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仓水
《尔雅》大致成书于战国末年,后由秦汉经师订补而定,为我国最早的辞书,包蕴着丰厚的上古文化信息,除了可以当作开启儒家经典和先秦古籍众多词义训释的钥匙,更可了解先民对事物的认知。
该书《释鱼第十六》:“螖蠌,小者蟧。”意思是,与鱼类同样生活于水中的,有一种动物叫“螖蠌”,小的螖蠌称“蟧”。“螖蠌”是哪种水生动物呢?晋人郭璞在《尔雅注》中说:“螖蠌,小者蜡。螺属,见《埤苍》。或曰:即蟛螖也,似蟹而小。”
螺属
把“螖蠌”训释为“螺属”,郭璞注明了“见《埠苍》”的出处,其作者为三国时魏人张揖,因其《埠苍》早佚,故莫知其详。但借由郭璞引述,螖蠌为“螺属”之说则常被人采纳。司马光《类篇》释“蠌”:“《尔雅》螖蠌,小者蟧。螺类也。”郑樵《尔雅注》卷下:“螖蠌,小者蟧。《埠苍》云:螺属。郭氏谓或云:即蟛螖也,似蟹而小。然居上下文合是螺属也。”对此,尽管有人质疑并否定,例如明人张自烈《正字通·虫部》认为《尔雅》螖蠌即蟛螖,“旧注泥《埤苍》螺属,非”,可是仍被人采纳,尤其是清人郝懿行在《尔雅义疏》中引述了郭注后说:
郭云“螺属”者,《类聚》引《南州异物志》曰:“寄居之虫,如螺而有脚,形如蜘蛛。本无壳,入空螺壳中戴以行,触之缩足,如螺闭户也,火炙之乃出走,始知其寄居也。”今按:螖蠌,《释文》滑泽、骨铎二音。滑泽扰言护宅也,即寄居之义。骨铎犹言胍也,象其壳形。今海边人凡戴壳者通谓之螺。螺与蟧声相转。今验寄居,形状大小不一,其虫俱如蜘蛛,而有螯如蟹,戴壳而游,亦能走出壳,如小螺,形色瑰异。然则《埤苍》以为“螺属”,殆指此也。郭又引或说即“彭螖”者……今按郭注,虽存两说,前义为长。
《埠苍》所言“螺属”,从郑玄《郑氏周礼注》看,“外骨,龟属;内骨,鳖属;却行,螾衍之属;仄行,蟹属;连行,鱼属;纤行,蛇属”,“螺属”原本也许当指螺类,可是郝懿行受到了郭注后义“即蟛螖也,似蟹而小”的启示,便把“螺属”与欧阳询《艺文类聚》所辑、三国时万震《南州异物志》所言的“人空螺壳中戴以行”的寄居虫联系了起来,并以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螖蠌有“滑泽、骨铎二音”挂钩,说“滑泽(例如《集韵》‘蠌,音宅)犹言护宅”,说“骨铎犹言胍(月乇))也,象其壳形”,以音释义,作出了全面而深入的“螖蠌”即“螺属”的解读,因为言之有据而成理,今人胡奇光、方环海《尔雅译注》就采此说:“螖蠌即海螺内寄居虫,小的螖蠌称蟧。”(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如是,“螖蠌”便是今称的寄居蟹,为甲壳亚门十足目歪尾次目动物,它生活在浅海潮间带,通常寄居于空螺壳,负壳爬动,稍一受惊,缩进螺壳。
蟛螖
郭璞在训释“螖蠌”为《埠苍》所见“螺属”之后又说“或日:即蟛螖也,似蟹而小”。“蟛螖”之称源自三国时吴人沈莹《临海水土志》,此志亡佚,凭着李防《太平御览》卷第九四三、鳞介部十五引录,知道它所及蟹属常常与“彭螖”比较:
竭朴,大于彭螖,壳黑斑,有文章,螯正赤,常以大螯彰目,屈小螯以取食。
沙狗,似彭螖,壤沙为穴,见人则走,曲折易道,不可得也。
招潮,小如彭螖,壳白,依潮长,背坎外向举螯,不失常期,俗言招潮水也。
倚望,常起,顾睨西东,其形如彭螖大,行途土,四五,进辄举两螯八足起望,行常如此,唯入穴中乃至。
芦虎,似彭螖,两螯正赤,不中食。
竭朴、沙狗等都为蟹属,频频与彭螖比较大小和形态,说明了“彭螖”当是一种多见而更为人熟知的蟹属,或许可以进一步说,沈莹心目中的“彭螖”就是《尔雅》里的“螖蠌”,只是采用了时代嬗变后的新称。必须补充,《临海水土志》中又说“石姻大于蟹”和“蜂江如蟹大”,此“蟹”即《国语·越语·范蠡谓人事与天地相参乃可以成功》“稻蟹不遗种”的“稻蟹”,即今称的河蟹、湖蟹、大闸蟹等,动物书上称中华绒鳌蟹。沈莹的比较是有所区别的,“彭螖”比“稻蟹”小,故郭璞也由此而说“似蟹而小”。
那么,这“似蟹而小”的“彭螖”是哪种蟹属呢?因为之后的文献中又有了彭越、彭蛆、蟛蚎、彭蜞等称呼,概念混乱而歧见杂出,不过,特别是在刘义庆《世说新语·纰漏第三十》“卿读《尔雅》不熟”,即《尔雅》里提及的彭蜞后,好多人又倾向于就是彭蜞。
应该说,这倾向已经包孕在郭璞《尔雅注》里,它先举《埤苍》“螺属”,如果认可的话,就不必再说“或日:即蟛螖。似蟹而小”,既言,就进而表示了自己的认知,带有纠正的意味。
两从或合一
宋人邢昺在《尔雅疏》卷九中记:“螖蠌,小者蜡。释日:螖即彭螖也,似蟹而小,一名蠌,其小者別名蟧。案:《埠苍》即云:螺属。郭氏两从之。”在所有《尔雅》注疏里,这是一种独立特见,前面讲过郑樵《尔雅注》说“然居上下文合是螺属也”,郝懿行《尔雅义疏》说“今按郭注,虽有两说,前义为长”,郭璞自己倾向于后说。然而邢昺《尔雅疏》却说“郭氏两从之”,“两从”就是采取了两说,即郭璞既把螖蠌训释为“螺属”,又把螖蠌训释为“蟛螖”,前后义是等同的、两可的,并无长短之意,表示了一种灵活的或此或彼的不确定性。因为两说的当中用了个“或”字,给“两从”之说找到了依据。如果“两从”之说能够成立,那么《尔雅》的蟾!}晕是寄居于螺壳的蟹还是蟛螖或后称的蟛蜞,就成了历史谜案,永远会公说公的婆说婆的下去。可是,无论从科学或逻辑的角度而言,这两种蟹属绝无亦此亦彼的状况。
根据孔颖达对《周易》“为鳖,为蟹,为赢,为蚌,为龟”注云“取其刚在外也”;“刚”与“柔”相对,是坚硬的意思,以示鳖、蟹、赢、蚌、龟都有坚硬的外壳,故而《周易》归并到一起言说。由此,“螺属”或许可以训释为“刚在外”的类属,即指有螺属一般坚硬外壳的蟛螖,骨头骨脑骨眼睛、骨脚骨手骨背心的蟛螖,如此,“螺属”就与“蟛螖”合一,所言都是蟛螖。如果“合一”之说能够成立,那么“两说”或“两从”之说当可废止,因为前后义是统一的,或者说一致的,“螺属”说它为甲壳类,“蟛螖”说它是甲壳类中的何物。之所以在前后义的“两说”中用了一个“或”字,只是表示“螖蠌”之称古远,而且独见于《尔雅》,别无佐证,时代遥远,时过境迁,为郭璞自已考证后的训释。
彭蜞
刘义庆在《世说新语·纰漏第三十四》中记载:
