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牧孜 锦鑫
上映三天,《江湖儿女》就成了贾樟柯迄今在国内院线票房最高的作品。比票房来得更猛烈的,是围绕着《江湖儿女》成百上千、近乎现象级的影评。
自《小山回家》(1995年)开始,刻画小城青年、城镇生活,这件事贾樟柯已做了二十余年。二十余年足够贾科长建立自己的“山西电影王国”,但在这个越来越风格化的王国背后,贾樟柯的“乡愁”在那些自我重复的元素里变得符号化、抽象化,也在现实中逐渐丧失其根基。
一种缺少歧路的影像书写
朋友的朋友说,“贾樟柯的电影就是‘现实主义加一点‘赵涛。”有点儿损,但很传神。
贾樟柯的电影母题与表现手法是稳定的。他的“现实主义”是城市化进程下空间的溃败和动荡,市场经济深入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变革与破碎——这是“山河无故人”。“宠妻狂魔”“任人唯妻”是表象,背后是他将自己理想化、抽象化的乡愁情义寄托在妻子赵涛所塑造的女性角色身上——这是“江湖有儿女”。尽管不得不说,他对“女性”的想象力大概匮乏了些。
我不很同意将一个导演的自我重复归结于“贾樟柯陷入了自我迷恋”的说法。贾樟柯几乎总被那个巨大的、压倒性的、亟待表达的乡愁母题紧紧攫住。他如此善于从个人有限的经验之中提炼永恒的乡愁絮语,并基于此建构自己对于中国社会结构性的长久关怀。
多年前在《明报》的一次采访中,贾樟柯精彩地表述过自己对于经验的依赖:“一个人获得充沛的讲述欲望,不单满足个人需要,也指向群体。最重要的是,没有人生是天然有经验的,所以提供经验很重要,永恒即是将过去漫长历史时间里那些重要的经验呈现出来,很多时候,这最起码可以保持一种尊严。书写、拍摄、科学……都是提供感情、社会、认知经验的过程,我很难想象一个没有经验的世界。”
但如今看来,对于践行这种论述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似乎反过来限制了他的文本的内在能量,使之成为一种缺少歧路的影像书写。
早期拍故乡三部曲时,贾樟柯是血气方刚的小镇青年,于是讲男性荷尔蒙的蓬勃与挫败,生命力逼人;近年的重返故乡之作,则讲“中年危机”下荷尔蒙的消退。从2001年的《任逍遥》到2018年的《江湖儿女》,有不变的姓名与扮相。《江湖儿女》的续篇重构里,巧巧(赵涛饰)为了保护男友斌哥(廖凡饰),在街头开枪,被判刑五年,出狱后,南下奉节寻回男友未果,辗转回乡自己做了女老大,直至他落魄至极时来投靠,最终又分散。
恩怨情仇共计19年,串联了贾樟柯私人电影史20余年。片中,赵涛有多仗义,廖凡就有多窝囊——“酒量越来越大,胆量越来越小”,这是岁月对男人的无情,而贾樟柯则不吝赋予其怜悯与共情,或许也有自怜的成分——用贾樟柯自己的话说:“写写我们的江湖。不单写街头的热血,也要写时间对我们的雕塑。”
男女主人公在变革的时代中成长,他们的世界里有各自的精神价值,有一些是从传统的江湖文化来的,有些是从香港电影里来的,包括他们的礼仪和价值观。在变革过程中很多东西像烟灰一样飘散了,但总有什么是要保护的。所以,最终巧巧坚守,斌斌出走,他们都有自己的独立和自由。
“时间可以带给人很多容颜的改变,意识、价值观、做人做事的方法改变,还有整个社会的变迁对他们的影响,”贾樟柯说,“我现在对无言以对、五味杂陈非常感兴趣”,拍电影就像我们生活一样,我们就生活在无言以对、五味杂陈的环境里,“这是时代给我们的。”
“时间的炮灰”未必是我们共同的命运
出生于1970年的贾樟柯是一个江湖电影迷。
改革开放后,香港流行文化进入内地,从音乐到电视剧、电影。在那个遍地录像厅的年代,放的大部分是江湖情义电影,有吴宇森,也有杜琪峰,他们都在描述江湖。
“其实我们这一代人是通过录像时代了解到这一段被割掉的文化,学习江湖规则、江湖礼仪、江湖道义。香港流行文化对衔接、延续这一部分传统文化起了重要作用。”
内地的江湖往事,不同于香港的黑帮,也不是欧美的“教父”,它是特殊时期昙花一现的产物。它从影像上被舶来,慢慢本土化,最后随着时代的发展快速地消失不见。
恰巧,贾樟柯见证了这一切。他重新解构的这个江湖,令他着迷的江湖,无疑是男性为主角的江湖,“因为男孩子嘛,从小就经历经验过这些场面,然后小时候也会有自己很崇拜的这种大哥”,他在采访中亦表明了这一点。
从《小武》开始,贾樟柯就开始讲述江湖道义失效,人心不古的故事,至《江湖儿女》,录像厅的香港黑帮故事,神台案頭的关二哥,基于北方小城粗糙的流行文化,或是中原传统文化里义字当头的男性气质,最终无不走向幻灭;江湖成立的合法性,以及乡土情义的美德,最终落在女性角色——也就是女主角赵涛身上。赵涛的角色变得高度抽象,某种意义上被抽空为乡愁的化身。
然而,贾樟柯所传达的江湖乡愁究竟何物?
从“故乡三部曲”开始,贾樟柯的乡情一直被再现为一种动态的过程。“我所处的时代,满是无法阻挡的变化”,早期贾樟柯的现场感很强,记录颠覆坍塌的变化。空间的溃败,拆除重建的动荡,危机四伏的社会环境,这些都令他兴奋而感伤,他将其美学化,这是由汾阳、山西赋予的粗陋笨拙的土味美学。
但到了《山河故人》和《江湖儿女》,空间的重建早已完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彻底击碎、重构或失散了,这也是为什么新近的两部片子显得更为静态,它们站在更为怀旧的位置,反刍回味时间与情感的辩证。嵌入个体经验的创伤叙事,透露出个体层面的失落,也映现出拼合破碎时空的救赎渴望。
这几年,贾樟柯越来越有“山西一霸”的江湖大哥感觉,或者说,他很像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山西乡建者。在老家创办平遥电影节,开电影主题餐厅“山河故人·家厨”,他依靠强大的乡土网络,不遗余力地推广家乡。
显然,贾樟柯的小城故事之中也不存在一个意义完整的“原乡”——那个昔日江湖的乌托邦,既非城市化改造下变动不居的山西城镇——即便他迷恋动荡,也非经历拆解与重构的面目全非的故乡;江湖最终被寄情于乡土情义与平等主义的想象,赋形于赵涛的女性角色之中——这恰恰是男性荷尔蒙消退后不知所措的男性怀旧与抒情,而不是女性视角出发的观看与回望。
这次《江湖儿女》在山西地区提前一天上映,“江湖儿女江湖情,三晋大地谢乡邻”,地方乡亲们的捧场也够可乐:“看江湖儿女,没有剩男和剩女”“看江湖儿女 生完儿来又生女”的撑场宣传幅都搞出来,颇有魔幻现实的时代特色。或许,许知远对贾樟柯表达窠臼的评价可以参考:“判断一个人的杰出与否,从来不是他犯了多少错误,而是他做了哪些正确的、不同的事。”
昔日的小镇青年都老了,但“时间的炮灰”却未必是我们共同的命运。乡愁叙事之外,现实中上演的脚本似乎有意思得多,也更有希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