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朝阳
我这篇文章,谈论的金庸,是作为小说家的金庸,而非报人金庸,也非作为社会贤达金庸。
尽管还有人在贬低金庸,在我看来,近50年来,影响华人精神最深的一人,还是金庸。
毋庸讳言,金庸已经成为华人世界的精神组成的重要部分。就像奥威尔式的话语和隐喻在英文的体系之中,金庸式的话语,在华人圈里,也是通用的隐喻和典故。这是金庸最为成功的地方。事实证明,即便 “90后”不识金庸,但金庸首创的典故,已经浸入到华语圈之中,构成了现代汉语的有机部分。即便不知来历,被动受到浸染,也仅是不自知而已。比如很多桥段,已经成为通用的隐喻,像 “岳不群”“欲练神功,引刀自宫”等。
这就是影响力,是一个事实。
我读的第一本金庸,是 《乾隆秘史》。那是一个夏天,我小学刚毕业,被姑父叫去看管西瓜地。姑父搭建了一个草棚,就在田头。西瓜地里从来没有猹,你无法去想象,自己就是那个戴银项圈的少年润土。午后阒寂,田野里空旷无人,热风从东南方向吹来。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发现,在枕头底下,有一本书,上书四个大字:乾隆秘史。
这是我读金庸的开端。
当然,我要到以后才知道,原来这本书就是 《书剑恩仇录》。我所读的第一本金庸,无非是盗版。那时候,没人知道什么叫知识产权,随便翻印,金庸先生恐怕一毛钱稿费也没拿到。但为什么改名叫《乾隆秘史》呢?难道 “秘史”两字,更吸引人?
此后,被阅读金庸的快感所驱使,百方搜求,上天入地,只为读到一本金庸小说。
这样,很多年过去了,当我读完15部金庸小说的时候,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再也没有这么多、这么好的阅读体验了。想必很多人的感觉,跟我是一样的。
今晚,集体悼念金庸老爷子的热潮过去了,一个中年人在后半夜的静谧里,回忆阅读金庸的经历。我想问的是,小说,究竟带给了我们什么。你说这是集体回忆青春也好,你说这是怀旧也好,在我们过去的生命里,金庸无疑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小说家的不朽,就在于这个地方。
就我个体而言,若论读金庸这么多年,得到的究竟是什么呢?我可以说,我身上很多东西,都是被金庸所塑造的。
比如,我是一个非常重信义的人。要么不答应,答应了一定会完成。当然你说这不是契约社会最起码的吗?但抱歉,我是农耕文明里长大的,并不是在商业的契约精神中长大的。但我同时是在金庸小说里长大的。在金庸笔下,大侠都言出必践。 《天龙八部》中,段誉被朱丹臣找到,说好要带木婉清回家去,夜半又要跟木婉清逃跑。想不到朱丹臣早就在路边守候,并且吟了一句诗: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你看,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句诗。
这其实是非常有意思的。金庸本人,在价值观上,偏向于民族主义加民本主义。或者可以这么说,金庸的政治观,基本上属于儒家的明君思想,再加一点点民族主义。
关于民族主义,我曾经写过,金庸笔下的丐帮人物,论及跟异族的争斗,总是觉得,我们汉人多,10个打他们1个,只要团结,一定能打赢契丹人、金国人、蒙古人……但事实上这不过是臆想。因为这跟组织结构有关。我小的时候读金庸,不理解,后来读了黄仁宇,知道了数目字管理,才明白,靠臆想,救不了中国。
当然,这一点完全可以理解。在整个20世纪,民族主义都是影响最为强劲的意识形态之一,这是社会思潮,金庸生活在那个年代,受此影响,也是可以理解的。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样的警句,当然令人血脉贲张。但这里显然有一个误区,就是 “大词”裹挟了个体。有意思的是,我从金庸那里,得到的最重要的馈赠,恰恰是个体的自由。
