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金师
一
丁芮语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大姐丁卉曾说过,“你知道吗?我现在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名荟城,因为那里是徐闻唯一一个像大城市的地方,只有在那里,我才会觉得自己没有离开过深圳。”
丁芮语听到这句话时并没有太多感触,因为她当时就在深圳上学,置身于这座繁华的大都市,每天都穿梭在霓虹闪烁的街头巷角,享受着它的喧嚣与嘈杂。4年以来,她已经习以为常,从来不觉得这种繁华有多珍贵,所以对于大姐的话,她没有上心,只是觉得大姐有点可怜。但她万万想不到,9个月后,她也成为了自己曾经同情过的大姐。
“嘿,在发什么呆呢?快帮我复印一下身份证。”杜林在丁芮语面前挥了挥手,把她从思绪里拉回到现实中,丁芮语闷闷不乐地接过身份证,从座位中站起来,慢吞吞地打开复印机的盖子,随意地把身份证放在复印机里,就按下了“开始”键。“好了吗?”杜林问。复印纸慢悠悠地滑了出来,丁芮语一看,糟了,身份证的正反面印重叠了,她只好说:“哦,这张印错了,我得重新复印一张。”“唉,那你重新复印一张吧。”杜林叹了一口气,只能帮客户办理其他业务。
丁芮语的脸开始灼热,她仿佛感受到了玻璃窗外客户虎视眈眈的眼神,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脸黑黝黝的,右眼角有一道毛毛虫一样大的伤疤,一双细小的眼睛在丁芮语全身上下打量着。“这小靓妹新来的?很面生啊!”丁芮语听到他在问杜林,“是啊,今年刚毕业,对业务不熟,黄老板多多包涵。”杜林笑着接过客户手上的几沓现金,熟练地放进点钞机开始清点。丁芮语再次把身份证放进复印机,随着复印机“吱、吱……”响了起来,丁芮语也把复印好的证件递回给杜林。
这是丁芮语第26次复印身份证,从她踏进银行的第一天起,她似乎就没有离开过这台复印机。第一天上班时,营业主管黄小桃把她带到杜林身边,说,小杜,给你个美女当助手。杜林抬头看了一眼丁芮语,笑着让她坐在打印机旁边的凳子上。“我们这个网点人流量不是很大,比较闲,有人办卡或存钱需要复印身份证的话你就帮我复印一下好了。”当时杜林这样对她说,并立刻教丁芮语如何使用复印机。非常简单的操作,丁芮语轻而易举地学会了,只是每次复印身份证,一旦她走神,就会把身份证的正反两面都印在同一个位置,这样反复试了几次后,杜林就明白了,丁芮语的心不在银行这里。
杜林比丁芮语早一年毕业,虽然学的是计算机,但应聘进了银行后,他没有如愿进入技术部门,而是被分配到一个离市区20多公里的小镇上,成为营业网点的一名普通柜员,这样的际遇未免让他心里有点落差,但单位领导灌输给他们的理念是,所有毕业生都必须到基层锻炼,把基础打牢,并表现优异,才能一步步向上晋升。
所以杜林在刚上岗时,表现得非常积极,网点里凡是有重、脏、累的活他都抢着做,他承包了柜台里卫生,每天上班之前必然会打一桶水冲洗网点的厕所,下班之后主动扫地并把一天的垃圾清理出去。他还主动要求晚上下班后留下来值班。杜林当时所在的网点大部分员工都已经结婚生子,他们下班后都恨不得马上飞奔回家跟家人共享天伦之乐,都不愿意留下来值班。当时有一位女柜员怀孕4个月,每次轮到她值班,她都找杜林帮忙,杜林也爽快地答应了她。到了后来,几乎所有人都习惯找杜林帮忙,他们的理由是,反正杜林也没结婚,没女朋友,趁着年轻,应该多为单位做贡献。杜林为了表现出自己的主动性和积极性,于是找了行长商量,主动请求取消排班制,由自己来值班。后来行长安排大堂经理出去走访跑业务时,杜林又主动请缨,说想跟着出去学习一下。由于徐闻这座小城紫外线强,夏天又晒又热,大家都觉得出去跑业务是一项苦差事,看到杜林这么主动,自然乐不可支,就让他跟着去了。杜林还对各种证书以及培训相当感兴趣,凡是需要考证书,或者参与培训,每个网点都需要派代表参加时,杜林必然是那个不二选择,一方面他自己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另一方面其他人也不愿意让工作侵占自己的私人时间。
