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江
“淇则有岸 ,隰则有泮”(诗经《氓》)
——题记
1
她平静地坐在我面前,虽然竭力保持镇定和从容,但我还是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变化。二十年了,很多事情渐渐淡忘了,但是对于她,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细节,我都记忆犹新。比如现在三尺之外,虽然身穿一袭旗袍,我依然能明显地注意到她身形已经比当年略显臃肿了;虽然皮肤还是那么白,但显然不复当年之吹可弹破的紧致了;虽然两眼依旧透亮,且始终让面部保持淡定的微笑,但第一眼我就捕捉到那透亮中沉浸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微笑中潜溢着很深很深的人生况味。
我太了解面前的这个女人了!只有经历了很多刻骨铭心的事,人才会显得厚重;人有没有故事,故事里有没有沧桑,沧桑里有没有轮回,不是写在脸上,而是写在心里。
她是聪明的女人,自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主动举起面前的高脚玻璃杯,轻轻晃了晃杯中半透明的淡红色波尔多,向我微微亮了一下,扬起她雪白的脖颈一饮而尽。
我注视着她,用沉静在无声中给她施压。
她突然身子向前微微倾斜,冷冷地说:“我是个不喜欢回忆的女人。”
我笑了,“知道!”
“你知道我离婚了吗?”
啊,这确实有点吓到我了!在我眼里,她和老楚可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怎么会有这样的结局?
想不到吧?世界上很多事情不只有一条轨迹。我也是后来才悟到的。很多时候,人就像河水,只有随波逐流才能顺其自然。
就在这一刻我们之间的心理均势被轰然打破,我必须刻意抑制我内心里的波涛汹涌,尽力掩饰自己的惊恐和愤怒,装成一个道貌岸然的倾听者,其实,往事如烟,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在必然中藏着偶然,偶然中藏着必然。
2
老楚和小纯都是我大学同学。老楚并不老,只比我大三个月,称其老,是基于三个原因:一是老乡关系,虽然我是皖南人,而他是皖北人,但毕竟是来自同一个省份,称老乡合情合理;二是他身高一米八七,而我即使穿上厚底运动鞋也只有一米七,在他面前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形势立判;三是他14岁跟随二舅在军营生活,10年间尝尽离乱变迁之苦, 断断续续中疏于学习,于是极佩服像“我”这样有内秀的人。几乎隔三岔五就要请我去他们寝室坐坐,天文地理、财经政商,无所不谈。他在海南的朋友时常给他寄些咖啡,这些咖啡成了我与他最初交往的主要动力,也是对我小资情调的最初启蒙。
老楚虽然是大个,但并不傻,相反智商情商极高,人也长得帅气。入校不久,他就成了很多校花们倾慕的对象。而我,则为了那些海南岛的咖啡,调动了全身每一个细胞,在他面前精心树立一个思想深刻、学识渊博、頭脑冷静的学者型智囊形象。我很清楚,在他面前,我必须守正出奇,以思想的软力量赢得他的尊重。应该说,效果比预想的好。不到两三个月,我们就成了好兄弟。几乎无话不谈。
每天晚上,我们一边热烈聊着永远也聊不完的话题,一边听着北京音乐台轻柔而安静的旋律,老楚斜倚床头,看着窗外满天星斗,意气风发地对我说,兄弟,我毕业后一定要在北京买套大房子,带四合院,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国槐,满院槐花香中,树下是一群嬉闹的孩子……
最让我难忘的是有一个夜晚,白白的月光像女人柔弱的手轻轻抚摸着窗户、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和散发着青草气息的朦朦绿地,我们静静靠着床头,听李娜的《青藏高原》,那洗尽人间繁华、穿透生命质感的声音让我们无比震撼,那一夜,我们都沉浸在一层浓郁的感伤中。
大学毕业的前一年,我们这种美好而沉静的氛围终于遭遇危机。或许是迫于即将面临的求职压力,或许是青春期自然的觉醒,总之老楚平静的内心渐渐有些波澜。邀请我去喝咖啡的次数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经常有三三两两打扮新潮、长相靓丽的女同学在他寝室出没。我对这些女同学一向没有特别的感觉,在我的想象中,她们与我似乎是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
然而,小纯的出现彻底颠覆了我的审美观。全身罩在一件长可及地的淡绿的连衣裙里,清瘦的脸盘上一双怯怯的眼睛,不爱说话,总是抿着嘴偷偷地窃笑。如果再配上她高高盘起的黑油油的长发,整个人给我感觉是秋天旷野中的一株狗尾巴花,简单质朴却充满意蕴。
不用说,老楚被这种意蕴打动了。
3
大学毕业的最后几个月,我们都被一种无形的社会压力所折服,纷纷如潮水般逃离学校,拿着厚厚的一撂简历赶往一个又一个人才招聘会。老楚最先找到工作,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活动策划。两个月后我也在一家软件公司成功应聘到一份市场策划的工作。小纯开始在一家民办学校找到一份行政工作,后来受不了学校一个大叔级老师的步步紧逼,终于决定辞职。为了回报当初老楚那殷勤的咖啡款待,我向主管副总申请到一个市场助理的指标,小纯成了我的下属。
小两口自然十分感激,特别正式的邀请我去他们新租的房子吃饭。
小纯和老楚起先住在安定门附近的二舅家,虽然不用付房租,但毕竟隔着一个老年人,小两口感觉还是有诸多不便,于是查了好多小广告,打了无数个电话,最后才搬到崇文门一条老街,租住在一个大杂院。我去时是五月的天气,天上下着小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槐花香味。
大杂院不是很大,总共四间房,院子东北角有一株上了年岁的国槐,据说有近百年的树龄了。依然英姿挺拔、枝繁叶茂,满树槐花,随风飘散。我笑着问老楚,“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如果这树下再来一群娃,不就全齐活了吗!”
