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咏
一
父亲喜欢做菜,每当年节将至,必先提前一周列好年节大餐的菜单。
北方山区的食材总离不开山货,父亲的菜品自然也大多以山货为主料,比如榛蘑炖鸡、赤嫩芽炒鸡蛋、红烧林蛙、老腊肉炒豆干等。
父亲的字体工整隽秀,写菜单时,他总是神情严肃。写好菜单,他首先会举起来,眯着眼睛仔细核对,核对好了才满意地抿抿嘴,在纸的最上端一笔一画地添加标题──某某节日菜谱。如果有疑问,他还会在标题后面加上破折号和“部分菜品待讨论后确定”几个字。
一切都完成后,父亲会将菜单夹在墙上的照片框里,笑眯眯地表示“人人都可以提意见”。其实,“人人”除了父亲自己,也就是姐姐、我和母亲3人。
这时,姐姐会上前浏览一遍,指出没有锅包肉。我伸头看了一遍,嚷着“我最爱的炸虾片呢”。父亲憨憨地“哦”了一声,拿起笔将锅包肉和炸虾片认真地填了上去。母亲则鄙夷地撇撇嘴,她向来对父亲的菜单不感兴趣。但不用看,她也知道,父亲不会忘记她最爱的老腊肉炒豆干。
节日到了。如果是除夕,那天早晨,父亲一做完早饭便忙碌起来。他先将所有菜品逐一清洗切盘,准备工作完成后,就等着下午准时开工。父亲这辈子做任何事都严格遵循条理,不慌不忙,而且相当细致。下午2点,父亲开始煎炒烹炸。随着阵阵香气从厨房飘散出来,一盘盘半成品逐一成为香气诱人的成品。我们知道,盼望已久的大快朵颐的时刻到了。
大家纷纷在餐桌旁落座,父亲端着最后一盘菜走出厨房,在母亲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儿,心满意足地笑着用大手端起酒盅,眼睛瞄着母亲,等着她发话。母亲是一家之长,关键时刻总要她先发言。许久,母亲淡淡地说了3个字:“吃饭吧。”欢声笑语骤然升起。
父亲母亲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冷漠的?具体时间我已经不记得了。我12岁那年,父亲搬进了原本属于我和姐姐的小屋,从那时起,父亲和母亲就很少说话,冷漠如路人了。
之后,每逢年节父亲依旧提前列好菜单,却写得十分潦草,再也没有当初的认真。他写完菜单,随手放在桌上,潦草的字迹我几乎认不清楚。吃饭时,每个人也都闷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很少说话,曾经热闹开心的氛围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大学毕业那年,父亲母亲先后退休,姐姐去了外省工作。不久,父亲收拾行囊,独自返回山西老家──黄土高坡上的一个小村落。那里有爷爷奶奶当年居住过的窑洞和他们留下的几亩果林。临走前,父亲再一次恳求母亲:“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也算是叶落归根。”可母亲拒绝了,她说她与父亲分居十几年,夫妻关系名存实亡,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于是,父亲孤零零地走了。
从此,每年“十一”前后,我都会坐两天一夜的火车去西北看望父亲。去之前,母亲总默默地帮我准备东西,吃的用的一大堆,仿佛是要去灾区送慰问品。直到两个大大的行李箱再也装不下了,我对母亲说:“要不,您跟我一起去?您去,比带着这些东西强多了!”母亲则双手一甩:“不去!”然后像是怕被拉着去似的,躲了出去。
到了老家,一番慰问后,父亲也总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问母亲怎么样,但也仅是问问,从不多说什么。晚上,他常坐在窑洞前的一把上了红漆的旧太师椅上,望着高墙外的天空发呆。
他再也不掌勺了。在那个旧式村落里,自有女性亲属照顾老人们的日常起居,他几乎从没走进过那边的厨房。
父亲离开东北的第5年春天,母亲突发脑梗住院。父亲获悉后,拖着一条静脉坏死的右腿,拄着拐杖,千里迢迢地赶回来探望。
在医院病床前,父亲握着母亲的手老泪纵横,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好着哩。”母亲含混不清地咕哝着,欣然地看着父亲。父亲低下头,哭得更厉害了。他这辈子最心疼的人是母亲,可伤他最深的人也是母亲。
一个月后,母亲出院了。她没有完全康复,常常只能坐在轮椅上,每天由父亲在家里推着轮椅行动。医生说她心脏有些问题,要尽量多休息,于是更多的时候,父亲便将她扶到床上坐好,自己坐在旁边陪她说话。
我下班回家第一眼看到的情景,常常是两位老人像个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并排坐在床沿上,脸朝向我,眼里满是孩子般的期待。偶尔,父亲挽着母亲小步地挪动着,两人都小心翼翼地握着彼此的手。
2个月之后,夏天到了,母亲的65岁大寿近在眼前。
一天晚上,我正忙着用手机和朋友聊天。父亲走进我房间,笑眯眯地将一张写满了字的稿纸递给我。我放下手机接过一看,标题是“生日宴菜单”,下面列着若干菜品,而母亲最爱的老腊肉炒豆干当仁不让地排在首位。
我抬起眼睛望着父亲:“爸,您要亲自掌勺啊?”父亲点点头:“你妈身体这样,我怕万一哪一天……她就喜欢吃我做的菜。”我心里一酸,我知道父親心中一直有种种担忧。
“别想这么多。”我安慰他,“倒是您,拖着这么一条病腿,怕是做不了那么多菜,不如我去饭店订一桌好了。”父亲微微地笑了:“还是在家吃有气氛,而且有你帮忙嘛。”父亲说话的尾音拖着浓浓的山西腔,听来有种憨憨的撒娇意味。
是啊,有我呢!我可以帮助父亲完成心愿啊!
第二天,我照父亲开出的菜单去超市买回了各种食材,为生日宴做准备。两天后,姐姐和姐夫带着4岁的小外甥也回来了,家里顿时热闹起来。
母亲生日那天,我和姐姐一起给父亲打下手,在他的指挥下忙碌了大半天,终于摆上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宴席。母亲坐在正中的座位上,像个孩子似地笑着。记忆中,一向严厉矜持的她从没这样笑过。
那晚,一家人欢声笑语,温情四溢。父亲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一如当年。不同的是,如今的他,和母亲,均已两鬓斑白。
父亲举起酒杯,却对我和姐姐说:“以后,写节日菜单的任务就交给你俩了。”我和姐姐对视一眼,伸了伸舌头。
写菜单多麻烦,不如去饭店点餐简单,我心里想。父亲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不满地说:“你们这代人,就喜欢吃快餐。不要嫌麻烦,家要有家的气氛,别小看一张菜单,一个人对家的感情有多深,心思有多细,都体现在里面哪!”
我的脸微微发热,却还是小声辩解:“我们平时工作很忙,还要照顾家里,哪有时间这么细细准备。”这时,母亲竟然发话了,她口齿不清地说:“准备饭菜,需要时间,更需要心。为家里人准备,麻烦也高兴呢!”
母亲说的时候,父亲频频点头。我看见,父亲夹起一块老腊肉,耐心地喂给母亲吃。母亲则盯着父亲的脸,她吃得很慢、很慢,脸上却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摘自参考网2018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