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美凤
中国文化大学(台湾)美术学系助理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明清家具史
帽架,就是用以置放冠帽的架子,是清代冠服礼制中的必备之物。
清代雍正一朝的帽架用材广泛,形制多变,功能多样,陈设繁复,饶富趣味。
这些帽架的设计、成造,多来自雍正皇帝直接授意,或以怡亲王为「艺术监督」,再由近臣海望具体落实。
雍正皇帝甚至曾对自己独创的「抢凤帽架」下旨不许外传,颇有近代商业社会「专利保护」之意。
如今通过查阅档案,得以一探雍正皇帝别样的帽架创意。
帽架,或称冠架,顾名思义,就是用以置放冠帽的架子,是与毛巾架、衣架功能类似的日用小件,也是清代冠服礼制内上下官员必备之物。身为万人之上的雍正皇帝当然不可或缺。《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以下简称《活计档》)是清代雍正朝以降有关内务府造办处承做各项大小活计的档案,在雍正三年(一七二五年)四月二十九日有一则记录:员外郎海望奉怡亲王谕:将独挺帽架做几件,遵此。于六月初二日做得象牙五叉伞花梨木腿铜箍抢风帽架一分、羊角五叉伞牛角腿帽架一分、象牙四叉伞三支腿黄铜箍抢风帽架一分、黄铜五叉伞五支腿铜箍抢风帽架一分,怡亲王呈进。(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等编《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一,杂活作,「雍正三年四月二十九日」,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五年,页六二九~页六三〇)
上述的「独挺帽架」就是单柱支撑的帽架。「五叉伞」、「四叉伞」即为五叉股或四叉股如同伞盖般撑开的帽架顶层,「三支腿」、「五支腿」应为伞盖下的支柱(或向下延伸再张开成底座),以三支或五支腿足作为支撑,有别于单腿的「独挺帽架」。细读档案,员外郎海望完作的帽架与怡亲王谕旨似乎不符?所述的「抢风」是什么?雍正皇帝对「抢风帽架」的看法又如何?凡此皆引人好奇。
康熙皇帝驾崩后,继位的雍正皇帝依制守丧二十七个月。(《清世宗实录》卷一,中华书局,一九八五年)据《活计档》记载,此期间诸般杂务多由其十三弟允祥,也就是怡亲王代理。雍正三年四月正是制期甫过,雍正皇帝正式视事之时。本文试从《活计档》中有关帽架的记录,讨论雍正一朝帽架的用材、工艺处理及形制等,并经由部分帽架兼具的其他功能和帽架的陈设之处,一探雍正皇帝的创意。
帽架的成造大略可分三类:单一性用材、不同材质并用以及材质不显的外表漆饰处理。
单一性用材如雍正二年元月:「郎中保德奉怡亲王谕:将紫檀木帽架做二分、白檀香帽架亦做一分,遵此。于五月十七日做得紫檀木帽架二分、白檀香帽架一分,俱安黄铜镀金掐子,怡亲王呈进讫。」(《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一,杂活作,「雍正二年元月二十八日」)雍正四年七月:「郎中海望持出鶒木帽架一件。奉旨:着照样做几件,其挺子上不必鞔黄皮。钦此。」(《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二,木作,「雍正四年七月二十七日」)雍正十一年六月:「内大臣海(望)传着做紫檀木、黄杨木帽架做四对。」(《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六,杂活作,「雍正十一年六月二十九日」)也就是已晋升内务府大臣的海望,传做紫檀木、黄杨木帽架各四对。是知主要木料用材有紫檀木、白檀香、木、黄杨木等,其中对木帽架的指示「其挺子上不必鞔黄皮」,推测有些木质挺柱会有鞔皮之类的外表处理。雍正八年二月:「员外郎满毗传做备用福寿帽架一对……于十月二十八日做得紫檀木镶象牙福寿帽架一对,首领太监李久明交太监刘希讫。」(《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四,镶嵌作,「雍正八年二月三日」)由此显示木制帽架外表有时饰以玉石珠宝(还有象牙等)镶嵌成的花卉纹饰或吉祥文字。