杜林以为自己这么努力,总会被领导看到,也许很快就可以轮岗,可以调到自己想去的技术部门了。当时杜林跟单位签劳动合同时,合同上明确写着试用期半年,杜林心想,我一定要充分利用好这半年时间,得到领导的认可,只要在岗位上表现优秀,就一定能在试用期结束后有所晋升。
然而半年很快过去了,除了同事们越来越依赖杜林外,杜林的工作并没有任何改变。其实同事们都很认可杜林的勤快和上进,但是他们并沒有权力给杜林升职加工资,就连行长,也只是把杜林的努力看在眼里,至于其他的奖励,并没有提起过。反而是跟杜林同时进单位的另外一个女生,在半年试用期中表现平平,甚至比不上杜林勤快,但她却从郊区调回到市区了,即使没有改变柜员身份,可是在杜林看来,那也是一种晋升,毕竟回家比以前更方便了。后来杜林在同事们口中才得知,原来那个女生是职工子女,家就住在市里。凡是工作有调动,职工子女都必须是优先考虑的一群人。杜林得知这个消息后愤愤不平,同时也有点失望。
但他更失望的,是自己这半年来被扣了600多块钱。杜林在业务上出了好几笔差错,最大的一笔,是出现了短款400块钱,当时客户来取200块钱,杜林由于粗心大意,给客户办了存款200块钱也没有察觉,下班扎账时才发现账实不符,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哪里出了错,直到合规经理带他看视频监控,才找出原因。结果客户坚决不认账,还威胁说要打电话到总部投诉杜林,几经交涉都无果,杜林最后不得不自己补上400块钱。
这件事给杜林带来了不小的打击,他一直兢兢业业,是不应该出现这种差错的,但是做柜员,一丝一毫的松懈都容不得,也许杜林在上班的某个时刻,也是心不在焉的吧。想到自己辛辛苦苦付出那么多努力,不但没有任何成效,还被扣了工资,杜林就感到非常失望。后来在试用期结束后的半个月,他才被调到另一个乡镇网点。
杜林仍然在做柜员,经历了半年的试用期后,他学乖了,不再主动承担所有的活,也慢慢接受了自己可能会一直做柜员的现实,他变得更务实了,不再去思考那些遥远的梦,只是认真做好分内的事。以前他办业务时,看到老年客户过来取养老金或者重置密码,他不会推销客户不需要的业务给他们,但是如今,只要有一丁点希望,他就开始推销产品,像其他做了十几年柜员的老员工那样,不放过每一个营销的机会。
在银行做柜员,得客户者得天下,有了业绩才有发言权,在杜林转变思路后,他努力讨好客户,想法设法跟客户推销短信业务、金卡以及各类保险产品等,在他的坚持不懈下,也慢慢做出了一些业绩,逐渐受到了领导的重视。随着工资不断增加,新同事也对杜林刮目相看,不时向他讨教一些营销之道。后来网点里来了新员工,杜林就被推为新员工的师傅,负责带他们学习。
在丁芮语之前,杜林还带了两个实习生,两个实习生也是刚大学毕业,做事很有激情,基本不用杜林教,就自己掌握了很多业务知识。这让杜林感到很满意,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们两人独立上岗了。在这过程中,杜林也渐渐满足于现状,真正接受“柜员”这个岗位了。
直到丁芮语进了网点,杜林的心理平衡才又被打破。在银行里,所有员工是分为三六九等的,毕业于普通二本院校的杜林在银行里是B类工,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那种,无论是工资还是地位,都比外包工要高,他带的两个实习生也是普通本科院校毕业的,同样是B类工的身份让他们有许多共同语言,还不时生发出一种优越感。然而得知丁芮语是比自己更高一等的A类工,杜林开始嫉妒了,这意味着大家做同样的事情,但每个月丁芮语会比自己多领500块钱!
