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泓
孔子为何梦见周公
孔子对周公极其推崇,在《论语》中曾经三次提到周公。最著名的是《论语·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孔子对周公摄政称王之事羡慕有加,他曾经不断表达自己的愿望:“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当时有人提出:“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孔子非常高兴。
直到年老体弱时,孔子还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得以重用。《礼记·檀弓》中有一段记载:
赐,尔来何迟也?夏后氏殡于东阶之上,则犹在阼也。殷人殡于两楹之间,则与宾主夹之也。周人殡于西阶之上,则犹宾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畴昔之夜,梦坐莫于两楹之间。夫明王不至,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
此时,孔子还在幻想:君主临朝不也是坐在宫殿的两楹之间吗?只不过理智告诉他:“夫明王不至,而天下其孰能宗予。”正如郑玄所注的:“今无明主,谁能尊我以为君乎?”他才想到自己可能死期将至,于是感叹:“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把这些记载放在一起可以清楚地看出孔子尊敬周公是对其治国功绩的欣羡。孔子周游列国就是希望自己的治国才能得以实现,而传道授业则是在前者理想得不到实现的前提下才迫不得已而为之。随着招生授徒、整理“六经”、开创儒家,文化传承的理想孔子已经实现,而政治上却始终未能有所发挥,而且随着年老体弱,以后更不可能有所发展。在儒家所谓的“三立”中,立德、立言都已完成,只有立功没有而且也不可能实现,可见,孔子不再梦见周公很明显是指其治国理想不能实现。
孔子如此明显的表述,到了宋朝,儒学家却将其解读为文化的传承、道统的延续。
针对有人提出孔子是否真的梦见周公,“梦周公,是真梦否”?朱熹认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孔子的确梦见了周公:“当初思欲行周公之道时,必亦是曾梦见。”有人又提出孔子梦周公是否合理,“恐涉于心动否”?朱熹明确指出孔子做的是正梦,与常人之梦有所区别,“心本是个动物,怎教它不动。夜之梦,犹寐之思也。思亦是心之动处,但无邪思,可矣。梦得其正,何害!心存这事,便梦这事。常人便胡梦了”。
为何梦见周公,张载也认为是孔子志向的体现:“从心莫如梦。梦见周公,志也。”只不过这个志向不是治国,而是周朝的礼乐制度:“仲尼生于周,从周礼。故公旦法坏,梦寐不忘东周之意。”由此,孔子梦寐以求的治统的传承被宋儒解释为道统的延续。
张载更认为,晚年不梦周公意味着孔子随遇而安、从心而不逾矩的精神境界:“穷理尽性然后至于命,尽人物之性然后耳顺,与天地参,无意我固必,然后范围天地之化,从心而不逾矩,老而安死,然后不梦周公。”又说:“从心莫如梦。梦见周公,志也;不梦欲不逾矩也,不愿乎外也,顺之至也。老而安死,故曰吾衰也久也。”
终于,孔子原先感叹自己治国理想得不到实现的哀叹,经过宋儒发挥成了他境界高尚的体现。
宋儒为何解释为道统之梦
所谓治统,是指治理国家的系统;而道统,则是指儒家的传承系统。在天、地、君、亲、师五者中,治统归君,道统归师。孔子之前,君师合一,孔子之后,两者一分为二,正如章学诚所说:“官师治教分。”
先秦时周公被人尊重是因为治国才能,他一直是治统的代表人物。孟子曾经告诉他的学生公都子:“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提到周公时始终只说他的治国才能,更说明孔子梦周公是想在治统上有所发展。
即便是被宋儒所推崇的周公的制礼作乐,根据钱穆的观点,也不仅仅是文化的传承,而是包括了封建制度、宗法制度、井田制度等三方面内容:“封建偏属于政治,宗法偏属于伦理,井田偏属于经济。此三者,融凝一体,然后是成为治道。治道即人道,亦即天道也。而中国古人则只称之日礼。礼者,体也。故礼必成体,即兼融并合此政治伦理与经济之三方面而成为一治体也。惟其必融凝此三者而始成为一治体,故于政治制度之背后,有伦理道德焉,有经济实利焉。惟此三者之相融相成,故礼成而乐兴焉。”(钱穆:《周公与中国文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