清 镶双色竹丝贴黄冠架高三〇·五厘米 底径一三·七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帽架除木质外也有竹制的,尤其是斑竹所作。雍正四年五月:「太监雅图交来班(斑)竹帽架一件,传旨:着照此样做几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二,木作,「雍正四年五月十八日」)斑竹家具在康熙朝十分流行,雍正皇帝似乎也「情有独钟」,成造不少。(吴美凤《盛清家具形制流变研究》,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七年,页一七九)在其继位之前的《雍亲王十二美人图》(《胤禛妃行乐图》)中就可见下棋的美人斜身倚在一架斑竹桌上,鉴古的美人则侧坐在五屏式的斑竹椅上。故宫博物院藏贴黄镶染牙冠架和镶双色竹丝贴黄冠架(「贴黄」又称竹黄、文竹,系取竹筒内壁之黄色表层反转过来,经煮压粘贴到木制胎骨上使其成器)或可作为竹制帽架的参考。
清人绘 胤禛妃行乐图屏(十二屏选二)故宫博物院藏图中可见斑竹椅和斑竹桌
前引雍正三年四月二十九日档案中「黄铜五叉伞五支腿」,应是以黄铜作为单一用材的帽架。以铜为主要用材,早在雍正元年就有记载了,七月「总管太监张起麟传做三角铜帽架十个」,内务府铜作分别在七月十二、十三日各交出「铜帽架五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一,铜作,「雍正元年七月十一日」)
雍正八年元月:「员外郎满毗传做备用瓜式独挺帽架二件、象牙支棍独挺帽架四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四,杂活作,「雍正八年元月十一日」)前者「瓜式独挺」用材不明,但后者应系整器以象牙为主的帽架。故宫博物院藏一件象牙雕冠架为象牙浅浮雕图案再茜绿(染成绿色),可作为象牙帽架的参考。此前,雍正五年「于六月十四日做得……黑牛角帽架一件」、雍正四年十一月「做得玳帽帽架一件」、雍正十年十二月「做得龙油珀帽架二件」等均属于牙作类用材。(《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二,杂活作)另外,雍正四年八月:「初八日郎中海望传做寿意珐琅帽架一对……于五年五月初四日做得珐琅帽架一对,随香袋……」(《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二,珐琅作,「雍正四年十月八日」)故知帽架单一性用材除多种木料外,还有斑竹、象牙、牛角、玳瑁、龙油珀、金属类的铜,以及工序繁复的人造材质珐琅,而这个珐琅帽架还挂了香袋。
清 染牙雕冠架高二七·五厘米 底径一一·六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不同材质并作的相关记录见雍正六年四月「员外郎唐英传做紫檀木独挺象牙支棍帽架六分」(《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三,杂活作,「雍正六年四月三十日」),此应有别于上述整器为象牙的「象牙支棍独挺帽架」,而是以「象牙支棍」为伞盖,下接紫檀木挺柱。雍正一朝像这样紫檀木并象牙的成作不少,传做频仍,估计至少近二十件。甚至在雍正十三年五月十日同一天,杂活作才呈进「做得备用紫檀木独挺象牙帽架二分」,司库常保马上又传做「备用紫檀木独挺象牙帽架四分」。(《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六,杂活作,「雍正十三年五月十日」,根据档案,本日传做二次)紫檀木还会与铜并作,如雍正四年六月「做得紫檀木铜座帽架一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二,杂活作,「雍正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清 金漆豆式帽架高二六·六厘米 口径一一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黑漆嵌螺钿帽架通高三〇·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雍正三年十月:「员外郎海望持出胆青玛瑙石二件,传旨:着配做珐琅湾挺帽架二个,钦此。于四年五月初四日做得珐琅(湾)挺玛瑙帽架二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一,珐琅作,「雍正三年十月二十一日」,其中「湾挺」是否指「弯挺」,即珐琅挺柱呈曲线弯度,尚待查明)这则是将天然的玛瑙石雕琢为伞盖或球形,再以珐琅为挺柱和底座。