可即便如此,丁芮语还不满足,她上班爱发呆,总是心不在焉,学东西也不上心,让杜林很无奈,也很不解。不就是学校稍微好一点吗?每个月多领500块钱还不知足,你到底想怎样?每当丁芮语走神时,杜林便在心里问道。
二
“你以后是要坐办公室的,你们A类工就是好啊,我们做了十几二十年,公积金跟补贴都只是那么一丁点,你们一毕业工资就比我们高这么多。”合规经理李欣的话里带着几许不甘,又夹杂着一些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妒忌的酸溜溜情绪。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对丁芮语说这种话了,丁芮语从入行以来,就不断被同事打听待遇。说来也奇怪,本来大家聊天聊得好好的,一谈到待遇,气氛就变了,丁芮语就感觉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因为她是网点里唯一的一个A类工,是被羡慕妒忌恨的那一个,似乎也是所有人的眼中钉,就连师傅杜林也不免俗气,总是暗示丁芮语的工资比别人高,让丁芮语又气又恼。
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跟这些人相比呢?自己好歹也是一个重点院校的本科毕业生,可是这些同事里很多人都只有中专或者高中的文凭,起点完全不一样,何来可比之处呢?既然如此,为什么会觉得不公平呢?为什么会眼红自己那可怜的3000块工资呢?想到这里,丁芮语就百味陈杂。
丁芮语想到留在了珠三角的同学们,同样是做柜员,但他们每个月近万的到手工资,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丁芮语认为他们才是值得艳羡和妒忌的,而自己的3000块工资,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呀!又或许这就是小城市的生活方式吧,没有太大的追求,一点点蝇头小利也被看得很重,只是,谁又知道丁芮语内心的苦楚呢?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选择现在的生活吗?这个疑问句,丁芮语在短短的一个月里问了自己无数遍。这一天再度提起这个问题时,她内心已经流满了长长的泪水。
早在毕业之前,丁芮语就意识到银行职员已经不是什么“香饽饽”了,一方面是大环境经济发展的趋势是消费,人们买房买车四处举债,何来闲钱放进银行呢?一方面是互联网金融的冲击,年轻人的钱都拿去买各种利率比存款高的互联网理财产品了,银行的作用于他们而言变得无足轻重,所以也不会长久地把钱放在银行里。可是如果银行拉不到存款,没有余额,无法实现盈利,那么一切都是空谈,背负着巨大压力的银行职员们,前途是渺茫的,工资也是不可预测的,那些所谓的“光鲜”背后,是他们加班加点走街串巷熬出来的,即便如此,付出与收获也不一定对等,他们面临的,很可能是辛辛苦苦拉到的存款,不到一个月又被客户提前支取出去。
这个月以来,丁芮语敏锐地发现了网点的余额一直在下降。村民来取钱的理由不是在村里建房子,就是进城购房。对于他们而言,银行只是资金的一个暂时托管方,一旦需要这笔资金,即使存了定期,他们也会提前支取,而不在乎利率上的损失。作为农民,有这样的思想觉悟已经算很高了,在丁芮语眼里,农村人应该是那种斤斤计较的,损失了几块钱也会心疼的人,但是当他们真正需要用钱的时候,无论柜员们如何劝说,让他们再等等,都留不住这些资金。于是网点的余額一点点在减少,而总行给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大到丁芮语一次次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是正确的。
这一天由于网点里许多柜员业务量都没有达标,按照规定,他们在晚上下班之后必须要去开“爱心培训”的会议。所谓“爱心培训”,就是说由分行领导组织的总结分析会议,会上强调每一个季度的工作指标,如果哪个网点不达标,就让网点负责人上台分析原因,并承诺下一个季度一定达标;而如果达标了的网点,就会对上一季度工作进行经验分享,以帮助其它网点一起完成任务。
开会之前,李欣告诉丁芮语,这样的会议去不去都无所谓,毕竟丁芮语才刚实习没多久,还没正式入职,对许多业务都不熟悉,即使去了也学不了什么。“你不用去啦,就跟行长说一下你有事请假就行了,他应该会批假的。”李欣对丁芮语说道,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局长也真是的,干啥都叫你去,又不见他自己那么积极……”
