏、刘二喜获得全国歌词征文大奖；蒲力刚、马兰、王亚宁勇夺易水诗歌奖；赵正文、如意、董桂欣、孙克平、张丽娜出版了文集，马志献、贾宝云、王淑红、赵坤写出长篇小说。2017年，单杰的中篇小说《老鲁的烦心事》荣登《小说月报》。

2017年，书乐多方协调，在西雹水小学创办“唐河文学馆”，展示协会创作成果，珍藏《唐河文学》资料。

恍惚间，“嗒嗒，嗒嗒……”耳边传来一阵马蹄声响，那是康书乐纵马扬鞭，身后尘土飞扬，大队人马紧紧相随，正翻山越岭朝着远方的文学殿堂飞奔而去……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