此外,雍正九年三月传出「西峰秀色陈设的各样活计,内有应收拾者收拾」,需要收拾的活计清单上有「寿字遮灯帽架一件、通草百福玻璃镜帽架一件……」前者有小字附注「蜡花遮灯档上圆玻璃坏了,另换玻璃收拾」,后者小字附注「罩百福玻璃紫檀木座坏了,收拾不得另换做」(《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五,杂活作,「雍正九年三月五日」)是以并作的材质还有蜡花、通草、玻璃等。
除上述两类用材方式外,还有一类外表经漆饰处理,使得帽架的胎料不显。雍正三年九月:「太监刘希文交洋漆帽架一件,传旨:照此样做几件,钦此。」执行这道御旨的内务府漆作自雍正四年二月起,陆续交出「洋漆帽架五件」以及四件「黑退光漆帽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一,漆作,「雍正三年九月十五日」)雍正十三年三月:「司库常保传做端阳节洋漆各式帽架八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六,漆作,「雍正十三年三月二十三日」)可知内务府新品种「洋漆」也用于传统节庆活计的外表处理。
漆饰也有彩绘处理的,雍正十一年三月传做「备用楠木胎黑洋漆画洋金花帽架二对」,油作在五月一日「做得楠木胎黑洋漆画洋金花帽架二对,内衬香囊」(《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五,油作,「雍正十一年三月十日」)这两对指定以楠木为胎的帽架,不但外表漆画洋金花,里面还衬了香囊,似与前述珐琅帽架挂了香袋一样,要让帽架沾染香味。
独挺式的帽架分别在顶部的伞盖、中段的挺柱及承接的底座多有变化,尤其是顶部的伞盖。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员外郎海望奉旨:花梨木床夔龙栏杆上做圆盘帽架……于十一月二十七日做得紫檀木圆盘帽架一件,员外郎海望呈进讫。」(《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一,木作,「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其中伞盖做成圆盘状,推测是覆碟式,可参考故宫博物院藏一件玳瑁镶铜花冠架(为乾隆时期广东贡品)之伞盖形制。雍正七年六月:「十五日郎中海望传照先呈进过的甜瓜式帽架再做三分备用。」(《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四,木作,「雍正七年六月十五日」)此或为圆形带瓜棱的半球形实心伞盖,也可能是圆形带瓜棱的空心伞盖,如沈阳故宫博物院所藏一件黑漆描金帽架之伞盖部分。根据后续记载,备用的三件中有一件是雍正皇帝赏给怡亲王的。
清 文竹蝠寿纹八方冠架高二八厘米 底径一五·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乾隆 玳瑁镶铜花冠架高三一厘米 顶径一六厘米 底径一三·八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剔红蟠龙纹冠架高三三·六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文竹嵌紫檀边碧玉柱冠架高二九厘米 底径一三·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画珐琅福寿花卉冠架高二九厘米 底径一二·八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黑漆描金帽架沈阳故宫博物院藏扬之水 摄