蔡司徒渡江,见彭琪,大喜曰:“蟹有八足,加以二鳌。”令烹之。既食,吐下委顿,方知非蟹。后向谢仁祖说此事,谢曰:“卿读《尔雅》不熟,几为《劝学》死。”
之后,此事又几乎原封不动地搬写进《晋书·蔡模传》。蔡模熟读了《荀子·劝学》,初渡江,不识彭蜞,误以为是《劝学》里所说的蟹,喜而烹之,吃出了“吐下委顿”几死的纰漏。事后向谢仁祖聊起。谢仁祖即谢尚,他博览群书,通《劝学》,晓《尔雅》,睿智明察,一语道破,“卿读《尔雅》不熟,几为《劝学》死”,意思是,你只知道《劝学》里的蟹,不知道《尔雅》里还讲过也是八足二鳌的彭蜞,以致误食几死!显然,谢尚把《尔雅》里的蚀}独翠”解读成了“彭蜞”。
这一解读看似直觉,其实心灵会通。考查起来,与稍前郭璞《尔雅注》所言几乎是一致的:一、《尔雅》说“螖蠌,小者蟧”,犹如说“马,小者驹”,说明大家常见而亲近。二、前面讲过,螖蠌之称源自《临海水土志》,沈莹将它与此与彼比较,说明大家见多而熟知,而彭蜞就是。三、郭璞说蟛螖“似蟹而小”。之后如南朝梁顾野王《玉篇》卷二五、陈彭年《广韵》卷一、司马光《类篇》卷三八、梁克家《(淳熙)三山志》卷四二等都说蟛蜞“似蟹而小”;所不一者,郭璞用了一个先前的称呼“蟛螖”,而谢尚用了一个近俗的称呼“彭蜞”。
对此,亦有人质疑。宋人姚宽《西溪丛语》卷下:《尔雅》只言“螖蠌 “而它更无”;明人谭贞献《谭子雕虫》卷下:“《尔雅》白文及注并无蟛蜞之名状”;可是更多的却是认可:
《尔雅》曰“螖蠌,小者蟧”,即彭蜞也,似蟹而小。(刘孝标《世说新语》该条注)
晋司徒蔡谟初过江,误食彭蜞子,以为蟹,吐下以至委顿,他日言于谢尚,曰:“卿读《尔雅》不熟也。”(苏鹦《苏氏演义》卷下)
按:蟛蜞,小蟹,文似蜡,所谓“螖蠌”者也。(高似孫《蟹略》卷三“蟹牒·蟛蜞”条)
《尔雅》云:“螖蠌,小者蟧。”郭璞云“即蟛螖也,似蟹而小”。蟛蜞亦其类也,食之误人矣。(谢维新《合璧事类·格物总论》)
何司徒之卤莽,读《尔雅》之不识。(尤侗《蟹赋》)
童时早读《尔雅》熟,莫愁委顿身作恶。(徐枋《食蟹歌》)
误食蟛蜞者,由读《尔雅》不熟。(李调元《醒园录·序》)
类似例证,不胜枚举,直至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仍采此说,沿用旧语,云彭蜞“即《尔雅》所谓螖蠌也”(中华书局,2011年),刘叶秋《中国古代的字典》仍采此说,云“这个故事说明了《尔雅》能给人许多常识,熟读有益”(中华书局,1963年)。
必须说明,“蟛蜞”之名始见西晋崔豹《古今注》卷中:“蟛蜞,小蟹,生海边泥中,食土。”如果说《尔雅》所言“螖蠌”可以解读为“蟛蜞”的话,这种水生动物名称的历史嬗变脉络为:先秦称“螖蠌”一三国称“蟛螖”一晋后称“蟛蜞”。如此,先民对这种蟹类的认知便至少可以上推一千多年,也就是战国末年之前。
蟛蜞,自晋至今广为相称,属甲壳亚门方蟹科,穴居于通海河道和泥滩或田埂草间,善于钻洞攀爬,损坏堤岸和稻谷等,我国沿海各地都有分布,常见而群集,历史上和稻蟹一样,常有暴发而酿成灾害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