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短篇小说）

毛立新

强强见过小伙伴的牙齿晃动和牙齿掉落，但想不到自己的牙齿也会晃动。强强啃玉米棒时，觉得有颗下门牙不得劲，用舌尖舔了它，感到好像晃动了，又用食指顶着它摇了摇，感到了晃动。强强再次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它摇了摇，感到晃动加剧。强强恐惧了，仿佛刚才晃动的不是门牙，而是被人抓着肩膀晃动的自己。强强像匹惊慌的小马向家里跑去。

爷爷的食指轻轻按了按强强的门牙，笑着说，这是要掉牙了，别怕，小孩到了年纪都会掉牙的，爷爷小时候也掉过牙。爷爷说到这，指了指坐在门口织毛衣的奶奶说，奶奶小时候也掉过的。

强强望着爷爷没吱声。

爷爷说，你掉的是奶牙，没关系的，过些天，就有一模一样的新牙长出来了。

强强不关心什么是奶牙，听到会有一模一样的新牙长出来，高兴了。

强强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弯曲狭长的弄堂里，爷爷的话，一直是强强心中的圣旨。强强仿佛看见这颗门牙已经掉落，雪白如玉，静静躺在自己的手掌心里，还看到自己一副不怕掉牙的英勇样子。

门牙掉落的那天，强强看到的是一颗沾着红红血丝的牙，不是想象中的雪白如玉。强强见过小伙伴带血的牙齿，但爷爷没说牙齿掉落时会有血的。强强无法想象掉牙和流血的关系，又紧张地飞奔回家。

爷爷笑眯眯地说，一点点血，没关系的。强强不怕了，认为这点点血属于这颗牙，是应该掉的。

强强想到不论哪个扔牙的小伙伴，都被众星捧月般追随的场景，很想当一次这样的主角。但强强又想到这颗门牙是身上掉下的，觉得比所有的玩具都亲切，舍不得扔。强强珍惜地望着这颗门牙许久，最后决定把它洗干净收起来。

爷爷叫强强把它扔了，说掉下来的牙齿是脏兮兮的垃圾。

强强不明白刚刚出了嘴巴的牙齿，怎么变成了脏兮兮的垃圾。但强强相信爷爷的话就是对的，还是要扔了它，并认为只有神经病才会留垃圾，认为小伙伴扔牙之举是正确的，也高兴自己有机会成为主角了。强强握着门牙高兴地向外走。

爷爷笑眯眯地说，强强，你这颗是下门牙，不能往下扔的，否则牙齿会往下长，穿出下巴，把你长成一个丑八怪。要使劲往上扔，扔到房顶上，扔得越高，新牙齿就长得越结实。

强强愣了愣。

强强原先听小伙伴也这么说过，见他们也总是把上牙扔进阴沟，下牙扔上房顶。强强以为这是他们闹着好玩的。强强没想到这是有原因的，若不是爷爷提醒，一旦乱扔，自己会长成丑八怪了。

爷爷拍了拍强强的头，笑眯眯坐进门口的椅子里晒太阳了。

强强握着门牙，说了声我要扔到马路上最高的房顶，满怀懂得扔牙的道理和成为主角的兴奋，高高兴兴向着弄堂口蹦蹦跳跳而去。

奶奶喊道，慢点！

强强看到蹲在门口，用树枝玩蚂蚁的四毛。强强是不喜欢四毛的，常和四毛打架，但想到要讓小伙伴追随自己，必须把事情告诉他们才行。强强手指一勾说，四毛，走！

四毛一脸纳闷，问干什么，我玩蚂蚁。

强强说，有好东西。强强说着，晃了晃握着门牙的拳头。

四毛说，骗人，空屁一个。四毛说完，低头玩蚂蚁。

强强把拳头伸到四毛的眼睛下方，晃了晃，快速张开又握紧，说看到了，我的下门牙，要到马路上找最高的房顶扔掉。

四毛霍地弹起身，说，没看清，再给我看看。

强强说，不相信就拉倒。强强说完，向弄堂口蹦跳而去。

四毛说相信相信，像条开心的小狗追随强强。

他们路过四宝家门口，强强刚想开口喊和自己关系最好的西西，四毛已经大声说，四宝，强强的下门牙掉了，要到马路上找最高的房顶扔掉，快点快点。

四宝还没出来，四宝家对门的东东像条突然窜出的狗来到门外，说谁找房顶？谁的下门牙？强强的？

四毛一脸不高兴地说，又没喊你。四毛昨天刚跟东东打架。

东东没吱声，抬高眉毛转了转眼睛。

四宝下巴夹着上衣，系着裤带，嘴里说，来了来了，冲出家门。

强强不满地瞄瞄东东，再看着四宝说，这么慢！四宝说，我拉屎，没拉完就出来了。四宝的话音刚落，西西也冲出家门，说我来了，我来了。

强强笑着对西西说，我准备喊你的。西西笑。

强强、西西、四毛、四宝走在前面，东东跟在后面，向着弄堂口走去。他们走到朝天眼家门口时，四宝大声喊道，朝天眼，快出来，强强的下门牙掉了，要到马路上找最高的房顶扔牙齿了。

