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梅
爸,又到周六了,平时这个时间,我都会早点起来,简单整理一下家务,出门上街,买点您喜欢吃的东西,然后去看您,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这一天是属于我们父女俩的,其它的事情,我都会放在一边。而今天呢,您却在哪里?那个我最熟悉的地方,我还能回去吗?
爸,在您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您的嘴是微微张着的,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我赶紧让二嫂打开手机,为您播放京剧《锁麟囊》和《贵妃醉酒》唱段,京剧是您一辈子的业余爱好,我明显感觉到您在侧耳聆听;我还不停地告诉您您的孙辈们正在回家看望您的路上,我说,您静下心耐心地等着,等着他们回来陪您吃饭,陪您喝酒,我还说,您如果听懂了我的话,您就点点头或捏下我的手。爸,您明明是点了头又捏了手的,可您怎么就不讲信用呢?我双手的温度最终没能传导到您的身上,却在我的抚摸中闭上了双眼,以渐渐冰冷的方式向您的儿女们诀别,没有给我们留下只字片语,就在这开合的一瞬间,我们便阴阳两隔了,爸,您怎么可以这样?您这样做,让我也背上了“欺骗”您的“罪名”了。
爸,您埋怨我“欺骗”您吗?
前些年,有一次您上街回来却一脸的不开心,我问怎么啦?您说,碰到一个熟人,聊天时,那个熟人对您说,您肯定能活到一百岁。我说,本来就是呀,您生什么气?
您说,那意思就是我没几年的活头了嘛!我和哥嫂哑然失笑,知道您又耍小孩儿脾气了。
我赶紧说,您就放心吧,您这身体活150岁没问题。
“傻丫头,150岁?那不成了老怪物?”
“傻丫头”,在老爸那里就是我的名字。
“反正,保120,冲刺150岁,没问题。” 我信誓旦旦地说。
老爸笑了。反正,哄老爸开心又不上税。从那以后,在老爸的潜意识里,他可能真的在为这个目标努力,而我又何尝没有这个意思呢?可是现在,您因脏器衰竭,和我们已是天地两个世界了,享年93岁,离我们的目标差了一大截。
爸,我听老人们说,一个人如果去世了,他的灵魂在七七四十九天里是不会走远的,假如他还有牵挂,他的影子会在家里的。也许这是迷信,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知道,您有很多的挂念,挂念您的儿孙,挂念您的朋友,挂念这个城镇的变化,挂念很多您挂念的东西。
60多年前,您和其他热血青年一起,从“九州之衢”的繁华城市武汉来到大西北,支援边疆建设,作为独子的您,将父母留在了几千里之外。在这里,您的足迹,几乎踏遍了阿拉善的每一寸土地。
一次,我去看望您,您正在整理房间,桌上有一堆照片、证件等物,我挨个看去,每张照片的背面都标有日期——22岁的父亲有着一张圆润的脸,虽然是黑白照,但仍然感觉出白皙、透明,浅浅的笑意,带着南方男子的儒雅。
按着年代翻看——30岁,40岁,50岁......岁月的沧桑,逐渐刻在您的脸上,记录着您的人生轨迹,成为您自己的一段坎坷、丰富的历史。
几乎做了一辈子金融工作、也当了几十年小領导的您,最自豪的事就是:“从我手经过的钱无法计算,但我从没有占过国家一分钱的便宜,现在虽然是两袖清风,但我内心无愧。” 这也是您教育我们兄妹几个做人的法宝之一。
您渴望有钱,但决不贪婪钱财。在您当银行行长的那些年,也曾有人给我们家送这送那,但无一例外地都被您挡回去。您说:“谁都不容易,人家是有了难处才来求你,你却收人家东西,这不是落井下石吗?这跟敲诈勒索有啥区别?”
爸,您喜欢诗词歌赋,看武侠小说,眼力好的时候,您自己也写了不少的律诗,至今让我愧疚不已的是,在您80大寿的时候,您为自己写了一首《蝶恋花.吾至八旬》,您把文稿交给了我,让我帮您好好润色,我漫不经心地接过来随手放在包里,可是,不知何时,我把它弄丢了,您问了我几次,我总是支支吾吾,后来干脆让您重写,您脸上的神情一下暗淡下来,此后再没有问过、也再没有写过。
爸,这件事虽然没有其他人知道,但我内心一直在愧疚着,您的那种失望的样子只要想起来心就会被狠狠地撞击似的疼。
您和母亲斗了一辈子的嘴,我总在为您们这代人遗憾,因为您们从来不曾体会过什么是爱情,却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安排中浑浑噩噩过了一辈子。
但我没想到,母亲的去世,却给您带来了巨大的悲痛,甚至一度连家门也不出,面对着母亲的遗像,您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个死老太太真狠心,你走了,我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了......”
我突然明白了,这种经过几十年岁月搅拌酿出的谁也离不开谁的情愫是我们轻易难懂的。
从不迷信的父亲,开始每天都要在母亲的遗像前点一烛香。而现在,这炷香却要焚在您的面前了。
爸,我不确定您在生命最后的日子是不是幸福的,住院期间,您受的最大的苦就是每天输液扎针的疼痛,由于您吃不进东西,血管都是瘪的,一扎就穿,一般的护士的确有点为难,护士长每天亲自为您扎针,这可好,还给您惯下毛病了,看不到护士长,您就拒绝吊瓶。
护士长每次进到病房,总要逗您开心。那天,她进来时,您面无表情。
“怎么啦老爷子,看到我咋不说话,谁惹您啦?告诉我,我批评批评他。”您闭着眼不搭茬儿。
“老爷子,张开嘴我看看您的舌苔。”您听话地张开嘴。
“咦,您嘴里没有金子啊,我以为含着金子不敢说话怕掉下来呢。”护士长捂着嘴偷笑,您发觉上当了,一下把嘴紧紧闭上了,我们都笑了,您的脸上有了一丝羞赧。
护士长又逗:“老爷子,我给您当孙女儿行不行?”您高兴地连说几个行字。
“那还得有礼物啊。”
您伸出手,表示要把金戒指送给她,并认真地说等出院了再好好买个礼物送她。
“老爷子,只要您对我的工作满意了,比送我什么东西都强。”
“你们都好,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请原谅吧,人老了就这样。”您的语气带着谦卑,带着无奈,带着伤感,我的眼眶湿润了。。。。。。
我们兄妹四个24小时一刻都没有离开您的身边,想方设法寻找您爱吃的食物。您爱干净,我们每天为您擦洗身子,一天至少换一次内衣。我问您对我们是否满意,您说,医院的医生、病人都夸您寿长福大呢。
您的善良有时候也会遭到我们的“欺骗”,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不地道”?您的脚趾甲长了,我们专门请修脚师傅到病房来,可能是紧张的缘故,修脚师傅的剪刀戳到指缝里了,您疼的一下把脚收回去说什么也不修了,我给师傅使了个眼色,师傅会意,收起包悄悄退出病房,我给钱,师傅不好意思要,我硬塞她兜里。回到病房,您说这个师傅技术太不过关,我开玩笑说,人家今天是义务为您服务不收分文,您还挑剔啥。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管咋说,人家跑到医院来做事,不给钱咋行。”
“没事,人家不要嘛。”
“一定要给,不能亏了别人。”
“临走”的那天早晨,您还在确定这件事的真伪。您就是这样,从来不想亏待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