老楚也笑了,“不行不行,这也只是暂时落个脚。”
小纯看起来气色很好,忙前跑后,已经有一股十足的女主人气派。
她主动向我介绍有关这房子的情况,语气中透着自豪。“头儿,你别看这院子不大,但四间房住了四家人。十几平米的房间每月租金要1500元!做饭还算方便,我们与另三家租户合用一个厨房,他们三家平时都不太做饭。”
我问厕所在哪里?小纯有点难为情地说:“院子里没有卫生间,上厕所得到街头东侧的公共厕所。”
我能想象一到冬天夜晚,一个年轻的刚工作的女青年万籁俱寂中顶着风霜来回要跑一里多路,是一件多么折磨人的事情。
院子里东墙根下有一口压力井,饮水洗澡都靠这口井。为了图省事,大部分时候,老楚都用井水淋浴。老楚笑着说,我们这是纯天然。
小纯撇着嘴对我说:“头儿,别听他吹牛。你回头买个独门独户的公寓楼,那住起来比俺们要强百倍。”我忙笑着说,“这个目标有点大,可能要等个二十年。”
老楚一听,一本正经地说:“你还别这么说,我保证,咱再挺个三五载,一准能攒足了首付,在北京买套新房!”小纯听了抬眼笑眯眯去看老楚,两眼里满是期待。
我去的那天正好房东也在,小两口请房东与我们一起用餐。房东很清瘦,人很和气,喝了一口酒,话匣子一打开就越说越激动,一看就是那种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知识分子。他自己介绍说是六十年代末清华机械工程系毕业的,一直在北汽工作。我们一听是清华,顿时两眼放出钦佩的目光。房东摇了摇头,“哎,我们这些老三届的,只会埋头苦干,其他的啥也不会,干了二十多年了还是一个技术员。厂子这几年效益也不是太好,好在还有几年我就可以办退休了。”
我问他退休后有什么打算?“打算?还能有什么打算,我就想去农村租块地盖个院子,没事整点花花草草,找老朋友下下棋,了此余生。”
从小纯和老楚那里回来后,我的眼前老晃着房东清瘦的影子和他喝酒后变的赭红色的脸盘。
4
一天我突然接到老楚的电话:“喂,怎么样,忙吗?”
我回答的很直接:“你要是请我吃饭,再忙都不忙!”
他笑了,“下班后过来吧,给你介绍一个好朋友,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是吗,那我一定得好好见见!”
我们相约在西单附近一个大楼的顶层美食大世界见面。之所以约这儿,有两个原因,一是这里距离我们各自单位差不多远,是个交通方便的中间地带;其次这里有各省风味美食,价格又不贵,比较适合我们这些囊中羞涩的北漂族。其实后来才知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老楚说的有意思的人叫厉丰,大连人,长得精瘦精瘦,一双小眼睛却特别有神。加上蓄意留的小胡须,整个人第一眼看上去真有点像是走江湖的算命先生。果然,我们一见面,厉丰就诡谲地笑着看我,说,“你的面相也是有佛缘的人!”
老楚在一边附和,“那是,我同学就不是一般人。”
我也笑了,“眼光这么毒,你给看看,我什么时候能在北京有套房阿?”
厉丰一愣,旋即定定地看了看我又转过头去看老楚。
老楚说:“不用看我,有啥说啥!”
厉丰说之前咳了三声,这好像是说书人惯用的招数,用来拉升场子的。
“你俩都该有房。”
我和老楚几乎同声发出惊叹——是吗?
“那当然”,厉丰很得意,进一步深入:你俩,一个是先有房后有妻,一个是先有妻后有房!
“什么啊,你这不是说老冷一时半会找不到老婆吧?”老楚反应比我还快!
厉丰忙摆摆手,“得得,今天咱三不谈这个,谈谈别的吧!老楚,你最近没什么事吧?”
老楚说:“能有啥事,你倒跑得快,我迟早也是个走字!”
厉丰的脸一下子布满了愁云,“兄弟,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别学我,我的路不是人走的路!”
老楚一下子也低沉起来,一时无话,三人只好不停地喝啤酒。
那天晚上从美食大世界出来,老楚悄悄告诉我,厉丰以前是他同事,而且在一个部门,一个月前成了这个美食城的经理。
“为啥辞职?”我隐隐觉出一点反常。
“不是辞职,是被开除!”
“为啥嘛?”
“唉,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
“那当然!”
“他做一个楼盘广告策划时,让广告公司高报价!”
“这不是坑单位嘛?”
“是啊,不这样,别人怎么能给他高额回扣?”
“回扣!”我吓了一跳差点喊出声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打工者也能拿回扣。
“怎么就被单位给查到了呢?”
“都怪他那张大嘴,喝了几两猫尿就信口胡咧咧,结果被人告到了老板那里!”
“收了多少?”
老楚向我伸出一个巴掌。
“五百?”老楚摇摇头。
“伍千?”老楚还是摇头。
我的心噗嗵噗嗵跳个不停,咬咬牙,“不会是五万吧?”
老楚点点头。
我不敢想象,一个广告能拿这么多回扣!这可是够上犯罪的!
“冒这么大风险值吗?”
“怎么不值?”老楚锐利的眼神直视着我,“不这样,你能在北京买得起房?况且五万对咱们来说是天价数字,可对开发商来说九牛一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我无语,良久问,“你不会受牵连吧?”我开始担心起老楚来。
“没事,我会把握好分寸的,真有一天不行了,我也不会像厉丰那么傻,我会先炒老板的魷鱼!”
