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张 敏
楚人以凤鸟为祖先祝融的化身,是其崇尚凤鸟、崇尚红色的原因之一;楚国漆器中常见的黑红搭配,给人虚幻深沉的气氛;楚人尚巫,故使得楚地的艺术带有一种恢诡谲怪的特点;楚人浪漫,屈子被谗放逐乃作《离骚》,思幻文丽。
由于是华夏族的一支,楚人南迁之后给楚地带来了中原文化的因子,并受中原商周文化和其他各民族文化影响,在缓慢向前的过程中,逐渐发展出了独具浪漫色彩和地域特色的楚文化。
战国 彩绘鸟兽纹矢箙面板通高23.5cm,上宽22cm,下宽18cm,1965年江陵沙冢1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中国漆器制作可以追溯到的年代比较久远。如果仅从文献记载来看,新石器中后期,漆器制作已经初步形成了比较成熟的发展工艺。从目前考古发现来看,有实物依据的漆器制作起源距离今天有7000年的历史,即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的朱漆木碗。除此之外,其他地区也都有漆器制作的考古发现,比如湖北地区曾出土过商代中期的操漆掉板和西周时期的漆杯。
有考古实物依据的漆器基本以战国为分水岭,战国之前的漆器出土文物相对来说比较少,战国时期数量上开始增多。从数量增多这一点来看,说明漆工艺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大面积使用,基本是在春秋战国这一历史阶段。
春秋战国是中国历史上特殊的大变革时期。政治、文化、思想的巨变在这一时期的艺术品上也得到了极致体现。这种体现最明显的则是随着各诸侯国实力的逐渐增强,周王朝用以维持社会结构的礼制开始松动,这一时期艺术品的地域性也越来越明显。人们徘徊在严格礼制的边缘,充分发挥个人想象力,使得社会生活、人文精神都显现出“百家争鸣”的空前解放势态。
《左传》记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礼崩乐坏”使得集聚地位、权利、荣誉于一身的青铜器在此时失去象征意义,青铜逐渐偏离主流,走向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
然而在日常生活市场的竞争中,漆器以其强大的包容性、日常实用性、独特的装饰性取代了青铜器,成为当时的主流宠儿。有学者认为,在青铜器逐渐没落到瓷器还没有完全普及之间,是中国历史上的漆器时代。
战国 彩绘凤鸟双连杯 1986年荆门包山2号墓出土 通长17.6cm,宽14cm,通高9.2cm 湖北省博物馆藏
《庄子·人世间》记载:“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此时的漆器已经和社会生活有了紧密的联系,随着漆器制作工艺的进一步发展,一些大型的建筑物和工艺品上,都开始出现漆工艺的身影。
春秋战国是中国漆器发展的重要阶段,尤其在战国时期,中国的漆器工艺达到了第一个繁荣期。目前中国众多地区发现的漆器实物证明,这个时期的漆器数量品种多、工艺巧、纹饰精美,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大大超过前代。并且,战国漆器的繁荣发展对后代漆器也产生了巨大且深远的影响。
战国漆器的色调以红色和黑色为主,特点是“朱画其内,墨染其外”。器内涂朱红色,明快热烈;外髹黑漆,沉寂凝重。黑红相对比,共同衬托出器物的典雅、大气、富丽,呈现出独特的、强烈的装饰效果。
战国漆器以木胎为主,并有陶胎、铜胎、皮胎等等,其中以厚重的木胎为最多,中期出现了夹紵胎和薄木胎的雏形,晚期加嵌金属的漆器增多,即扣器出现,成为了战国漆器中的珍品。
纹饰上,战国漆器一方面继承和发展了商周时期漆器和青铜器的装饰纹样,另一方面从自然世界和社会生活背景中广泛取材。人们从漆器的功能和造型出发,设计出了想象力丰富、人文气息浓厚的漆器装饰纹样。尤其是动物纹的使用非常广泛,包括各种凤、鸟、龙、虎、鹿、蛇、豹、狗、猪、蛙等。其中,凤鸟纹是纹样中最为普遍和丰富的一种类型,变化较多,形式各异。
战国 彩绘龙凤纹漆盾 1986年荆门包山2号墓出土 长46.8cm,宽34cm 湖北省博物馆藏
战国中晚期 漆木方豆 九连墩2号墓出土,供食器通高28.6cm,口边长17.6cm,底座11cm 湖北省博物馆藏
