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学生元兵的故事

杨大忠

早就想写一写我和学生吕元兵之间的故事，但又感踌躇，一直没有动笔，因为在外人看来，这似乎是再普通不过的师生情谊的体现。今年5月1日，正是元兵他们这届学生初中毕业20周年聚会的日子，在嘉兴创业且事业蒸蒸日上的元兵开车来桐乡接我这个老班主任同回家乡欢聚。回去的路上，我终于决定把自己和这位不同寻常的学生之间的往事付诸笔端。

1995年8月，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家乡安徽省当涂县关马中学任教。这是一所规模很小的初级中学，也是我当年的母校；此时故地重返，我的身份由学生变成了老师，曾经的老师也成了我的同事，不由人感慨万千。

学校领导安排我教授初一年级1班的语文，同时担任这个班的班主任。当时的初一年级有三个班，2班英语老师此时正患病住院，教英语的人手捉襟见肘，于是老校长又安排我临时教授2班英语。因为老校长曾经是我的老师，知道当年的我英语成绩不差，而且经过大学的学习与熏陶，他相信我应当能够在教好1班语文的同时，教好2班的英语。

手里拿着2班的花名册，我随意看了看， “吕元兵”这个名字首先映入了眼帘。人生有时就是这么奇怪，上课的时候，我根据直觉，把班里一个戴鸭舌帽的较活泼的学生想当然地当作了吕元兵。下课回办公室，在楼道里我看到了 “鸭舌帽”，就随口喊了一声： “吕元兵。” “鸭舌帽”回头看看我，见四周没人，就笑嘻嘻地说了一句：“老师，我不叫吕元兵，我叫关培亮。”这一下我就尴尬了，心里闷闷地想： “这个叫吕元兵的学生会是谁呢？”

下一次上课的时候，我有意喊吕元兵翻译一个英语句子，他站了起来，回答得完全正确。此时我才真正对号入座：这是一位个子较高、说话慢条斯理、声音较有磁性但脸上表情并不丰富的学生，与我想象中的那个 “吕元兵”形象毫不沾边。因为之前的直觉，我对这个学生一直很留意。之后的英语教学中，我发现元兵非常有特点：对英语有较强的领悟力，可谓一点就通；从语文老师那里拿来他的作文，叙事清晰、文笔流畅、描写细致且抒情性较浓，衬着端正娟秀的笔迹，给人一种赏心悦目之感。显然，这是一位较有才气的学生。相比英语和语文，他的数学成绩并不突出，特别难的题目他不容易做出来，但非常适合做中考难度的题目，就数学分数来看，他考试从不拖班级的后腿，在班里处于中上等水平。

于是，我告诉2班的班主任，说吕元兵是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可班主任对我的建议竟然感到震惊。在班主任看来，元兵的成绩虽然不错，但绝对达不到 “好苗子”的程度，他为此还和我进行过辩论；去问元兵的小学班主任和任课老师，他们都无一例外地认为，这个学生的资质很普通，绝对不能进入 “尖子生”的行列。一句话，除了我，当时没有人认为元兵能够考入理想的当涂一中。

住院的英语老师病愈归来，我在2班的使命也结束了，但我心里始终看好元兵这位有潜力的学生，虽然其他人并不看好他。之后的日子里，我在校园里经常能够见到元兵，也对他说过一些鼓励的话，他对人非常有礼貌，但对自己却不太自信。这也难怪，因为之前几乎没有老师认可他的潜力。转眼一学年过去了，在进入初二的时候，学校由最初的三个班归并为两个班，我仍旧担任1班的班主任，原先的2班学生将会按照成绩被分流到其他两个班级。在这个时候，我动了个心眼，告诉老校长：元兵的父亲给我打了电话，希望孩子能够进入我的班级。老校长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我的要求。其实，我和元兵的父亲从未有过联系，但不管怎么样，元兵这下真正成了我的学生了，我教他语文。

新学期一开学，我就对元兵下达了一个任务： “元兵，回去告诉你爸妈，明天晚上我和任课老师到你家吃饭，让你爸妈做好准备。”在20多年前那个淳朴的年代里，老师到学生家里吃饭，对学生和家长而言，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学生成绩优秀大有前途。对学习成绩糟糕或成绩优秀但家境贫寒的学生，老师们是不会上门吃饭的；之前我打听过了，元兵的父母都是朴实的农民，家境也还不错。