我看着老楚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了美食城。
5
第二年的冬天特别冷,我和另外两个单身同事合住在北京西四环一个拆迁户聚居的小区,一套一居室的房子,半地下,通风透光都不是很好。但因为单位只收每人每月200元,从工资里扣,感觉还是挺划算的。
我因为后加入,里间卧室已经摆了两张折叠床,分别被两位同事占领,于是只好自己去小区外路边店花十五块钱买了个简易行军床,支在狭小的前厅里,算是单人间了。床紧靠着暖气片,多少感觉暖和一些。
两位室友,一位黑瘦黑瘦,偏内向,不爱说话,下了班回到屋里只有一件事就是看书。不到一年,他就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学的硕士研究生。现在想起来,只依稀记得他与公司老总一个姓——都姓严,我们喊他小严。
于是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另一个同事。这是一个身形略微显胖的四川人,年龄比我大一岁,说话做事透着一股精明劲。是搞软件开发的,叫余军。来北京之前在重庆开过几次电脑培训班,挣了点小钱,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毅然来到北京,希望找到更好的机会。
我们一起合住了一年多,后来余军也搬出去了,据说是去万寿路附近单租了一套一居室,我想应该是为了方便与女友交往吧。
公司于是退了这个半地下室,替我和另外两个新来的同事在旁边小区另租了一户一居室。这次是楼上三层,与我合住的两个同事,一个是陕西人,一个是山西人。叫小白的陕西孩子头发长的比较稀疏,白天有事没事常带着个蓝色的旅行帽;叫猴子的山西孩子耳朵有点背,不凑近了大声喊,他可能只能听个一字半句的。两个新同事无论从级别还是资历,还是自信指数,显然都够不着与我抗衡的程度。于是我当仁不让地占据了靠里的卧室,两位新兵则共同分享外面的客厅。虽然卧室也就十来平米,但这对我来说是北漂北京后住房条件一次明显的改善。
当然与老楚和小纯他们比,那才叫真正的改善!他们已经从崇文门的大杂院搬出来,住到了白塔寺附近的一家公寓楼一居室。房东是个北京老爷门,上了岁数,除了每月收房租平时不常过来。我那次去找老楚,小两口忙前忙后张罗了好半天,整了一桌子好菜,老楚起开两瓶燕京,我们一边聊上班的事一边喝起来。随着酒一点点下去,话明显多起来。小纯透露,“头儿,老楚他特羡慕你的文笔,特崇拜你能在报纸上发文章!”
“是嘛,写东西不难,你们也可以试试!”
“老楚他正为这事发愁呢!你能帮他写几篇稿子在报上发发吗?”
小纯提出这个请求时,老楚憨憨地在一边笑着,眼神里满是憧憬!
我那天不知是哪根神经抽风,竟然说出了让他们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答案:“写东西这事我不好代劳,你们自己多练练,我可以帮你们看看,提提意见!”
突然间,老楚就哽咽起来,小纯在一边悄悄告诉我:“他那公司不能再待了!
这些天他都没有上班,整天提了个鸟笼上公园溜达,活脱脱一个无所事事的北京闲人!今天提出这个意思本来我想让你帮他开脱开脱,可是……”
我或许是喝的有点多,当时脑子里一片糊涂,我坚持说:“这个真不是我不帮忙,写东西真的要靠自己!”两口子显然对我的反馈非常失望,小纯眼睛盈满泪水,而老楚则哭得稀里哗啦。
离开白塔寺,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和他们聚会。出了那回事,大家可能都感觉有点别扭。
6
我渐渐与两个新室友熟悉起来。平时下班后或周末偶尔我们也一起去买点菜回来自己炒着吃。猴子性格比较随和,继承了山西人外表朴实谦逊、内里精明睿智的特点,很少与别人争执,但一提起軟件开发,他往往口若悬河,能一直说到你想吐为止;而小白则在厨艺上偶尔向我发起挑战,尤其是我作为典型的南方人刚来北京时一直看不惯北方人炒菜要先用大葱呛锅,为此好几回怒斥他,而他大多最终都选择了忍让和退避。后来知道小白当初高考没考上好学校,家里起初送他去保安公司培训,想让他出来后到大城市做个保安,好在他到了保安培训基地后,突然感觉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很快从保安公司逃出来,去了北京一家民办的大学,读会计和计算机专业。毕业后也面试了无数单位,最后很幸运地被我们公司招来做软件测试助理。我俨然以一个过来人的口气告诉他,工作你只要踏踏实实干下去,很快你会成为测试工程师,再过几年会成为测试部经理。前途是光明的。但我更希望你尽快长出茂密的头发来,多好一个帅小伙啊,会让很多女孩追你的!听了我的话,他和小猴都一个劲地憨笑。
在这期间,我开始四处托婚介所联系女朋友。头一个交往的是一个身形略胖的北京女孩。工作单位不错,在王府井一家银行上班。我为了见她,周末要从青塔走两里路到永定路站坐一个多小时地铁,才能赶到她们单位附近。而且她好像经常上晚班,很多个秋天的夜里,月光微凉,我骑着一个自行车,驮着后坐的她,静静地在大街上穿行,路边高大的白杨树在月光和路灯的映照下,一排排暗影向后依次退去,虽然我们很少说话,但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有一个周末她请我去长安大戏院看越剧《碧玉簪》,老实说我对越剧真的是一点也听不懂,只能努力装着一副很欣赏的姿态去陪她。看着看着我竟渐渐睡着了。戏散了,人走空了,看场的工作人员过来拍了拍我后背,“喂,同志,散场了啊,赶紧走吧!”出了戏院,给他呼一百遍BB机,她都不再给我回电话了!我的第一次和女孩子交往还没来得及恋爱就这么草草收场。
此后周末没有去处,只能闲卧在家里把一个电视机遥控器挨个按频道,一直按到最后一个频道,完了又从最后一个频道挨个按回到第一频道。这时BB机呼叫,一看是小纯发来的,让去他们新家吃饭。再看新家地址竟然又搬到了玉泉路,这离我们倒挺近,走两步也就过去了。
新家是一个小区二楼的两居室,显然比上次白塔寺那个又升级了!小纯在厨房里忙活,我一个人枯坐在客厅,半天没见着老楚,我忙问老楚去哪儿了?