李欣的话让丁芮语感到很贴心,也很感激李欣对自己的体谅。的确如此,行长对丁芮语向来是苛刻的,从来不把她当作实习生,一有培训或者其他会议,都会叫上丁芮语一起去,甚至连每周两次的“夜访”,也指定要丁芮语跟着去学习。所谓“夜访”,就是下班后柜员们挨家挨户去走访客户,推销银行里的各类产品,并拉存款,解决网点余额不足的问题。那时候丁芮语才刚进来实习没几天,什么也不懂,同事们都觉得丁芮语只是一个实习生,应该轻轻松松地度过实习期,不应该过早地感受这些令人压抑的业绩指标,所以私底下他们都建议丁芮语不必对行长言听计从,要敢于争取为数不多的假期。也许是同事们的鼓励给了丁芮语勇气,她决定这一次一定要向行长提出异议,让自己可以免于这些没完没了的培训。
傍晚下班后,行长看到丁芮语,“小丁,今晚的会议你也去感受一下吧,学习学习。”
“我可以不去吗?不想去啊。”丁芮语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干嘛不去呀,大家都要去的,你一个人不去让其他同事怎么想?”行长有点不愉快。
“不想去?今晚是不是要去跟帅哥约会啊?”女柜员黄惠玲笑着对丁芮语打趣道。
“不可以不去哦,晚上没事做,大家一起去吧。”李欣也笑着附和道。
两个同事的话让丁芮语感到很意外,她以为大家都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但没想到当她提出不去开会时,大家却帮行长说话,这让她感到很没面子,丁芮语心里的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于是她豁出去了,“我都去过那么多回了,也没学到什么,都不知道天天开会的意义在哪里……”
“怎么这样说话呢?这就是工作,哪来什么有没有意义?”行长听完丁芮语的抱怨很生气,他放下了手上的账单,又对丁芮语说道:“你以前是不是没去打过暑假工啊,没有体验过赚钱的艰难吧,工作跟读书是不一样的,要学会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啊,年轻人。”
一番话让丁芮语羞愧得无地自容,同事们也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起来,有的在感慨自己当年进银行时也吃了很多苦,有的则强调这些会议的重要性,但就是没有人站出来替丁芮语说一句话,哪怕是曾经“怂恿”过丁芮语不去开会的李欣,这会儿也笑着跟同事们追忆往事,完全没有意识到一旁情绪低落的丁芮语。
带着满腔的委屈,丁芮语再也说不出话来,有种被欺骗和被愚弄的感觉萦绕在心头,让她无法再直视这一群同事。于是丁芮语默默地在电脑前坐下,开始像往常一样录大额汇款数据,只是内心再也平静不下来,那些复杂的情绪,又一次出现在她的大脑中。
三
如果当时自私一点,或者说勇敢一点,那么现在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呢?夜空下,丁芮语在心中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夜很静,弯弯的月亮安静地挂在空中,没有风,云似乎也沉睡了,整个村子静悄悄,不见几许灯火。这个村子几乎所有的人都前往珠三角打工了,他们只有春节才从四面八方赶回来。没有年轻人的村庄,就像一潭死水一样沉默,夜里没有麻将声,也没有酒瓶碰撞的声音,连村民养的狗,也懒洋洋地一声不吭,也许它们已经习惯了这种落寞,习惯了没有陌生人到访,于是也学会了以沉默对抗这漫长的夜。
斗转星移,丁芮语想起了小时候,她就站在家里的楼顶上,站在这夜空下,憧憬着外面多彩的世界,想象着自己努力读书,考上大学,然后在大城市里扎根,安居乐业。她觉得自己最大的使命就是跳出农门,逃离这破败、偏僻、荒芜的村庄。但是为何在十年之后,她又回到了原点呢?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但在十几年的更替中又变得更加萧条、更加寂静了。
农村,给人的印象总是贫穷、愚昧与落后,而出身于农村的丁芮语,从懂事时起,就一直渴望摆脱“农民”这种身份的烙印。于是她作出各种尝试,练习演讲,练习写作,练习化妆与打扮,她渴望由内到外都去除这种因出身卑微而带来的自卑感,她迫不及待地渴望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以满足自己小时候对“城里人”所有的幻想与渴望。