第二天下午一放学，我就带着任课老师去元兵家里 “赴宴”。那是一个叫做分水埂的地方，很偏僻，是一片世外桃源。村里人家有的临河而居，有的就直接将房屋建在大河埂上。元兵的家就在河埂下的小河岸边，主屋是三间大平房，三面环水，柳树依依，荷盖亭亭。河里的水草、地里的庄稼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村庄里不时传来鸡鸣狗吠声，反倒使人感到更加祥和、宁静。这样的地方固然使人想到山水田园之乐，但更容易产生鲁迅笔下的双喜与阿发，农家孩子往往就在这样的环境熏陶下成为地地道道的中国农民。我们到了元兵家里，他的父母正手忙脚乱在厨房里忙乎，看到老师们来了，赶紧出来迎接。说句实在话，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老师会上门吃饭，因为这是对孩子成绩的最好肯定与证明；而在父母眼里，元兵的成绩根本够不着老师登门吃饭的 “荣耀”。

饭菜很丰盛，在热情融洽的气氛中，我们和元兵父母边吃边谈。他的父亲向老师们敬过酒，大家就开始说到元兵的成绩。在父母看来，元兵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从小学开始，虽然成绩一直不错，但始终无法与班里的尖子生相提并论。放学回来，除了干农活、写作业、与村里其他孩子嬉戏，元兵的一大爱好就是读课外书，比如 《少年文艺》等等，这从他的作文中也可以得到印证。元兵父母对孩子考上重点中学也不抱希望。于是，我郑重地告诉元兵父母： “元兵绝对是个好苗子，好好努力，一定会考上当涂一中的。你们要相信孩子的实力，也请相信我的眼力。元兵在我的班里，我会始终监督他学习的，请你们放心，两年后，我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结果的。”

这顿饭，是对元兵的肯定，更是促使他成才的催化剂。除了我，没有人看好元兵的前途，包括他父母，这样一来，我身上无疑承载了巨大的压力。对元兵来说，学习过程当然是艰辛的，初二和初三相继增加了物理、化学两门学科，就平时课堂表现来看，元兵这两科并不突出，与班级那几位智商超群的学生无疑有一定的差距，但只要测试或考试的题目控制在中考难度左右，他的分数往往都很高，这与他的数学是一致的。至于语文和英语，他在班级一直处于领先水平，我对此非常放心。

他在我的班级踏踏实实学习了两年，其间，我曾多次在晚上 7、8点钟骑着摩托车去分水埂家访。村里的其他几位学生后来学乖了，只要一听到熟悉的摩托车声，就知道我来了，于是赶紧关掉电视，冲进房间里拿出纸笔和课本，正襟危坐地做起作业来。后来有人把这件令人忍俊不禁的事告诉我后，我就变换了策略，下次前去，我就在离村很远的打麦场停下摩托车，步行前往分水埂，结果几位正在看电视的学生被当场捉了个正着。我悄悄走到元兵家的窗前，看到他正安静地坐在那里做作业，敲开门，发现他做的正是自己的薄弱科目物理。从这件小事上我看到了元兵的上进心。除了给予他热心的鼓励，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也相信，厚积薄发的结果，必将是量变到质变的突破，元兵离中考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

1998年中考成绩终于揭晓，我所带的班级共有6人考上了当涂一中，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在关马中学教育史上可谓空前绝后（之所以说 “绝后”，是因为关马中学已不复存在，被归并到城郊中学去了，原先的校址上已建立起了中心小学）。这其中就包括元兵，他的成绩在6人中排名第三，超过了三位在别人看来元兵无法逾越的尖子生。

元兵的分数令所有人震惊，包括他的父母。新学期开学前，他的父母来学校邀请班主任和其他老师去他家喝喜酒，我婉言谢绝了。如果说之前那顿饭是为了提升元兵的自信心、打消他父母的疑虑、筹划元兵的未来而不得不喝的话，这次元兵考上重点高中的喜酒，我就不能去了，因为元兵上高中需要钱。我也相信，即便他上了高中，他也不会忘记我的，我和他之间的联系还将长期存在下去。