“他呀好几个月没回来了!”
“出差了?”
“不是,他去上海工作了!现在干的活有点像你干的,都是企业策划!”
“哦,他应该做到副总层面了吧?”
“还没有,现在是总助,不过据他自己说,老板答应年底给他提到副总!”
“我说嘛,你们能住这么大房子,肯定是升官发财了嘛!”
“头儿,你别挖苦我们了!你看我们像是当官发财的人吗?”
吃饭时候,我没话找话说,“你们老是两地分居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没事,他那人你还不了解,外形看挺那个的,但其实内心里我还是有数的!”
“恩,有数就好!”
吃完饭,小纯告诉我一个好笑的事,说他们的女房东昨天给她打电话要回来住一晚,她答应了,不想竟带回来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今天早上两人睡到8点才走。
“你不会就为这事找我来吧?我可没那个胆啊!”我大笑起来。
小纯脸瞬间红起来,踢了我屁股一下,“去你的!做梦吧!”
7
最近有点心烦。上次来的那个报社记者好几周都没来了。我也不好打电话去问。小纯看出了我的心事,窃笑着说,“用我联系一下萌吧?”
“联系她作什么?”
“我就说我们头儿要约见她呀!”
“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要见她了?我警告你,别胡来啊!干你的正活!”
“得得得,好心全当驴肝肺!你自个儿装去吧!”
机会来了,公司组织去坝上玩,我顺带多申请了一个名额,让小纯以公司名义正式邀请萌一起参加这次活动。
认识萌纯属偶然,那次我接到贺总电话,让代为接待一个报社记者。我慌慌张张地捧着一大堆刚打印的文稿匆匆走入洽谈室,看见一个一身黑色职业套装的女孩正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待。黑色套装下是白的耀眼的脖子和修长的双腿,整个人全身散发着一种我从未领略过的少女才有的体香,我的脑袋一时嗡的一下无来由地发起烧来。
那是我第一次去坝上,第一次见草原。那绿油油的无边无际的青色草地连着远处淡蓝的天际线,让一个从崇山峻岭里走出来的山里娃极其震撼。萌看起来很平静,总是一副微笑着显得宠辱不惊的表情。我想像不出,如果大伙儿都嗨起来她这个表情还能维持多久。
小纯嚷着要去租车在荒原上越野。我征询萌的意见。萌微笑着说:“好,我也去!”于是十来个女生一起拥着我要去越野。幸好头几天我缠着广告公司小黑,拿他们的大切在小区附近的路上练了几个来回。这荒无人烟的旷野上倒也确实是天然的练车场。
饶是这样,我还是有些紧张,背后可是一个个娇滴滴的美女!车子轰了好几下才发动起来,而我明显感到后背已经湿了。车子就像一个喝多了酒的醉汉跌跌撞撞地向前方冲去。女孩们一片惊呼,伴随着各种质疑声。
“喂,老冷啊,你会不会开车啊?有没有驾照啊?”
“这车上了保险没有啊?”
“咱们公司有没有工伤啊?”
还有姑娘更过分,有点过河拆桥了,“不会开,停车、停车,再不停,我可要跳了啊!”
就在我预感这次要出大洋相时,萌说话了,“没事,没事,她能行,一准能行,才启动,车况路况不熟,开一伙就好了!”
就像是大漠中口干舌燥的旅者突然望见了一汪碧幽幽的湖泊,极度困窘中的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车子果然越开越稳。
后来开始骑马。骑着骑着我和萌的马越走越近,并缰缓缓而行,渐渐远离了大部队。四边都是茂密的草地,天空的云朵像是凝固的油彩,世界此刻无比宁静。萌突然有些伤感,“你不知道我有多喜爱草原,我多想有那么一天,能够抛弃城市的喧嚣和工作生活的烦恼,来到草原,牵着马静静地漫步,青青草地為床,蓝天白云为房,静静地思想,简简单单……”
我被她诗意般的描述给打动了,我完全进入了她的理想国。我静静地听着,她轻柔的声音就像母亲温暖的手抚遍我的全身,仿佛中看见了鬓发斑白的母亲和夕阳下袅袅升起的炊烟,仿佛中还看见了家乡的木子树和树下嬉戏打闹的童年的我和小伙伴……
我想,也许这就是令无数北漂族魂牵梦萦的所在吧!
8
早上上班,接到一个电话,竟然是萌主动打来的。我激动地握着电话筒紧紧贴在耳边,深怕错过了一个字。
“你能帮我到你们单位附近的北医三院牙科挂个号吗?我的牙这两天又疼起来了。”
“没问题!”我放下电话,就要往外溜。
“头儿,干什么去?上班时间随便离岗按旷工处理!”小纯一脸坏笑!
“去你的!我外出公干!”
“带上我呀,头儿!”
“不行,你留守,接接电话!”我一脸严肃。
“好好好,我就知道头儿你偏心!”
我迅速地溜出了公司,来到北医三院。因为我住在青塔,还是第一次来这家医院。挂号处已经排起了长龙。我目测了一下,如果照这么排下去,得至少要两个小时,回去肯定要耽误向贺总汇报昨天那份报告了。情急之下我想起一个人来。
那是两个月前,在上班途中的公交车上,给身边一个拿了很多东西的大姐让座,大姐感谢之余与我攀谈起来。得知我是搞软件的,大姐主动给我留了电话,“兄弟,有时间来找我,大姐给你介绍对象,呵呵!”