然而,就在刚刚过去的10个小时里,她还在烈日下帮助父母抢收稻谷,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但转眼之间就乌云密布,暴雨滂沱。这边是艳阳天,但另一边已经黑云压城,雷声轰隆。父亲暴躁的声音也如雷声一般剧烈,充斥在丁芮语的脑海中:“芮语,你动作麻利点啊!没看到快下雨了吗?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太阳一寸一寸地侵蚀着丁芮语的肌肤,汗水已经打湿了她的头发,沿着眉梢慢慢流下来,丁芮语两手紧握着收稻谷的农具,还来不及去擦额头上的汗,汗水就一滴一滴掉了下来。后来,丁芮语也分不清那是汗水还是自己的泪水了。
到底什么时候父亲才愿意舍弃那一亩三分地呢?到底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彻底摆脱农民的身份呢?早在十多年前,丁芮语就深深体会到了农民的艰苦、辛酸与渺小,小时候下地种田的生活就是噩梦一样缠绕在她的生命里,时刻提醒她要努力拼搏,改变命运,决不能像父母那样当一辈子的农民。丁芮语以为十几年过去了,自己学成归来,一定不会再接触到农活。可是当她被分回这个离家6公里的小镇上时,当她得知父亲种的一大片稻谷熟弯了腰时,她突然就相信了这就是她的宿命,是她无可更改也没办法逃避的命运。
“你为什么不留在深圳?为什么要回老家发展呢?”这是丁芮语被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从大学同学,到普通朋友,再到新同事,大家都很好奇丁芮语为什么不留在大城市里打拼,而回老家的小银行里混日子。“根在哪,我就去哪。”丁芮语总是轻描淡写地回答大家,只是她的内心里,早已暗涌迭起,遗憾、懊恼、不舍、自责等各种情绪在她心中交替着,一次次让她陷入这种自我懷疑中。
为什么要回老家发展呢?难道是因为深圳的吸引力并不如老家?不!在丁芮语心中,老家的地位远远比不上年轻又妖娆的深圳,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坚持自己内心的选择呢?难道是有人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胁自己回来吗?还是因为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呢?丁芮语想不明白,她只是觉得,一个人越长大,越身不由己,父母、大姐、二姐这些复杂的关系,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牢牢地束缚着她,使她动弹不得。
“我真是受够了,这两个月以来从来没有休过一天假,所有的时间都花到了他们身上,请问父母是我一个人的吗?凭什么我对他们出钱又出力,你们两个却躲得远远的?”大姐丁卉在聊天群里咆哮着,像极了一头猎物被抢的狮子,张牙舞爪,凶神恶煞。丁芮语仿佛感受到了她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什么叫你出钱又出力?我没出过钱吗?我每个月几千块工资不是都给了家里一半吗?你以为我不想回徐闻?你以为我就想躲在这里、住在这狭窄逼仄的破房子?”二姐丁时雨不甘示弱,语气咄咄逼人,仿佛自己才是最委屈的那个。
只有丁芮语默默看着聊天记录不敢说话,是啊,她能说什么呢?父亲病倒以来,确实是丁卉一个人在照顾,跑前跑后不说,医疗费也是她一个人承担。而丁时雨,逢年过节风雨无阻,即使买不到票,即使塞车,也要从三百多公里的深圳赶回徐闻陪父母过节,还给了父母不少零花钱。只有她丁芮语,对父母确实没有两个姐姐那样尽心尽力,她没有负担过他们的医药费,也没有守在医院的床上陪父母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一方面是当时她刚上大四,正处于繁忙的毕业季,既没有经济能力照顾父母,也没有时间能陪伴在父母身边。于是,丁芮语只能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结果,没过多久丁卉就将矛头指向了她,“丁芮语你总是这样子,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父母你没有份吗?有本事就永远对他们不管不顾!别以为你在深圳就可以不理他们,我告诉你,到时候万一你老爸瘫痪了,你就乖乖守在家里伺候他吧!”