高中三年，他来找过我一次，那是在高二分科的时候。他的班主任希望他学理科，因为班主任就是教理科的，他不想失去一位好苗子，元兵来找我，就是想听听我的意见。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 “你适合学文科，当然，理科你也能行。根据我对你的了解，相比文科，学理科对你来说相对无趣，人还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为好。”他听从了我的建议，成了文科生。2001年高考，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安徽大学工商管理专业，全家人都充满了喜悦。高考的喜酒，我没有再拒绝，因为他光明的前途是可以预见的了。

2003年，受累于地方政府长期拖欠教师工资，我萌生了报考安徽大学历史系研究生的想法。于是，我给正在读大三的元兵写了一封信，让他帮忙购买安大历史系相关科目的书籍。书很快寄来了，还有一封元兵鼓励我好好备考的信。在信中，元兵相信我考研一定能够成功，他说要在安大校园迎接老师的入学。这使我很受感动，信心也增强了不少。2004年，我以优异的成绩通过安大历史系研究生笔试，前去安大复试，元兵就在安大校园等我，并且请我在校外的饭店吃了一顿饭。就这样，我和元兵竟然成了安大的校友了。你说人生奇妙不奇妙？

更加奇妙的事情还在后头。2005年，元兵大学毕业，来研究生宿舍找我，说已经在合肥找到了工作，要请老师搓一顿表示庆祝，我当然接受邀请。之后的日子里，他就像从生活中蒸发了一样，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2010年博士毕业后，我去了浙江嘉兴下辖的桐乡市，将自己的工作单位最终落实在了桐乡市高级中学。这时我从别的学生口中隐约得知元兵现在也在嘉兴，他早已离开了合肥，来嘉兴创业，而且将自己的家定居在了嘉兴。不久，元兵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我的号码，我们又联系上了。这下好了，生活兜了一个大圈子，师生之间竟然真的生活在同一片城市了。这是师生缘分的延续吧。

2012年春节，当时我还没买车，元兵和他的爱人开车来桐乡接我一家人共同回去。这时候的元兵，热情而沉稳，原先的稚气与青涩荡然无存。我为他的成熟感到高兴。

之后的联系密切起来，但由于各自的工作都很忙，我和元兵虽然同在嘉兴，见面机会却很少。今年5月，元兵这届学生约定20年大聚会，元兵和我电话约好来桐乡接我。见面后，我才发现他开着一辆保时捷过来了，我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觉得他有点张扬，而这，正是同学聚会时颇为忌讳的事。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就不好意思地向我笑了笑： “老师，之前的别克车早就卖掉了，这是我爱人的车，我的车比这还要高档。没办法，我总不能借别人的车去参加同学聚会吧。老师您放心，到了聚会现场，我会把车停在别的地方。”我这才放了心，同时又为他的谨慎周到感到高兴。看来他在嘉兴创业已经小有成就了。

在聚会现场，分别二十年的同学都非常激动，有的甚至留下了热泪。这种场景深深感染了我这位当年的班主任和其他任课老师。自我介绍、重温课堂、登山远眺、宴会欢聚、篝火晚会……种种现场，元兵都极为低调。在向老师敬酒的时候，他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 “老师，感谢您当年的信任与栽培。没有您的鼓励，我这个乡下孩子就不会有学习上的自信；没有您的指导与点拨，我不会发现自身的潜力。没有老师您，我现在很可能还是眼界狭隘的井底之蛙，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清楚的认识。感谢老师，是您改变了我的命运，使我充满自信地面对未来。再次感谢老师！”我无限感慨，或许我也应该感谢元兵，不仅因为他在我考研时适时的鼓励，更因为师生之间的相互成全——如果说我是元兵的伯乐，元兵的成才，却又给予我教书生涯的成功案例，令我看到教育的多种可能性、教师之担当的意义所在，以及努力的方向。

而今，元兵组织班里的同学成立了慈善资金会，资助母校的贫困生，为成绩优秀的学生设立奖学金，向学校图书馆捐赠图书与杂志……他是从母校走出去的，现在又以捐赠的方式回馈母校，的确是一位很有爱心的学生。

这就是我和学生吕元兵之间的故事。作为教师，我们不妨扪心自问：在教学生涯中，有没有学生因为我们的疏忽而湮没了固有的禀赋，走上了本不应该走上的路？面对学生，我们是不是真正根据他们的特质制定出适切的引导，使他们最大程度发挥出自己的优势与专长？我们本该做得更多，却总是由于各种原因选择了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