眼下正好用得上!我忙给大姐打电话,大姐一听是我,笑了,“兄弟,着急了?我这儿还真有好几个漂亮女孩呢!”
“不是,您误会了,我、我想求您给拿个号!”
“挂号啊,你牙不好?”
“不是,是我一个朋友。”
“男的女的?”
“女的!”
“哦,我明白了!没问题,你让女朋友周三下午来,直接找我!”
补牙手术很成功,好长一段时间,萌的牙没有再疼。直到我出国前的那一年四月,气温急剧上升,那天晚上10点多我接到她发来的短信,“冷,我牙又疼了!”
我立即从家里冲出去,拦了俩出租车直奔附近的医院,买了止疼药急速向她们家赶去。此前打车送她送过几回,知道她家就在大华商场后面。到了大华商场,我连发三次短信,她都没有回,最后我拨通她的电话,也没人接。我急得在路上乱转。司机大哥真等不急了,直接把车开走了。那天我回到家已经下半夜了。
第二天上班,小纯一眼就发现了猫腻,“嘿,我说头儿,你怎么成了大熊猫啊?”
“别瞎说,昨天赶一份稿子,熬夜了!”
“赶稿子,不是赶情书吧?哈哈哈!”
“得得得,上班时间别瞎嚷嚷。”
“好了,跟你闹着玩的,头儿,今天下班去我们家吃饭吧,老楚拜托我正式邀请你务必参加!”
老楚上个月从上海回来了。据说是因为老板提升他为副总的承诺年底没有兑现,一怒之下辞职回京。但我估计更大原因是小纯不断施加压力的结果。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孤身一人在上海打拼,从理论上来说很容易剑走偏锋!
“怎么了,又有啥喜事?”
“没啥喜事就不能聚聚?告诉你吧,我们在回龙观买房子了。”
“啊,喜事大喜事!必须庆贺!”
外地人来北京买了房子,多少也算半个北京人了!这套房子户型坐北朝南,光线好,通风透气顺畅,关键是阳台特别大,靠西边墙放了个44寸大屏幕电视,东墙则放了一组长沙发,从窗子望出去,整个小区外的绿地和运动场一览无余,视野极为开阔。
“这房子得有一百多万吧?”
“差不多,好在我们走了按揭!老楚满脸自豪。”
“按揭?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就是银行贷款,你自己只要付一个30%的首付!”
“啊,还有这好事!”
“头儿,你也赶紧买一套吧,咱们做邻居,以后过来蹭饭也方便!”
“瞧你瞎说个啥。”老楚连忙制止。小纯乐了,“老公,我天天都这么欺负他,习惯了!”
“是啊,老楚,不是我投诉,你可得管管你们家媳妇了!”
老楚笑着推我进了隔壁一间房,这是他的书房,买了些组合式的老式家具。我看了一下书柜里都是些四书五经之类,心里暗暗好笑。这时老楚拿出一件红皮本来给我看,“老冷,你看这个!”
我接过来一看,竟然是西南某大学的聘书!
“不错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都当客座教授了!”
“哈哈哈,我卖了套ERP软件给他们,顺带他们送了这个聘书给我!”
“你真行!你们发展太快了,我已经有点跟不上趟!”
“你是才子,跟我們不一样,我们是大俗人一个!”
“说正经的,兄弟,我认为你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女朋友,不能再这样无限期挂单了!”
“是,可这要靠缘分啊!”
“什么缘分?没有接触哪来缘分?我有一个朋友,做培训的,人很好,你们可以接触接触!”
说到做到,第二天老楚就把这个做培训的女孩电话给了我。我们相约在周六安定门地坛公园见面。女孩个子不高,身材适中。老实说挑不出啥毛病来,但也来不了电。“听老楚说你特别有才?你们是特铁的哥们?”一见面女孩就问个不停,我有点心烦。临离开时,女孩一个劲问,什么时候去你们家做客啊?
“再联系吧!”我挥了挥手,钻进了地铁站。
9
这一年我前前后后找了六个婚介所,介绍给我见面的不下20多个,再加上同学、朋友、同事给介绍的全部总有小50个,差不多每星期要见一次面。但最后没有一个让我动心的。我知道我的心里住着萌,每一个人我都情不自禁拿她和萌对照,没有一个人能代替萌。
其实萌从始至终既没有说过要和我交朋友,也没有说过要和我分手。只是我能敏锐感觉到了她对我的故意冷淡和疏远。我大可以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去死缠烂打,穷追不舍,但是我知道在她面前,我应该表现出足够的气度,因为我一直认为她是一个有思想、有品位、有气质的知性女人。我想到了出国。也许时间能冲淡我的隐忍和痛苦,也许距离能带给我们更冷静的理解和审美。
我一下子报了两个班,一个是新东方听力,一个是环球雅思。从三月份开始一直到八月份,半年的苦学,终于拿到了雅思6.5的高分。我自己上网查合适的学校,最后选了英格兰北部诺森伯兰郡的纽卡斯尔商学院。按照学校要求,将自荐信、雅思成绩等一齐寄过去。很快八月底就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接下来是筹款,好在公司与国外巨头的并购谈拢了,我们的股份以十倍价格卖给了老外。正好拿这笔钱换成英镑,学费和生活费都基本上有了着落。
出国前小纯两口子请我吃饭,给我饯行。这次没有在他们家吃饭,而是刻意选在离我们双方都差不多远的中间地带航天桥附近的九头鸟吃饭。他们带来了6岁的儿子,属相是老鼠,小名叫号子,是耗子的谐音。
饭桌上,老楚和小纯都有些伤感。老楚说:“在学校时,我就看天明不寻常。你是有思想的人,你不能跟我们一样在国内混日子,被房子妻子孩子所拖累,你是要有更高追求的!”
