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和
汽车装了满满一箱土货回长沙,一路喜颠颠地令人喜到心窝。每次我们兄弟姐妹回家,母亲总要准备沉甸甸的土特产让我们带走,仅过年时带回的腊菜,就往往可以吃上大半年。
数十年来,母亲早已习惯付出,从不图回报,尽管已83岁高龄,在老家却不辍劳作,喂鸡、种菜,为的就是能让我们带回原汁原味的土鸡、蛋、腊肉和坛子菜等。
但是长期劳动不辍,终于积劳成疾。她的膝盖磨损严重,只有动手术才能行走。听说手术需要10万元钱,母亲坚决拒绝。她挣扎着硬说自己没问题,要我直接送她回乡下去,把她丢到床上,让她自生自灭。
说这话时,母亲在医院正浑身痛得不知如何站立,瘦弱之躯瑟瑟发抖,轻轻一碰便凄声哀号,令我锥心地痛。我忍不住对她大发雷霆:“都是你那‘讨人嫌的坏习惯害的,明明病得不轻,还总说自己没事。上次你说走不了路,我专门叫医生回来给你治疗,可你拖着不治,说不要紧,这回可好,酿成大病了吧?你怕花钱,难道就不怕我们背上‘不孝的骂名?”
母亲在我的盛怒之下,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来,任我们决定了手术安排。做完手术刚缓过神来,她一边呻吟着,一边催我赶快办出院手续以节省费用。
接下来我把她接到家中静养疗伤,她那“讨人嫌”的习惯更加暴露无遗了。每次吃饭,她总念叨着自己的口头禅:“吃不了这么多,你们帮我吃一点。”不管你愿不愿意,她总要匀出一些到别人碗里,而且对全家人都礼让一遍。我们知道她的习惯,总是笑一笑,劝她多吃一点,剩下也不碍事。
一天清早,一家人正笑呵呵地吃着早餐,她突然放下筷子,哽咽失声:“我对不起老头子!这10万块钱本来是留给你们兄弟的,现在却因为我生病用完了!怎么办啊?”父亲故去前,两位老人节衣缩食存下10来万块钱,准备连同祖传的5块银元和5个瓷坛平分给我们姐弟5人留作纪念。这几年来,母亲省吃俭用,把我们平日给她的一点零花钱积攒起来,硬是没动那10万元钱,连生病也舍不得花。
我柔声劝慰她:“儿女们都有钱了,不愁那么一点点。医药费我们来出。”可母亲摇头说:“那不一样。”我明白母亲的心思,这个“不一样”是多么令人不堪回首啊!
那时我们全家老小10来个人,全靠她操持。大集体时粮食总是不够,有次全家3个月只有8斤粮食。童年岁月,我们基本没有吃饱过,每次都是红薯就一小撮米饭,米饭给奶奶吃,我们吃红薯。有时连红薯也不够吃,母親就不上桌,总说自己吃饱了,把自己碗里的丁点米粒拨到孩子们的碗里。甚至在生小孩时,也把从牙缝里省出的一点粮食匀给老人和小孩,自己经常饿得发晕。
瓜菜半年粮。为了度过青黄不接的季节,那时候储备食物讲究干湿搭配,秋收冬藏。母亲把春夏的蔬菜制成坛子菜,把秋冬的肉鱼制成腊菜,放到一个石灰坛子里,来客人时才拿出来享用。她每天凌晨即起,深夜才睡,常常走几十里山路去砍柴,像男人一样踩打稻机。慢慢地,身体越来越虚了,也越来越走不动路了。
那些“讨人嫌”的“坏习惯”就是那时候养成的。母亲至少有近20年不上桌吃饭了,总是一个人蹲在灶角默默地“吃饭”。问她吃饱了没有,她也总是笑着说:“早就吃饱了,10年闹饥荒,饿不死一个‘伙头军。”
那时,她还总说自己不喜欢吃肉。近20年里,每次难得吃一次肉,她从不伸一下筷子。后来家里餐桌上经常有肉,我们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母亲也爱吃肉。因为很久没吃,母亲后来第一次放开胃口吃肉时竟因为不适应呕吐了。
此外,她还养成了“躲生日”的习惯──因为怕过生日会来客人把可怜的粮食吃空,所以每次她过生日,总是一个人悄悄地躲起来。有一年母亲在生日前大病了一场,亲戚们便自发地组织起来要给母亲过生日。他们有的拿几个鸡蛋,有的拿一小块腊肉,有的背一升小米来到我家,说母亲嫁过来之后没过一个好生日,没吃一顿饱饭,又要照顾老人和这么多孩子,现在身体也不好,应该享一次福,吃一餐饱饭了。母亲却吓得躲到楼上,把楼梯抽走,大气也不敢出,直到深夜大家散去才下来。
后来,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经营责任制,家里粮食吃不完,肉也吃不完。1977年恢复高考,哥哥姐姐和我先后考上大学,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再后来,我们都在外地成了家。每年春节,我们都从四面八方回到家乡,父母则总是早早地就给我们准备好了带回城的年货,几只土鸡、几百个鸡蛋,还有腊肉、腊鱼和坛子菜等等。
虽然我们一再和母亲说,现在城里什么都有,她年纪这么大了,就不要那样辛苦张罗了。可母亲这“讨人嫌”的习惯怎么也改不了,她依然我行我素,不辞辛劳地给我们准备丰盛的土特产,仿佛不这样她就没有存在的价值。
她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们,故乡是我们永远的家,母爱是我们永恒的港湾!
(摘自《湖南日报》2018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