雍正九年九月传做备用盆景,也做得「象牙葫芦帽架一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五,杂活作,「雍正九年九月十六日」),推测是全器用象牙雕琢成上小下大的葫芦造型。故宫博物院藏一件画珐琅腰葫芦式瓶,虽是花瓶,且仅十一点六厘米高,但其造型应与此葫芦帽架类似。
清乾隆 画珐琅腰葫芦式瓶高一一·六厘米 口径二厘米 足径六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雍正八年四月:「员外郎满毗传做备用福寿长如意帽架一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四,雕銮作,「雍正八年四月十一日」)此应是把帽架中段的挺柱雕刻成如意状,再将柱身的部分刻意拉长。帽架高度一般约三十厘米,此拉长的福寿帽架或表示吉祥寓意,也可能具特殊用途。而像这样拉长的帽架不只一件,雍正九年十一月也有传做记录,并于十二月「做得象牙雕刻葫芦式抽长帽架一件,象牙雕刻花插式帽架一件,司库常保、首领太监萨木哈、李久明呈进讫」。(《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五,杂活作,「雍正九年十一月一日」)呈进的两件,前者形制应符合旨意,后者所谓「花插式」可能是象牙雕刻成伞盖为小口的天球瓶式。
还有筒形帽架,如雍正五年闰三月杂活作「做得紫檀木铜镀金筒帽架一分,并原交做样花梨木铜镀金筒帽架一分……」据其所述可见此前已有过花梨木筒形帽架。此次呈进后,同样的材质形制于四月又做了三件;到了五月初一日,圆明园的太监田福又持来一件「紫檀木铜镀金筒帽架一分」,传旨问「照此样帽架还有无有……」海望于是将备存的一件呈进,随即又奉旨再做五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二,杂活作,「雍正五年三月二十七日」)
此外,雍正九年八月首领萨木哈传旨:「照朕五月初七日指示八角式花篮帽架再做一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五,珐琅作,「雍正九年八月二十五日」),珐琅作奉旨后于十月二十八日完作呈进。雍正十年十月由内务府大臣海望传做「象牙透雕盒式帽架」一对做为备用,杂活作于七天后就呈进「象牙透雕盒式帽架一对」,还特别用小字注明「系铜镀金托象牙茜绿挺紫檀木镶嵌座,盒内盛香袋」。(《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五,杂活作,「雍正十年十月二十一日」)「八角式花篮帽架」和「象牙透雕盒式帽架」此两件特殊的形制,前者是照之前雍正皇帝的指示再做一件,后者则传做为备用,显示都曾不止做过一次。
上述雍正十一年六月二十九日传做单一用材中的紫檀木、黄杨木帽架,杂活作后续交出的黄杨木做成「瓜式帽架」。紫檀木完作则是「夔龙式帽架」,此形制有可能将伞盖、挺柱和底座合而为一,即将紫檀木雕成矫健游走的夔龙由下而上至伞盖部会合,使整器呈现向外撇开三足鼎立状,形制或如故宫博物院所藏一架乾隆御用文具活腿桌(活腿桌,即桌腿可折叠)桌面屉内的「百什件」之一 蜿蜒向上的三足鼎立帽架 使用时撑开置于桌上一隅,用毕与其他文玩百什件各有所归的收入屉内。
值得注意的是雍正十一年七月海望奉旨要赏平郡王(清太祖努尔哈赤次子代善之后裔)的物件:
内大臣海(望)奉旨:着赏平郡王鸟枪、腰刀、软带、小刀、大药葫芦、烘药葫芦、火 包、折叠桌、伞灯、拆卸火盆、帽盒等件。钦此。
于八月十一日做得……红羊皮彩金帽盒一件,内盛玻璃镜、小式家伙全,随黑撒林皮套……象牙挺红羊皮转轴帽架一件、……担子式帽架一件、……员外郎三音保送去赏平郡王讫。(《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六,杂活作,「雍正十一年七月二十八日」)