“再高就不食人间烟火了!”小纯不以为然,“我说头儿啊,也许我是女人,跟你们男人考虑问题不一样,我不管什么理想啊、追求啊,你再有才,再有思想,你总得娶老婆、生孩子,你总的过生活吧。”
“行了,又是你那一套,俗!”老楚估计平时没少听小纯在耳边唠叨,有些厌烦了!
我忙岔开话题,“好了,说说你下一步的打算吧,老楚?”
“下一步,不瞒你说,我准备利用业余时间和几个朋友合伙做法国红酒的代理。”
“要不少资金吧?能销出去吗?”我对红酒不太懂,也不好提什么意见。
“没问题,我准备拿房子做抵押贷点款,销路也不用愁,我们已经联系了几家宾馆和好几家外资连锁超市。你到英国去后,也可以帮我考察考察红酒市场,看是否还有别的好品牌可以合作。”
“好啊,我会留意的!”
“到了那边,需要钱说句话!”老楚还是那么慷慨仗义。我的鼻子突然一酸,想起了那年因为家里迟迟没有寄来学费,学校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好在老楚和另外几个同学一起凑凑替我交了学费,这件事情令我终生难忘。
小两口的这场饭局让我本来意气风发的心里一下子渗入了一些莫名的感伤。
临走前,上次老楚介绍的那个搞培训的女孩打来电话,希望能送送我,被我毅然回绝了。我就是带着这些复杂的情愫踏上去英国的飞机,开始了一段全新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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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的日子很短暂,除了在去爱丁堡旅游时认识了千羽外,最大的收获就是在尼桑汽车桑德兰基地做研究,写出了模块化的学位论文,顺利毕业。后来,千羽成了我的妻子,论文被导师James拿去参加了美国芝加哥全球管理年会做学术成果交流。第一次见千羽,是在学校组织的新生英语强化课上,偏廋的她穿了一件纯白的小棉袄,脸上总挂着淳朴的笑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一只活泼的小白兔。在那一瞬间,我的心轻轻颤动了一下。
在认识千羽之前,曾经在最寂寞的时候格外想念萌,不知道她是否会为当初的选择有哪怕一丝丝的后悔,不知道她的牙是否还会疼痛发作,不知道她身在何方?在思考还是在阅读?于是我给她用英文写了一封诗意的短信,大意是:生活就像船后的波纹,只有经过了才知道美丽!她没有回信。我很失望,为此等了很久,也失意了很久。幸亏后来远在万里之遥,遇上千羽,千羽的纯洁和质朴就像春天的泉水,叮叮咚咚敲响我的心房,在孤苦无依的异国他乡,有时候相逢不仅仅是缘分。
回国前,我报名参加了学校组织的赴南非的毕业实习,回英国后带千羽游玩了伦敦、剑桥、牛津和莎士比亚的老家爱温河小镇以及欧洲大陆的荷兰、丹麦、德国、奥地利、瑞士、意大利等旅游业发达的国家,以不负这次留英之行。
回国后老楚约了另外几个在京同学给我接风洗尘。号子都长1米六了,但还是那么瘦。其他几个同学也都带来了妻子和孩子。每对夫妇都开了一辆好车过来。老楚的红酒生意应该是赚了不少钱,他身穿意大利名牌西服,车换成了英国的陆虎,高档气派,就像现在的他,我已经丝毫找不到当年我们在学校寝室里喝海南岛咖啡时那份纯净和质朴。我刚回北京,一下子就又被打回了原形,我感受到了竞争的残酷和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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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回国,其实在机场就接到了连总的电话。他是我出国前做过战略咨询项目的一家民企老板。人很讲义气。他在电话里诚恳邀请我出任集团常务副总裁。我第一反应是推辞。然而他一个劲地在我面前诉苦,打悲情牌,说什么你一走后,汽车代理行业急转直下,你原来帮助规划的战略已经无法适应客观环境的变化,希望你能再回公司重新调整战略;更重要的是希望你回公司与大家伙共渡难关,三年后你有更好的去处,可以随时离开。我这人心太软,被他的诚意打动了。
回国后的一个月内,我和千羽都享受到了留学人员绿色通道政策,拿到了北京户口,成了法定的北京人。一下子真正将自己与这个城市等同起来,有了户口就有了根,十年的北漂就这样结束了!无限感慨都在拿到户口本的那一刻彻底释放了。
然而,世界上有一个规律,那就是诚意不能当饭吃。老连心怀抱负,但无奈这是一个典型的家族企业。我粗略统计公司亲友占员工总数的将近20%!本来我雄心勃勃,想三年三步走,先做减法,裁减人员,整顿亏损业务,控制成本;其次做加法,引进新股东,探索核心骨干持股,分散风险;最后做乘法,公司改制成股份制公司,谋求上市。三步走第一步就遇到了强大阻力,我三个月裁减64人,但是前面裁,老连后面就扛不住亲友和关系户的人情炸弹。裁一个补一个,最后我根本没法实施。引进新股东,本来都已经谈好韩国最好的汽车分销公司,但最后让双方老板见面,老连竟躲开了!我思考再三,不得不跟老连摊牌。
离开老连后我加入了一家香港人开的投资公司,做境外平行基金和境内直投业务的整合,每月薪水翻了一番。有了积蓄,一年后我就在通州买了房。终于从一个居无定所的打工仔摇身一变成有产者,潜意识中内心似乎有了更强的底气,遇上外地朋友问起来,终于敢昂首挺胸大声说,我是北京人,我在北京有房!来北京以后的这十年一直寄人篱下,即使拿到北京的户口本,没有房就仍然是感觉自己像是漂在水中的浮萍,即使有根,也是活在淤泥里。有户口再有房,才能成为真正的北京人。
这期间,又和老楚他们聚了一次。
这次的聚会对我的刺激依然很大。老楚再次辞职,离开了北京一家软件公司,这次他与几个企业高管朋友合伙开了家人才服务公司,专门做人才中介服务。
“天明,你是海归、又有思想,我可以將你包装成一个学者型职业经理人,准备换工作找我啊!”