就个体选择而言,金庸却塑造了另一类人物,性格鲜明,栩栩如生,成为近代小说中绝无仅有的一类人。这类人,以黄药师、令狐冲、杨过、段誉等为代表,他们最重要的一个特质,就是自由。
在整个华语文学中,像这样崇尚个体自由,追求个性解放,非常现代而又独特的人,又能这么深入人心地被读者惦记,除了金庸笔下的这些人物,几乎为零。
这一类人,不受任何帮派的约束,他们对个体自我的追求,超越全部。他们蔑视礼法,崇尚个人,随心所欲,不拘一格。
在我读金庸的过程中,这些人物,才是最吸引我的地方。他们个性张扬,飞扬跋扈。活得堂堂正正,活得彻彻底底、痛快淋漓。这四个人,代表金庸小说中最闪光的东西,就是个体的自由。当然,四个人各有特色。
先来说段誉。段誉追求个人自由的表现,就是反抗命运,追求爱情。他的离家出走,是因为老爹逼他学武功。这种反抗,即是自由。段誉完全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人,惜乎后来,形势所逼,还是成了大理皇帝。这对段誉来说,恐怕就是人生悲剧的开端。
其实我倒是很理解为什么大理的皇帝要出家。因为,做皇帝,做一个好皇帝,实在太累了。我们做人都这么累,何况皇帝。出家,卸下全部俗物,真的是个很好的选择呢。看来,大理国的皇帝,都有自由主义的传承。
黄药师,据说是个亦正亦邪的人。他是一个宋明理学的叛教者。当然,这里也是他追求自由的表现,但我总觉得黄药师的自由尚不彻底。对于黄蓉婚事的干涉,对江湖地位的在意,都不见得他是一个心灵彻底自由的人。但也因此,金庸塑造黄药师也是特别真实,特别出色。因为黄药师 “亦正亦邪”,自称 “黄老邪”,所以黄药师心里,还有很多礼教在,否则,何必称自己为 “邪”呢?但也已经很不错了,我也很爱黄老邪,即便他有时候会以礼教的那一套去反对礼教。但是,黄老邪,那种拖泥带水之中,对自由的追求,反而显得特别真诚。谁又不是活在现实之中呢,黄药师的局限,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局限。
杨过不错,自由得很彻底。并且,杨过身上有非常独特的东西,在遇到小龙女之前,他完全就是一个彼得·潘式的人物。即便后来与小龙女互剖心迹之后,杨过身上的彼得·潘性格也经常有所显现。说句比较中国化的词语,就是顽童心性。比如,杨过去襄阳城最主要的目的,才不是为了救民众于倒悬之中呢,而是为郭二小姐过生日的。这一点是特别值得赞赏的地方。
当然,杨过也曾为抗击蒙古出过力,这也都是真实的杨过。人就是这么复杂。杨过选择归隐,很个人主义。以后无话,一直到 《倚天屠龙记》里,才有后人出来教训周芷若。我猜他后来的小日子过得不错。
彻底自由的是令狐冲。有人问我最喜欢的金庸笔下人物是谁,那就是令狐冲。令狐冲完全是个异数。在 “君子剑”门下,作为首席大弟子,居然,能做到彻底自由而我心光明。按照这个道理,令狐冲才是 “任我行”。而任我行一点都不任我行,后来被名缰利锁捆绑,跟东方不败又有何异?
而令狐冲全然不是这样的。那些被世人看得很重的东西,比如绝世武功,比如江湖地位,对令狐冲而言,通通不存在。他就要活得率性。这大概也是任盈盈最爱他的地方吧。
金庸1953年开始写武侠,1972年封笔,我要到他封笔之后才出生。但试问,就这个时代的华语小说而言,论个性张扬,率性随情,有超过上述人物形象的吗?窃以为,即便解冻之后的寻根文学、反思文学、先锋派小说,对于自由的描述,也远不及金庸。
在我看来,我们这一代70后,很多人对自由的体认,很大程度上来自金庸。作为一个小说家,在他信笔写下的篇章里,竟然包含着如此多样的人生境界。
现在,老爷子走了。功过是非,令人评说。但对我而言,若我性格中还有一种对俗见的抛离,对个体自由的追求,主要就是得益于老爷子的小说。这才是金庸最为珍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