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书函
南宋绍兴十年,那个冬天格外的冷,扬起的雪片像是被撕碎的纸屑。山东的一户大户人家诞生了一个男婴,男婴虽然生在金国境内,但却流着汉人的血脉。
祖父看着新降生的孩子,笑了笑,微笑中饱含对故国的思念。
孩子很快就长大了,出落成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整天目睹金人的残忍和外族统治下汉人非人的痛苦,天天嚷嚷着南渡救国。家人听得耳朵都起茧了,颇为无奈地一甩袖子,说男儿大了翅膀硬,你自个儿去耍吧。少年听了很是兴奋,连行李都没打包好便跟着一个将军风尘仆仆地下南宋。
从犄角旮旯一下子来到了杭州,那个苏子曾举杯纵歌的人间天堂。少年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繁华十里人家,回想家乡的疮痍和无休止的恸哭,便觉心中万分刺痛。这时的少年正值人生大好年华,光辉灿烂,在济州带着五十余人便敢杀进万人敌营生擒将军回建康,儒士为之兴起,天子一见三叹息。少年意气磅礴地开始规划自己的大好救国之路,他站在朝堂之上就像一团黑夜中浇过赤油的烈火,对南宋朝廷的懦弱和畏怯一无所知,瞥眼看到宋孝宗难得展现出了想要恢复失地的锐气,轰轰烈烈一口气写了数篇抗金建议,“逆顺之相形,盛衰之相寻,如符契之必合,寒暑之必至。今夷狄所以取之者至逆也,然其所居者亦盛矣”,广受众人赞誉,可朝廷却反应冷淡,只打发了他去南边围剿叛贼。
少年也不嫌弃,轰轰烈烈地上路了,三个月后,叛贼平定,上下为之震惊。
他单纯地认为自己命中注定不凡,兜兜转转十余年过去,已逾不惑,抗击金兵,收复失地的愿望与日俱增。他被称作先生,也有些人背后讥笑他为归正人,他均不在意。可几道弹劾,一道圣旨,便把他之前苦心经营的一切打碎得一干二净。
……先生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历史扑面冲来的海啸下,也只是个行将溺水的普通人。
中华文化最大的善意便是强大的多样性,让任何境遇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归宿,不至于走投无路。在罢官时刻先生为了安慰自己,决意“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瓢泉恬静的田园风光确实给了这个失意旅人无边的慰藉。白天溪水潺潺,老柳相伴,农民质朴的笑容会发光,但一到夜里,孤寂和落寞仍旧是褪不去的迷烟,氤氲在先生心头,终生不散。
韩侂胄执政时,先生有段时间曾被短暂提任过镇江知府,他当时已经六十六岁,心里很清楚这只不过是一个名人效应的虚幻幌子,可还是呕心沥血地付出尽可能多的一切。路过北固亭,当年的吴国重镇,天子生长的地方,先生淤积多年的悲愤终于倾泻而出。“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他口中如此呐喊着,心里想得却是,“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年少万兜鍪啊。
朱子死的时候,他是唯一敢前去吊唁的人。在“老冤家”的坟前,大颗大颗的泪珠溢出眼角,却迟迟不肯流下,淌成一片水光。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说的是朱熹,也是他自己。可先生一直等到死,也没有再次等到垂名的机会。
谁都曾有过出类拔萃的梦想,可茫茫人海中要么颔首禁言,要么甘于平凡,终归活成了自己曾经鄙夷的模样,“化其万化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莊子冷笑着说。先生明白,自己终归只是茫茫史海的一个平凡客。可假如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是否依然会昂首跨过这条疮痍之路?练兵杀贼的他愿意,醉里挑灯看剑的他愿意,病死上任途中,口中高呼“杀贼!杀贼!”的他,也会愿意。
先生是在平凡的世界中奋力追逐灿烂的人,即使夜半梦中惊醒,眼前所看到的,仍是当年少年兜鍪模样。
(指导老师:刘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