楚国漆器是战国漆器的杰出代表。楚国漆器在战国的突出表现不仅体现在此时期和地区出土的文物数量上,最主要的是其装饰纹饰的丰富多彩,和同时期的青铜器相比,显现出强烈的时代和地域特征。
楚族原来是华夏族的一支,楚人的祖先最早活动在黄河流域的中原地区,后来,他们的一支在上古民族冲突的漩涡中,在敌对势力的压迫和打击下,逐渐南迁。《楚居》记载楚人大致的迁徙路线是从河南新郑出发,向豫西南和陕东南方向迁徙,于西周初年到达丹水和淅水交汇处,之后继续南下到达荆山附近的丘陵平原结合处。
楚人在丹淅流域频繁活动,在这里留下了众多的遗址和文物。楚国漆器目前的发现地遍及湖北、湖南、河南、安徽、江苏、浙江等地,其中又以湖北出土的漆器最为多。而江陵、长沙、信仰、随州等地发现的最为著名,也最能代表楚国漆器的风格。
楚国处于长江汉水流域,生长着大片漆树,有丰富的竹木资源,这是其漆器制品高度发达的其中一个原因。另外,楚国漆器工艺的发展还与楚国疆域的开拓、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发展相关。除了中原文化和漆器装饰技术的影响,其还与秦、巴、蜀等国广泛接触,在接触的同时使得漆工艺得到长足发展,同时也继承了当地早期漆器的成果。楚国漆器在战国时期独占鳌头还与其细致的分工和程序较高的标准化生产有关。楚国漆器有制胎、涂漆、描绘、打磨等不同分工,并注意和金工的结合。
战国早期 彩绘龙凤纹盖豆 1978年随州曾侯乙墓出土通高24.3cm,长20.8cm,宽18cm 湖北省博物馆藏
战国 彩绘木雕小座屏 1966年江陵望山1号墓出土通长51.8cm,高15cm,屏宽3cm,座宽12cm 湖北省博物馆藏
凤鸟纹装饰是楚国漆器的代表纹饰,现已发现的众多楚国器物上都有形态各异的凤鸟装饰。凤鸟纹饰在楚文化系统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并且,楚国凤鸟纹和前朝的纹饰有很大差异,由于地域等原因的影响,原有的神秘和严谨随着时间逐渐淡去,代之以少有的婉转和曲美。这种差异主要表现在整体凤鸟整体造型的柔和和婉曲、丰满和生动,线条运用上也非常有特色,动态十分的婉曲弧线是一大进步。
宋公文曾这样解释凤鸟纹为什么是楚国漆器纹饰的主要题材:“凤是象征美丽、自由和神圣的动物,是楚国人甚至是中华民族追求真善美的具体体现,凤已经成为楚人的一种图腾,是楚人顶礼膜拜的先祖象征,这就是楚人为什么尊凤爱凤的原因。”
在原始人的信仰中,认为本氏族的人都源于某种特定物种,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认为自己与某种动物具有亲缘关系,于是图腾信仰便与祖先崇拜发生了关系。人们认为自己的祖先就来源于某种动物或者植物,于是某种动、植物便成了这个民族最古老的祖先。例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史记》),玄鸟便成为商族的图腾。
同样,楚人视三皇五帝时期夏官火正的祝融为祖先,崇拜凤鸟。祝融被视为火神,《史记·楚世家》说:重黎居火正就被命曰祝融,吴回复居火正就为祝融。楚国始祖祝融本名吴回,因为火官的身份而被帝喾命名为祝融。
彩绘变形凤鸟纹漆卮 1975年云梦睡虎地11号墓出土 高12.3cm,口径12.7cm,底径11.3cm 木胎,卷制。单环耳已残,盖已佚。外底与内底均有烙印文字“亭” 湖北省博物馆藏
战国中晚期 漆木虎座鸟架鼓 九连墩2号墓出土,打击乐器,通高135.9cm,宽134cm 湖北省博物馆藏
这种最早源于楚人图腾崇拜和祖先崇拜的凤鸟形象,后来逐渐成为楚国器物的主要装饰纹饰,并且凤鸟形象从早期到晚期经历了不同程度的演变。
楚国早期的凤鸟纹装饰,大多吸收周朝时期的严谨和简单化的特点,表现为:色彩单一,红、黑、黄是常见的主色;构图上由于相对自由、散乱,显现出一种原始艺术形态上的天真和神秘。不仅如此,早期的凤鸟纹装饰往往兼具怪异和荒诞的造型,带有十分强烈的图腾崇拜意识,若干个动物的局部造型会进行多样化的组合与排列,形成一种新奇的视觉感知,如早期楚国漆器中常见的凤头蛇身纹饰。