由此可知,帽架运送时需要另制「帽盒」承装,而赏给平郡王的这件帽架还设有「转轴」可以推转。姑不论具「转轴」的帽架是否较方便使用,此制令人想到雍正皇帝曾于雍正八年十月传旨给海望,要他依照疆臣年希尧进贡的「番花独挺方面桌」改做成圆面的独挺桌,并且「座子中腰安转轴,要推的(得)转」,《红楼梦》中称此为「大团圆桌」,在中秋夜宴摆设,也是今日一般喜宴上用的可转动大圆桌之滥觞。(《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四,漆作,「雍正八年十月三十日」;另参见吴美凤《盛清家具形制流变研究》,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七年,页一九六~页二〇〇)
至于「担子式帽架」,一般所说的「担子」,抽象的理解为身负重担、责任重大,具象的系指扁担和挂在两端的物品。雍正朝《活计档》相关记载似乎仅见此则,是特为平郡王所创吗?其形制是否为挺柱的中段另设向两边延伸的分支,俾便平郡王可在两端另托挂杂物?凡此均颇费思量,有待进一步研究。
前引雍正九年三月,海望传旨西峰秀色陈设的各样活计应收拾的要收拾。应收拾的清单中「通草百福玻璃镜帽架一件:罩百福玻璃紫檀木座坏了,收拾不得另换做」,是以帽架兼照镜用。另雍正六年十月:「初二日郎中海望、员外郎沈嵛传做备用福寿镜支帽架一件,记此。」结果奉旨的杂活作在当月二十八日「做得紫檀木嵌玻璃帽架一分,内盛玳瑁鞘小刀一件、象牙起子一件、铜摄(镊)子二件、玳瑁耳穵(挖)牙签各一付、玻璃镜一面,郎中海望呈进讫。」(《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三,杂活作,「雍正六年十月六日」)看起来这件紫檀木嵌玻璃的帽架不仅用以置放冠帽,还内盛镜支、镊子等细琐小件,兼具照镜、修容或正容等用。类似这样的帽架在同年三月就奉旨做过一件「福寿双圆帽架」,此帽架「内盛四十岁水晶眼镜一付、红铜镀金掐丝珐琅珐琅仿圈一件、铜镊子一把、银耳挖一支、象牙起子一件、蜜蜡杆耳捻一件、玻璃镜一面……」(《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三,杂活作,「雍正六年三月十九日」)比后来十月那件还多了一副水晶眼镜与一件蜜蜡杆耳捻。遥想当年雍正皇帝步入书房,摘下帽子挂于帽架上,架好镜支审视仪容,或拈起铜镊子对镜小心地修整髭须。顺手拿起眼镜,感觉眼镜的螺丝有些松动,立刻拈出象牙起子拴紧。戴上眼镜后开始专心览视桌上成堆的奏折。若读到李卫、田文镜等心腹重臣的连续密折如「摊丁入亩」或「官绅一体纳粮」的改革行动遇到阻碍,不觉用玳瑁或银耳挖掏掏耳朵,再眯眼缓使耳捻,忖度着如何下笔叮嘱二人反制这些河南、江苏地区仕绅的反弹……
清乾隆 铜胎画珐琅花鸟纹镂空球式冠架高三一·三厘米 口径一一厘米 底径一三·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前引雍正九年三月五日海望传旨西峰秀色应收拾的活计清单中还有「寿字遮灯帽架一件,蜡花遮灯档上圆玻璃坏了,另换玻璃收拾」,可知帽架因其形制变化,有时具有「遮灯」的功能,也就是与灯罩合为一体,将帽架兼灯罩用。
前述的「洋金花帽架」内衬香囊、珐琅帽架挂了香袋、「象牙透雕盒式帽架」的盒内盛了香袋,这些无非就是要让帽架沾染香气。事实上,早在雍正三年九月就由海望传旨:「着做熏冠帽架一副……于九月二十八日做得铜胎黄地法(珐)琅夔龙五彩花熏冠炉一件,烧古炉胎一件,员外郎海望呈进。」(《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一,杂活作,「雍正三年九月四日」)熏冠所用的花种未明,但根据档案,此类帽架成做不少。雍正四年十月传旨海望,一件新完成的玳瑁帽架要改做:「……将葵花式托撑改做十八根直撑,口圈要开的开,以备放花熏冠用。」(《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二,杂活作,「雍正四年十月二十六日」)雍正九年六月,令海望传旨要一名手工伶俐、已晋升催总的太监胡常保到御前「面奉上谕」:「尔等照朕指示做一花蓝。花篮做紫檀木边嵌雕象牙,中心花要透地。将花篮内提梁分为四瓣做帽架。花篮内安铜烧珐琅胆,取出当器皿用,上安珐琅盖,盖上留眼放鲜花,又像盘子,盛得香圆佛手熏冠用。」(《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五,杂活作,「雍正九年六月三十日」)雍正皇帝巨细靡遗地指示要如何成造这件花篮造型、内分四瓣的帽架,重点是要留眼放鲜花作熏冠用。故宫博物院所藏一件乾隆款铜胎画珐琅花鸟纹镂空球式冠架,其伞盖留多眼,内应可放花,可供此类帽架之形制参考。