“太好啦,我不愁今后失业了。”
“头儿,我可以将你包装成一个资深顾问或资深讲师,业余时间可以来讲课啊,抓紧挣钱,换个大房子!”小纯也在一旁动员。
“怎么,你们还要换房子?”
“那当然,我们已经看上了小汤山的一套House,交了定金,周末去签合同!”
“啊!不会吧,你们这速度,我就是坐火箭也追不上啊!”
“我们不比你啊,你有北京户口,又有高学历。我们再不趁年轻多买几套房子,老了后谁来养我们啊?”
从老楚那里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诺大的北京至少有近千万象老楚小纯这样没有户口的北漂族,他们隐在茫茫人海中,挣扎、浮沉,自生自灭。有时候我常常感觉,他们都是一列列高速奔驰的列车,靠毅力、惯性和梦想在前行,根本停不下来,也根本不能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也许就永远不能再启动了。他们只能不停地前行,奔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一端是不堪回首的家乡,一端是遥不可及的彼岸。很多人望见了灯塔,但一辈子都游不到彼岸。很多人游着游着没有了力气,也不可能掉头回到出发的地方,因为回到起点就意味着最初的一切都是失败,所有的坚持和信仰都变虚无,于是只能漂着漂着、渐渐下沉、沉入水底再也没有起来。在他们心里,也许房子就是灯塔,能带来温暖和梦想!在他们心里有了房就更加靠近彼岸!与他们相比,我是幸运的。为此,我时常在梦中看到他们在人海中苦苦遨游,而我的上岸更像是侥幸逃离。我为自己抛弃这些还泡在苦海中的朋友而感到羞愧,感到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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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金融危机来临的时候,所有人都直接或间接被卷入、无一幸免。我的儿子刚满一岁,正是最需要父母呵护的时候。这时候一旦失去稳定的经济来源,对每一个家庭来说都将是一场深重的灾难。
痛定思痛,我做出了人生中一个重大抉择——辞职离开这家香港人开的外企,参加公招,进入体制内企业。
很快过五关、斩六将,参加笔试、入围初试、集体面试,最后见党委会成员和董事会成员,凭着与生俱来的忍耐力,我一直挺到了最后,终于成为体制内的一员。千羽说,这是给我们北京人的标签进一步加分。而我则更多地认为这是在一步步远离我们最初的梦想。
我到新单位后的第二年,老楚来看了我一次。他还带来了他的助理,一个身材柔软、纤细,面容清秀的南方女孩。我不知什么动机,竟拿她与小纯比较。两个人各有特点。小纯简单,她看起来要繁复;小纯一眼就能看到思想,而她一眼看不到边际;小纯情商高,她智商高;小纯爱动、爱乐,她喜欢安静、喜欢欣赏。如果说小纯是秋天旷野中的一株狗尾巴花,野性、质朴,而她则更像是春天里蒙蒙细雨中的百合花,高贵、典雅,有品位。
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更加欣赏这个陌生的女孩。相反我隐隐有一丝担忧。
为老楚也为小纯。
但是我也不想让自己无端卷入没有根据的不负责任的遐想和推测中。
我选择了沉默。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了好几年。
但后来一个不期而至的微信打乱了我的沉默。
不是老楚,不是小纯,是萌。
我有些激动,脑子里像千亿次银河超级计算机在快速运转,我在犹豫,要不要加她的微信。思想的斗争是残酷的,但有时候人的思想控制不了人的潜意识和欲望。我还是选择加她。多少年了,有二十年吗?我们不曾谋面,我们不曾有任何交集。感觉极其微妙,就像是被雨打过的芭蕉,光滑、细腻、还伴着弱弱的清香。
很快收到她的微信,你好吗?
我回:很好!
她又发:今天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当年补的那颗补的太好了,我得谢谢你。
她还发:感谢你当年为我做的一切。
我没有马上回复,她突然发来这些话,让我竟无端地有一丝担心,总好像要发生什么。尤其是这年头只要跟医院联系在一起总让人心情紧张。我十分小心地选择词汇,最后用了一句禅语: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你可以说我是故意的,很多时候简单文字的组合能产生极度精深的句法和意象,这恰恰是咱们中国文化最神秘的地方。我不想去在她面前卖弄传统文化,她可是重点大学中文系高材生,但我一厢情愿地想最好是看不懂,听不明白。这样我们可以相忘于江湖。这样我们可以以最简单最质朴的精神状态彼此存在,并获得保全。
此后过了大概半年,我又收到了她的微信,只有两个字,在吗?
因为那段时间忙着出差,我是三天后才发现的。想了想,我还是坚持走意象主义路线,回了一个符号:?
她回:哦,没什么,那天恰好路过!
在我看来,她句末的感叹号其实更应该是省略号,一定还有很多话没有说。而我则继续坚持守护自己的毅力、品质和最后的尊严。
因为这二十年来的浮沉,很多人像老楚和小纯一样,都是一面面镜子,照着人性的最底层的东西,我说不清楚,那应该叫什么。但我知道自己要对自己的存在感负责,也要对自己的内心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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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尽可能小心翼翼地侧面试探,尽量不去碰她最柔软的部分。
“能怎么样?他们去了上海,在浦东买了套房子。那女的家里也不是太好,没法贴补,全靠他一人硬扛。”
“他不是有公司吗?”
“什么公司?早没了!他当年和我说,假离婚买第三套房给他妈妈,这样我们不至于天天争吵,但谁能想到前脚出去,后脚就扯了结婚证,在此之前他们甚至有了孩子。”
我已经对他们的故事不再吃惊了,我过了那个年纪。我只是想问,你这么聪明的人,当初怎么也干这么傻的事呢?