中期楚国凤鸟纹饰无论是颜色的多样化、纹饰制作的工艺进步还是在纹饰的造型方面,都有了比较大的发展。楚国凤鸟纹饰发展中期,“鄂系”是一种具有代表性的凤鸟纹饰体系,主要是以湖北地区所发掘的文物归类而来,比如较为引人注目的天星观墓群、马山楚墓、雨台山楚墓群等等。在湖北地区所发现的楚国漆器凤鸟纹饰有着自身的特点,并且这种特点较大地不同于其他地域的凤鸟纹饰,其较为稳定的色彩造型、多样化的色彩体系和色彩搭配,以及对凤鸟形象的巧妙设计,无不代表着楚文化中漆器制作工艺的最高水平。
晚期的楚漆器凤鸟纹又有了较大的变化和发展,制作风格日趋成熟,颜色在原有基础上有了更加扎实的不俗表现。但这一时期,楚国漆器的凤鸟纹还有另外一个重大发展,就是凤鸟造型出现了多种变体,原有的趋向于真实与神秘有所变化,而是更加重视一种艺术加工,如设计的规范、几何构图的出现以及造型的抽象等等。作为楚漆器凤鸟纹晚期代表的湖北荆门包山楚墓则反映了这一时期的发展特征。此外,相较于之前的凤鸟造型,凤鸟纹和云纹之间的关系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二者紧密融合在一起,并且纹样的连续性、适合性也实现了和器物融合的规矩与和谐。
彩绘凤鸟纹漆圆奁 1975年云梦睡虎地7号墓出土 高8cm,盖径16.5cm,底径15.6cm 木胎,卷制。盖面中心绘一只凤鸟。 湖北省博物馆藏
秦 彩绘云凤纹漆圆奁 1977年云梦睡虎地34号墓出土 高6.7cm、盖径22.2cm、底径21.3cm 湖北省博物馆藏
凤鸟在楚文化之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楚人对凤鸟的钟爱不仅是出于一般的审美,而是浸润着崇拜图腾、神话象征以及凤鸟的深入人心的形象等内在的思想与联系。在他们的思想意识形态之中,凤鸟是楚国先民赖以忠信的神灵,不仅可以传递着神灵与福祉,还可以为后代繁衍、安居生活提供超人的庇佑,并且在楚国文化艺术中有深远的体现,这也成为凤鸟纹饰得以产生和发展的根源。
在楚人与凤鸟的关系方面,还涉及到楚人如何诠释凤鸟的内涵等方面。凤鸟不仅是一种具有神奇力量的神鸟,更是一种神奇力量的代表与传播者,逐渐上升为一种给人寄托的、具有强大力量的图腾。随着时间的积淀和文化的发展,凤鸟逐渐转化成为一种重要的装饰纹饰,并且整体造型日趋柔和与婉曲、丰满与生动,线条运用上也愈加有特色从而显露出楚地文化特质与浓厚的传统民族气息。
战国时期,楚漆器是凤鸟纹饰存在与发展的重要载体之一,其上可以相对清晰地寻找到凤鸟纹得以存在的关系,基于纹饰特质与艺术风格特点,可以将战国楚漆器凤鸟纹饰划分为早期、中期、晚期三个时期。早期的凤鸟纹饰色彩单一、结构简单、造型带有比较强的图腾意识。中期的凤鸟纹饰体现出了较高的制作水平和艺术价值,色彩逐渐富于变化,造型和结构上有一种婉约、灵动、细腻之美,更为高贵。到晚期,楚漆器凤鸟纹饰愈加成熟,纹饰色彩更加扎实和生动,构图十分讲究、造型处理谨慎,讲究概括与夸张,同时也延伸出了多种凤鸟纹饰的多样变化体。
抽象造型多数是以写实为前提对其进行模仿和提炼。楚人在创作过程中对很多纹饰进行了抽象处理,也就是将凤鸟的纹饰原始进行拆解、视觉转化,将其中富有内涵和审美意蕴的状态表现出来。对于抽象手段的结构造型在湖北地区出土的漆器中有着较多的使用。
勾连云纹漆耳杯 1982年湖北荆州马山1号墓出土长18.1cm,宽10.3cm,高4cm 荆州博物馆藏
和中原地区不同的是,楚国“重巫鬼,尚淫祀”,“淫”是过度的意思。也就是说,楚人信奉虚无缥缈的鬼神巫术和宗教仪式,楚人对凤鸟的崇拜同样基于此。今天现存的楚国文物,我们不仅能从大量凤鸟装饰上体会到楚人的尚巫,并且大量非实际用途的漆器也足以说明这一点。例如楚墓中常见的随葬器物镇墓兽、湖北省博物馆所藏的彩绘木雕漆兽、荆州博物馆所藏的堪称楚风漆器最具创意的漆羽人等等。
楚人社会的巫风经久不衰,这种巫文化同样会体现在艺术方面。楚人信仰神灵,他们相信天地万物皆有灵,故而神灵也成为他们造型艺术表现的主要对象。他们的神的形象是对自然生灵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各种神的形象都是来自于自然界真实生命构成部分的重新组合。例如马王堆黑地彩绘漆棺纹饰中神态各异的仙人,就有很多是人兽同体的。这是在楚国产生的一种新风格,即把各种完整的动物肢解了再重新塑造、变形,形成一种新的艺术形象。这一过程中,变形与抽象是常用的手段。经过变形的对象保留了自身最根本的性质,同时更趋于单纯、简练、灵动,整体装饰趣味更浓,更具有楚国地域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