雍正皇帝应该对熏冠 即让帽子带有香气一事,非常重视。雍正六年八月他曾交给海望「庆云捧寿画样一张」,令其依此画样成造一件「熏冠炉」。(《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三,珐琅作,「雍正六年八月二十一日」)还有雍正皇帝深爱的洋漆做的熏冠帽架,雍正十二年十月就传做了一对「洋漆勋(熏)冠帽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六,杂活作,「雍正十二年十月十八日」)前述故宫博物院所藏那件茜绿的象牙雕冠架,其伞盖顶部设镂空盖,亦可作花熏之用。
垂直日晷线绘图转引自http://www.cwb.gov.tw/V7/knowledge/encyclopedia/as100.htm
雍正六年元月,海望奉旨:「传做仿轩辕镜式日晷帽架一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三,自鸣钟,「雍正六年元月五日」)「日晷」又名「日规」,「晷」意为「太阳的影子」。日晷即古代通过测量日影方位以判定时辰的器具,有置于地上的「地平日晷」,以及设于建筑物墙上的「垂直日晷」等类型。推测雍正这件日晷帽架应属后者,即将适当尺寸的垂直「圭盘」设于挺柱,以便举头随时查看时辰。但是所谓的「仿轩辕镜式」的轩辕镜是什么?这还引出了帽架的另一重要功能。
雍正三年十月,海望传旨造办处:「库内收的圆玻璃球配合做帽架用……」(《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一,杂活作,「雍正三年十月二十一日」)因无后续完作与呈进记录,故不知此「玻璃球帽架」为何。不过,同年十一月二十日的珐琅作有则记载:「海望持出轩辕镜二个,上嵌珐琅顶,传旨:轩辕镜着配帽架用。钦此。于四年七月初五日做得玻璃轩辕镜帽架二件,郎中海望呈进讫。」(《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一,珐琅作,「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日」)接着在雍正四年的八月,珐琅作又接到太监刘玉「交来玻璃轩辕镜二对,传旨:着配做帽架用,其款式照先做过的帽架款式一样做。」珐琅作在两个多月后「配做得珐琅托紫檀木座轩辕镜帽架二对」。(《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二,珐琅作,「雍正四年八月十三日」)这是中段配珐琅挺柱,下接紫檀木底座,将轩辕镜作为顶层伞盖的一件帽架。雍正皇帝似乎很满意此种搭配,两个月后,海望「持出玻璃轩辕镜二个,奉旨:着配珐琅帽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第二册,珐琅作,「雍正四年十月十二日」)并且在雍正六年十月,有总督孔毓珣进贡的「玻璃轩辕镜一对,随镀金宝盖」,雍正皇帝要海望来「见面请旨」,要与海望当面仔细酌磨如何使用这对「随镀金宝盖」的「玻璃轩辕镜」,但根据档案,两年后由杂活作呈进的还是「珐琅轩辕镜帽架二个」(《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三,杂活作,「雍正六年十月十九日」),看起来似乎并无异状。两年的工时很长,也许是成造过程中雍正皇帝一再修正或变更,而最后也是由杂活作完成,并非珐琅作。目前故宫博物院定名为「雍正款铜胎画珐琅花蝶纹轩辕镜冠架」的有四件,形制大同小异,有可能为上述雍正三年十一月到雍正六年十月间由珐琅作与杂活作先后成造的。
清雍正 铜胎画珐琅花蝶纹轩辕镜冠架高三七·五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玻璃轩辕镜冠架」也不一定搭配珐琅,雍正六年二月的一则档案记道:「初七日郎中海望持出玻璃轩辕镜二件,系杨文乾进。奉旨:着配紫檀木独挺帽架用……」杂活作于五月初四日:「做得紫檀木挺玻璃轩辕镜帽架一对,郎中海望呈进讫。」(《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三,杂活作,「雍正六年二月七日」)是知雍正皇帝下旨传做的轩辕镜帽架中,中段挺柱以珐琅居多,但还是有紫檀木的。