我不怪他,他也许有他的苦衷。这么说话的时候,她表现的自然和大度、甚至有些反常的大度。
他当时走的时候差不多裸退,或者叫净身出户。公司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在打理。说这话时,她依然很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就像是在描述一件与她毫无关系的事实。
但是我还是能够感觉到她内心里应该有波动,于是我缓缓走过去,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很温婉地注视着她。
她一动不动,双眼平静地注视着窗外。一条幽静的绿荫小道,从窗下一直蜿蜒通向远处那大片的青草地。
这么多年来,没想到变化这么大,你真的不容易。我想找点词来安慰她,却找不到脱俗的好词。
什么叫容易?什么叫不容易?在我的词典里,好像没有这两个字。她把眼光从远处收回来,静静地注视着我,有点让我感到窒息。
“你们最近还有联系吗?”
“当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来看孩子?”
“不是,看房子。”
“什么?还看房子?”我很吃惊。
“他被公司派到北京来筹建分公司,找办公地址,找住处。打电话给我,让我帮忙。”
“他为什么要找你帮忙?你为什么要帮忙?”我提高了嗓音,有一股莫名的怒火。
她细长的眼睫毛微微跳动,双肩悄悄往上耸了一下,眼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红润的嘴唇里轻轻吐出一句话来:因为我们还是朋友。
朋友?我仔细咀嚼这两个字的意义,就像咀嚼着一片鱼腥草,有一股奇怪的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么多年了,我别的本事没有,就练会了一样,再悲再喜,于我而言都是铜墙铁壁,我自岿然不动。只有一件事让我有时候彻夜难眠: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我们家号子的紧急联系人该写谁?她的语气依然很平淡,即使是说这么让我吃惊的话题。女人的心真的很可怕,就像大海,你永远看不清她有多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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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与她见面的那天回来后,我很长时间都无法把自己从一种复杂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只要一想到她和他,往事就总历历在目。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一对同学夫妻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为什么朋友能进化成爱人,爱人也能退化成朋友?
我知道她现在以一己之力维持着那个曾经他们夫妻二人共同理想和追求的小公司。我很想帮帮她。我给了她名片,让她随时来找我。
然而如石沉大海,好多天过去了,她都没有来找我。我也渐渐淡忘了她和有关她的事。退休后,我住不惯北京的拥堵和雾霾,一个人回到了池州老家。熟悉的山、熟悉的水,都是童年最美的回忆。
期间在微信群里知道了一些同学和同事们最新的动态。老楚的企业家俱乐部运作的很成功,准备完成B轮融资后上新三板。小纯的人才服务公司也引进了新股东,聘请了职业经理人,号子这孩子挺争气,考上了北大。老穆和强子自那次同学聚会后各自在自己的生意上也都有了很大进展。老穆依托多年与电视台的良好合作关系,承包了某卫视的一个娱乐频道,策划了一出炒的很火的节目——“导演的诞生”。强子则请了一个咨询公司,将旗下咖啡馆、书店和图文印务公司整合成了一个集团——三强集团。老同事余军卖掉丰台路的房子,到西山买了套别墅,自己出来创办了一家叫“云上的中国”的文艺范的餐馆。小白果真如我的預言,当上了测试部经理,他现在不用有事无事戴帽子了,五年前就结了婚,生了一对龙凤胎。小猴耳病虽然没有完全治好,但戴上隐形助听器的他,也凭自己过硬的软件研发技术,当上了一个“互联网+”项目的首席技术官。最让我意外的是厉丰,他竟然去了号称“小清华”的中国僧人学历最高的龙泉寺。也算圆满吧,所谓有缘人终成善果。所有的消息都是积极的、乐观的,我的心情也深受鼓舞,看远处的天空无比澄澈。
这是秋日的清晨,我躺在床上听新出的黄梅戏段子,一串急剧的手机电话铃声响起。千羽拿着我的手机从客厅里走过来,“什么人啊,这么早找你?”
我有些烦躁地接过电话,朝千羽摆了摆手,千羽白了我一眼,“我不希听你那点陈芝麻乱谷子!”
我看千羽慢慢走出房间,顺手拾起我扔在地上的一双臭袜子,嘴里嘟囔着向后院洗手池去了。我这才小声问:“喂,哪位啊?不知道这是周末吗?”
“哎哟,头儿,你不会还在睡懒觉吧?什么时候你也变成枕头族了?”
是小纯!我一下子打了个激灵,忙从床上出溜下来,坐到靠窗前的藤椅上。
“说吧,有何吩咐?”
“哟,我哪敢吩咐您啊,头儿!”
“别老不正经,说,啥事?”
“嗯,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你,说了,你可不许不高兴哦?”
“说,天大的事,我能挺住!”突然之间,我已经有了一丝隐隐的不安。
“她不在了。”
“她,她,她谁啊?”我的心咯噔一下,剧烈跳动起来。
“还能有谁啊?萌啊!头儿,这么多年来您错怪她了!她认识咱们那年就得了一种病,医生说这种病能生存下来的几率很低,能维持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她头两个月还跟我微信联系过,她说她很感恩,感谢所有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尤其要感谢你!她说是你给了她期待,这么多年了,她就靠这些期待活着。她还说,好想回到从前,在辽阔的草原上开越野车,在油彩一样的明净天空下牵着马静静行走……
“头儿,忘了她吧,该去的都会去的!该来的迟早会来!”
见我一直沉默,不说话,小纯喂了一声,“头儿,你在听吗?”
我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一点点把身子往下沉,直至完全蹲在地上,我倔强地昂起头,眼泪却止不住地从脸颊上滑落——
窗外,太阳终于穿破云层,洒在西面的院墙上,把整面墙映照的金黄而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