丁卉说话总是这么尖酸刻薄,句句刺耳,丁芮语听到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丁芮语试着去理解她,丁卉当年大学毕业后也想去深圳打拼,并且已经有心仪的企业向她抛出了橄榄枝。然而当时父亲刚被诊断为中度高血压,加上肝脏、肾等器官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问题,医生说如果不注意降血压,很可能由血压高而引起其它一系列疾病,甚至可能导致中风。医生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父亲已经70多岁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时要上医院做检查、取药或者治疗。而丁卉作为长女,父亲膝下无子,照顾父亲的重担自然落在了丁卉身上,她想到如果自己跟妹妹们都留在深圳,那么万一父亲出什么大碍了,大家都赶不及回来。于是丁卉在再三思考后,决定放弃在深圳的工作机会,考公务员回老家照顾父亲。
但是等丁卉真正成为了家乡的公务员后才发现,现实与理想之间隔着一条长河,怎么也跨不过去。人人艳羡的“铁饭碗”其实并不轻松,所谓的“事少钱多离家近”只有“离家近”一条达标,最让丁卉崩溃的是,两千多的工资很快让她的生活捉襟见肘,虽然说在小城里消费不高,但是父亲的降高血压药是必须定时取的,而且每次带父亲上医院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当时母亲也得了牙周炎,一口牙几乎都坏掉了,也是丁卉一人带她到牙医那里治疗和换牙,所有的费用都得丁卉一个人掏。久而久之,丁卉内心也不平衡了。为了家人,自己放弃了深圳的工作机会,回到家乡拿着微薄的工资,尚且不说养不活自己,连养老的重担也落到自己的肩上,而两个妹妹什么也没有付出过,甚至对父母的健康漠不关心,这显然不公平。
为了照顾父母,丁卉几乎所有的周末都被占据了,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还得三天两头往医院里跑,这使得她的社交时间不断被剥削。丁卉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了,如果不是忙于照顾父母,自己也不至于被剩下。像徐闻这种小地方,有志青年全都往珠三角发展了,时间越往后移,丁卉越发现更难找到合适的男朋友。可是她也28岁了,28岁,在小城来说应该已经结婚生子,并且有了第二胎了,可丁卉至今孤单一人。
所以丁卉的怨气正来源于此。为了父母,自己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再苦再累都只有一个人承担,可是父母明明有三个女儿啊,为什么赡养父母的担子却只有自己在承担呢?二妹丁时雨一毕业就去了深圳,在一家私企里做文案,工资刚够解决温饱,也没分担多少医药费。丁时雨刚毕业时,丁卉劝她,回徐闻吧,大家一起租房,还可以分摊点生活费,在老家租房子又便宜又宽敞。但丁时雨拒绝了,她当时的理由是家里没有合适的岗位,而且自己已经跟企业签了三方协议,如果毁约要赔一万块违约金,丁卉拿不出一万块给丁时雨,于是也只能作罢。但是随着生活的担子越来越重,加上丁时雨时常抱怨自己工资低、升职无望,而且在深圳住得憋屈,于是丁卉又劝她去考公务员考编制回来。可丁时雨永远只是口是心非,一边抱怨着深圳的高消费和高压力,又一边安然享受着深圳的繁华与多彩,让她考公务员,她也去了,只是她花了多少心思在里面,丁卉一眼就看出来了。
丁时雨不愿意回老家,丁卉虽然心里有气,但她也无可奈何,她没办法去深圳绑丁时雨回来,只能自己品尝这些苦楚,凭心而论,自己何曾不想留在大城市呢?丁卉想起自己在深圳实习的那会儿,每次跟前辈们出去做项目,看到深南大道上的高楼大厦,她都暗自发誓一定要在这座城市扎根,让这里真正成为自己的“家乡”。和其他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一样,丁卉是相信奋斗的意义的。只是那年迈的父母,那贫寒的家庭,让她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远。生活啊,怎样才能不让人感到绝望呢?
丁卉很不甘心,她决不能让自己一辈子都被家人拖垮,也决不能让养老的重担压在自己身上,如果丁时雨不回来,那就让丁芮语回来吧。
四
“芮语,你找到工作了吗?”丁芮语刚准备脱正装,就接到了主编谢莹的电话,丁芮语感到很疑惑,为何谢主编会在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
“还没呢,刚跑完招聘会回来。”丁芮语边解开衣服上的最后一颗纽扣,边回答谢莹。
“这样啊,芮语啊,要不,你直接过来我们这边上班吧……”电话里的谢莹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跟李主任这几天也去面试了几个大学生,但是感觉都不如你好。你在我们杂志社也实习了3个多月,做事勤快,又对各个版块比较熟悉,同事们都想让你留下来的。”
“啊?可是我最近跑了好几家企业,结果还没出来呢,我……”谢莹的话让丁芮语感到意外又驚喜,但她还是按捺住激动的心,准备说出自己的想法。
“没事的,我也和李主任商量过了,如果你能过来,我们不会亏待你的,现在就是想问问你的意见怎么样,我们好确定需不需要再去找人。”谢莹似乎早料到丁芮语会这样说,语气也恢复了平静。
“那,我先考虑一下,可以过几天再答复你吗?”丁芮语问道。
“可以,但尽量不要太晚,芮语你也知道,我们现在人手紧缺,不能再等了。这样吧,我给你一晚时间好好考虑,你明天再给我答复吧。”谢莹的语气干脆利落,丁芮语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于是两人互道了寒暄,就挂了电话。
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接到谢莹的电话,秋招已经接近尾声了,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只是那十二月的风并不停歇,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让丁芮语疼到心底。这样一个意外的电话,又勾起了丁芮语的伤心事。谢莹所在的《茧衣》杂志社是深圳本地的一家名气颇大的杂志社,也是丁芮语向往已久的工作单位,当时能进到那里实习,都是丁芮语过五关斩六将后的结果。实习结束时,她很舍不得《茧衣》,也舍不得在里面的编辑工作,在她看来,能够为人做嫁衣裳也是一种乐趣,如果能留在《茧衣》工作,那一定是上天给她最好的礼物了吧!