清 紫檀嵌银球式冠架及黄条故宫博物院藏
太和殿藻井藻井正中悬挂者即轩辕镜
那么,所谓「玻璃轩辕镜」到底是什么?据故宫博物院专家的多方考证,并引晚明文人文震亨(约一五八五年~一六四五年)所记「轩辕镜,其形如球,卧榻前悬挂,取以辟邪」等,认为「轩辕镜」是宋代以来民间驱鬼辟邪的一种法器。(杨勇《「玻璃天球」与「轩辕镜」清宫旧藏雍正铜胎画珐琅「玻璃天球冠架」定名及其他》,《紫禁城》二〇一三年第五期)
雍正朝帽架还有一类是与毛巾杆、衣杆合体的。雍正四年四月初二日,海望将「画得有帽架衣架样一张、有座手巾杆帽架样二张……」呈览,随即奉旨:「俱照样准做,但帽架不必做太繁华……钦此。」(《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一,流水档入杂活作,「雍正四年四月二日」)此则记录可能表示,即使如帽架之类的日常器用小件,也要依宫内活计的成作过程,先画样呈览,准时再做。再检视档案,之前并未有其他类似记载,故此将毛巾杆、衣杆与帽架的合体之作可能是雍正皇帝的突发奇想,令海望来御前面议,海望再依议画图呈览。奉旨准做后,海望很快在二十天后呈进「鸡翅木有帽架小衣架一件、紫檀木有铜座手巾杆帽架一件」,前者是帽架兼小衣架,后者是帽架附有铜座手巾杆。一个月后海望又呈进「紫檀木铜座手巾杆帽架一件,随砚托板一件、珐琅水盛(丞)一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二,杂活作,「雍正四年四月二日」)一样是附了手巾杆的帽架,但多挂了砚托板(放砚台用)一件、珐琅水丞(盛水用)一件,这是以帽架为主的多功能器用。同月下旬又传旨做得「紫檀木铜座帽架一件,随紫端砚一方珐琅水丞一件」,和两件「高丽木衣杆帽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二,杂活作,「雍正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到雍正五年三月,还做了上面挂了笔筒的「手巾杆帽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二,杂活作,「雍正五年三月二十九日」),此外传做时会指示依照前样成造或「不用笔筒砚托」(《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二,木作,「雍正四年八月二十四日」),有时也会特别指示用材或外表处理,如雍正四年八月杂活作依旨做得「紫檀木有砚托笔筒手巾杆帽架一件、黑退光漆无砚托笔筒手巾杆帽架一件」等。(《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二,杂活作,「雍正四年八月七日」)
清人绘 雍正行乐图纵一五〇·八厘米 横七一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故宫博物院藏有多幅雍正皇帝的行乐图,其中一组雍正皇帝未帽端坐圆窗的屋内桌旁,桌上一件托着凉帽的独挺三足座帽架,屋外可见数名嫔妃或立或行。帽架陈放于桌上,或置于坐榻中央的几上,都是清代帽架常见的陈设之处。前述海望呈览衣杆、手巾杆与帽架的合体画稿,雍正皇帝准做后特别叮嘱「帽架不必做太繁华」。所谓「繁华」,因人而异,但不论合体的帽架是否较不繁华,雍正朝有关帽架的陈放处却很复杂,至少可见于书桌、墙上、矮床、床栏等处。
雍正十一年三月:「……司库常保传做紫檀木书桌一张,其腿内安迸簧独挺帽架一件。记此。于五月初七日做得紫檀木书桌一张,司库常保、首领太监萨木哈呈进讫。」(《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五,木作,「雍正十一年三月二十六日」)「迸簧」应该是具有弹窜的功能,桌腿内安设「迸簧独挺帽架」,是否方便在雍正皇帝起身离座时可顺手往桌腿内「捞」起帽子戴到头上?这有待进一步研究雍正皇帝的起居作息方式。