到了唐代,韩愈将周公列人道统一系,他在《原道》中曾说道统的继承在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由此,周公在道统的继承中就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陈寅J咯曾经说过:“退之者,唐代文化学术史上承先启后转旧为新关捩点之人物也。”(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之所以给韩愈如此高的评价,就是因为他开创了后代儒生念念不忘的道统,“日寻水者必穷其源,则水之所自来者无遁隐。韩氏论学虽疏,然其排释老而返之儒,昌言师道,确立道统,则皆宋儒之滥觞”。(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商务印书馆,1997年)
韩愈曾说:“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周公成为转折性的重要人物。他又将历史上道统在圣贤之间的传承分为两类:“一种是尧、舜、禹式的亲传口授;一种是周公之于孔子,孔子之于孟子式的精神传授。”(陈来:《宋明理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这就给后世儒生一个把自己列人道统的机会,于是韩愈的道统说在儒生中间就不停地被发扬光大。
“韩愈为了反对佛教,构造了从尧、舜、禹、汤、文、武,直至周公、孔子、孟子这样一个圣圣相传的儒家道统序列,这是儒学赖以传承的谱系,由此来显示儒学在中国文化发展中之正统地位。”(刘丰:《周公“摄政称王”及其与儒家政治哲学的几个问题》,《人文杂志》,2008年)韩愈构造道统一说,原是为了排挤佛教,和治统并不相冲突。孔子之后,道统、治统虽然一分为二,但随着君权的日益强大,道统经常依附于治统,有时甚至直接被治统所控制、吞并,所以有学者认为:“北宋晚期‘道统一词的发展,其所指是‘道从上古圣王到宋朝皇帝的传衍,也就是说,那是帝王之间相承的道统。”(蔡涵墨、李卓颖:《新近面世之秦桧碑记及其在宋代道学史中的意义》,《宋史研究论丛》第12辑)即是当时道统被治统吞并的明显表现。
一直等到南宋朱熹的出现,这种局面才完全改变,道统最终成为儒生手中和治统相对抗的合理工具:“朱熹最终将在此发展中的混合物嵌人程颐(而非宋朝君王),成为典范完人与存续道统者,士人(而不是君王)则成为理想政府的中心。”(同上)
朱熹甚至认为道统的重要性高于治统:“夫尧、舜、禹,天下之大圣也。以天下相传,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圣,行天下之大事,而其授受之际,丁宁告戒,不过如此。则天下之理,岂有以加于此哉?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朱熹认为周公仅仅是臣,既然否认周公曾经称王,那么孔子梦周公自然也就不可能是治统之梦。又明确提出治统道统合一的尧舜,其功绩反不如仅仅传承道统的孔子,更将道统的重要性提高到无以复加的地少。
小结
对于儒家的发展,钱穆曾有精确的评价:“中国儒家,西汉以下,自董仲舒迄于王通,皆可谓能心仪周公其人,与夫其及身之所创制者。故莫不于当世之大经大法,有其规为与措施焉。下逮宋儒,乃始论仁重于论礼,治《易》重于治《春秋》,尊孟子重于尊周公,讲心性之学重于讲治平之道,而自宋以下,中国文化乃亦不期然而若有所转向。”(钱穆:《周公与中国文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从宋代开始,儒家讲心性重于讲治平,认为文化传承的重要性要高于治国平天下,这是对当时强大君权的无奈对抗,因为君主一直试图控制道统,“使‘道统传承赤裸裸地君权化,儒家学说被异化成了专制集权的奴婢。”[沈松勤:《“新道統”理念下的偏见——朱熹讨伐“苏学”的文化诉求》,《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
道统、治统合二为一是儒生念念不忘、心向往之的大同世界,在孔子所处的时代,“道统在是,治统亦在是”,以道统吞并治统是一个很有可能实现的目标,“在争霸的迫切要求下,各国君主不但需要种种知识与技能,而且更需要‘道的支持”(余英时:《道统与政统之间——中国知识分子的原始型态》,《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所以孔子经常梦见周公。但到了治统极端强大的宋代,如果还有儒生希冀以道统去合并治统,势必会给自己带来谋反的罪名,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不断争取道统的合理地位,以免道统被治统吞并。为了保持道统的独立地位,将孔子梦周公解读为道统之梦,这是现实情况下宋儒的无奈之举,从中也可发现他们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