万万没有想到,在实习期过去两个月后,在丁芮语经历了人生的低谷期之后,这个看似是喜讯实则是个坏消息的电话再一次打破了丁芮语生活的平静。可惜一切来得太迟了,丁芮语想起丁卉说的话,“如果在深圳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你就回家吧。”又想起自己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四处奔波,在招聘会中一次次失落,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回家发展,还想起了跟男朋友郭子杰摊牌的情景,一切像是命运对她的捉弄。假如谢莹提早一个月打电话过来,假如丁芮语意志再坚定一点,再勇敢一点,再坚持久一点,是不是一切都会有不同的结果呢?
在刚刚过去的十一月里,丁芮语为了实现对丁卉的承诺,并没有刻意找深圳这边的工作。偶尔看到一些企业开招聘会,她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参加面试。不过由于沒有充足的准备,丁芮语在众多的面试者中并不能脱颖而出,于是也没有合适的企业录用她。后来丁芮语直接放弃了珠三角这边的企业,她一看到有徐闻的企业在招聘,才会投简历和跑宣讲会。当然,银行并不是丁芮语的最佳选择,只是她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老家的产业结构本来就是不健全的,许多她想做的工作也没办法找到,加上丁芮语正处于失恋中,于是她也负气地让自己随波逐流,只要能回家,能缓解丁卉的怨气就行了。至于在哪里工作,做什么工作,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在一座没有郭子杰的城市,即使做的是自己喜欢的工作,她也不会快乐啊。
“原来你把我看得这么无关紧要的吗?”分手时郭子杰曾经这样质问过丁芮语,“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难道我们不可以奋斗几年再接你爸妈出来吗?”说这话时,也许郭子杰是想挽留丁芮语的,只是丁芮语害怕这种拖泥带水的感觉,她怕自己一旦心软,就会改变主意,所以只能决绝地、没有余地回绝了郭子杰的假设。郭子杰当时在一家游戏公司做运营,工作压力非常大,如果丁芮语也留在深圳打拼,即使两人再努力,短期之内也很难定居深圳,高昂的房价让丁芮语明白,郭子杰的假设再美好,也是不现实的。年迈的、患有高血压的父亲等不起,即使父亲等得起,丁芮语也怕自己的家庭会把郭子杰拖垮。
拒绝一个心仪的工作机会,跟拒绝一段两年的感情比起来,哪一样更让人心碎呢?丁芮语说不出来,她以为自己会很难受很痛苦,可是真正把话说出口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是那样简单。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她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接受失去一些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包括爱情,也包括工作机会。就像是从来没有爱过郭子杰那样,丁芮语在跟郭子杰道别的时候也没有哭,他们只是用一个拥抱来结束两年的回忆。
后来丁芮语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舍不得一个人,还是一份工作,又或者是一座城市。当毕业典礼悄悄来临时,她才明白,自己跟这座城市将要彻底告别了,又或许她告别的不仅只是一座城市,而是4年的大学回忆,是两年的感情点滴,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潜在的可能性。
当丁芮语回到老家,成为一名小柜员,开始日复一日的机械式生活后,她才明白,原来自己真正热爱和向往的,是另一种生活,一种假设的,仅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几率实现的生活。
而真实的生活,她需要说服患有高血压的父亲不再种地干农活,她需要踏踏实实做更多业绩以领到可观的薪水来赡养父母,她需要持续提升自己而不是自甘堕落自暴自弃。
生活依然很艰苦,从东边升起的太阳透过窗子闯进了丁芮语的房间,强烈的紫外线分外刺眼,打在丁芮语的脸上,丁芮语感觉脸被晒到干成沙漠了。于是她迅速爬起床来,拉开窗帘,并洗了一把脸,又开始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