雍正三年九月,海望奉上谕:「圆明园后殿仙楼下做闲余帽架一件,做样呈览过再做……」海望先做好一件「闲余帽架木样」呈进后,奉旨「照样做二个」,几个月后海望做得「黑牛角帽架闲余帽架一件」和「黑牛角夔龙闲余帽架一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一,牙作,「雍正三年九月十八日」)所谓闲余器用,就是指设在墙上的小家具。根据档案,挂在墙上的还有板架、书格等,如《雍正十二美人图》中,照镜的美人身后墙壁上便可见露出一角的「闲余书格」。(吴美凤《盛清家居形制流变研究》,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七年,页一五四~页一五五)雍正四年二月,雍正皇帝对一件帽架不满意,传旨海望「改换牛角的」,海望于是改换成「牛角墙壁帽架一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二,杂活作,「雍正四年二月二十三日」),可见此为挂在墙上使用的帽架。
雍正七年八月:「太监刘希文传旨:九洲清宴东暖阁内着做楠木矮床一张,床面四角打眼,安竹杆帽架夹春绸帐幔,钦此。」(《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三,木作,「雍正七年八月十七日」)根据后续记载,所做的矮床高才八寸五分,但帐架高四尺七寸,使用的绿春绸帐幔高达五尺五寸,显见床面四角打眼要安设的「竹杆帽架」就夹在外罩矮床四角的春绸帐幔间。
翠云馆西梢间内景
有关帽架安设于床上的记录不少。雍正元年四月,怡亲王奉旨成做「矮栏杆楠木床一张……右边扶手上配做楠木夔龙式衣架一件,左边扶手上配做楠木夔龙式帽架一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一,木作,「雍正元年四月初二日」)是将帽架安设在矮床边扶手上。雍正三年十一月海望奉旨:「花梨木床夔龙栏杆上做圆盘帽架、抽筒痰盂托,钦此。」(《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一,木作,「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此圆盘帽架则设于床栏上。雍正四年六月海望奉旨:「瀑布处正殿内着做笔管栏杆床一张,上安靠背、帽架、衣杆、痰盂托、瓶托、书灯、闲余书架。」(《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二,木作,「雍正四年六月二十七日」)靠背应即设于床沿使用,但其他帽架、衣杆等诸多对象应分设于床栏四周,想必雍正皇帝有睡前看书写字的习惯。或贵为帝王的雍正皇帝,临睡前想到重大待办事项,也像庶民百姓一样,即刻起身就地抓起纸笔记下,以免遗漏?无论如何,雍正皇帝午夜梦回,张眼环顾四周,所见应是帐幔间托托挂挂、琳琅满目的衣物与杂器物件。
检视雍正一朝的帽架,其用材广泛、形制多变、功能多样,除主要用以置放冠帽外,有些还兼具照镜、正容、遮灯、看时辰,亦有兼熏冠、避邪驱煞之用者,或与毛巾杆、衣杆合体等,以及繁复的陈设方式,令人惊奇,也饶富趣味。回顾前言所提雍正三年四月怡亲王传做独挺帽架,海望做得各样用材的「抢风帽架」由怡亲王呈进时,雍正皇帝特为传旨:「抢风帽架只许里边做,不可传与外人知道,如有照此样式改换做出,倘被拿获,朕必稽查缘由,从重治罪。钦此。」说明这「抢风帽架」是只有雍正皇帝、怡亲王和海望三人参与的新创品种,雍正以皇帝之尊,却有近代商业社会「独家专利、仿冒必究」的观念。
那么「抢风」是什么?推测是在帽架顶盖部分安设招风类的特殊小扇器,因久戴而发热的帽子罩在「抢风帽架」上应有去热招凉之效。朱家溍先生曾提过:「怡亲王是一个艺术修养很高的人,我所见的有怡亲王收藏印的古书画,都是精品。在他管理造办处期间所用的管理人员,如年希尧、海望、唐英、沈嵛等都是有艺术修养又具管理人才……」海望后来晋升内大臣,不但是管理人才,还时常兼职奉旨画样,在木作、珐琅作,或百宝嵌挂屏、盆景、漆器等都有他画样的记载。(朱家溍《故宫退食录》上,北京出版社,一九九九年,页一九一~页一九二)是则从雍正帽架的成造看来,正是一个以雍正皇帝的创意为主导,怡亲王为「艺术监督」,海望将创意落实的「最佳设计三人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