强强最恨朝天眼总是翻着眼睛朝天空看的怪样子。强强刚想责怪四宝喊了朝天眼，已经听到四毛、西西、东东，都大声喊着四宝一样的话，朝天眼，快出来，强强要到马路上找最高的房顶扔牙齿了。强强只好不吱声了。

他们的喊声，不仅喊出了朝天眼，还喊出了其他小伙伴。

强强他们走到弄堂口时，强强的身后已经尾随了十几个人了。强强望着小伙伴们像条大尾巴，很得意。

强强在弄堂口故意站住，向马路的两边张望着说，哪个房顶高呢？强强是想成为中心，等着小伙伴们围拢自己，听自己指挥。

四毛说，百货公司最高，有什么用？扔不上去的。

四宝说，我上次使劲扔了三次，才扔上新华书店的房顶。

西西说，房子太高，肯定扔不上去的。

朝天眼阴阳怪气地说，谁说的，不能站在扶梯上扔啊？真蠢。朝天眼说着，又对强强说，我聪明吧。

强强讨厌地看看他。

朝天眼弯腰低头，脑袋凑到强强握着门牙的拳头跟前，用手点指着说，强强，能不能把手张开？不会是骗人的空屁吧？

强强说，去去去。

四宝一把推开朝天眼，对强强说，我力气大，扔得高，我替你扔。

四毛说，你的力气有我大吗？说着，挤到强强的正面，只要给我扔，我背着你找房顶，怎么样？

四宝又挤到强强的正面说，只要给我扔，我不仅背着你找房顶，扔完后，我还背着你在弄堂里兜一圈。

四毛又奋力挤到强强的正面说，只要给我扔，我以后的三天里连背你三次，统统在弄堂兜两圈。

朝天眼阴阳怪气地说，牙齿上肯定有血，脏兮兮的，给我扔，我也不干的。

东东在朝天眼的脑袋上打了一巴掌说，嫌脏就滚，跟来干什么？并挤开四毛，来到强强的正面，说，我力气最大，只要给我扔，我肯定扔得最高，还保证从此不打你，还见你一次背一次，背到哪里，随便你点。

强强是不可能让他们扔牙的。强强觉得扔牙是关系到自己将来是不是丑八怪的大事，只有自己扔才放心的。强强望着高高矮矮的小伙伴奋力挤到自己的面前，争着讨好的样子，强强得意，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为了扔牙会这么讨好自己，怀疑他们肯定有坏心眼的。强强突然希望自己扔牙时，所有的小伙伴都不在场了。强强怕他们看到自己牙齿掉落的位置，怕他们趁自己不在的时候，用竹竿钩下自己的牙齿，然后以扔进阴沟威害自己，逼自己干不愿干的事。强强后悔喊了四毛，还招引来这么多的小伙伴。

强强故意假装思考，不理他们，也不看他们，然后趁他们为了争取扔牙的权利，你推我搡吵起来的时候，突然猛跑。强强要摆脱他们。但小伙伴们就像夏天蠓虫，总在强强周围。

强强气喘吁吁，跑不动了，只好紧捏门牙，用一会儿快走、一会儿慢走的办法来摆脱他们。但还是没用，小伙伴们依旧像蠓虫盘在强强的周围。他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重复他们的讨好。小伙伴们越是这样，强强越认为他们有坏心眼，越想躲开他们了。

强强他们经过四毛家门口时，四毛的妈妈虽然望着他们笑，但语气硬硬地说，小四毛啊，不要捣蛋，不要讨打哦。四毛妈妈的话，让四毛稍作停顿后，慢走了几步，才又加速跟了上去。

强强灵机一动，尽往小伙伴们的家门口走。但走了几家后，就失望了。这些小伙伴的家门口，不是没有大人，就是他们家的大人只管自己说笑，做自己的家务，即便看到了强强他们，也只是望望，有的大人知道了强强扔牙的事，也只是笑。

强强只好用回家的方式来摆脱他们了。强强知道小伙伴们在自己的爷爷、奶奶面前是不敢乱来的。其实这是强强最不愿意用的办法，这是只有绰号小蚂蚁的怂蛋才用的办法，在小伙伴们的眼中属于无能象征。

强强羞涩地从窗口望着小伙伴们，看见他们交头接耳了一阵后，西西走向自己的家。

西西说，强强，我是代表他们来谈判的。

强强没吱声。西西说，他们说，你若再躲，他们会十年不理睬你的，让你没人玩了。

强强想到自己像条无人理睬的狗，眼巴巴看着小伙伴们开心玩着的样子，觉得心里痒兮兮的，很想立即出门。但想到他们可能会害得自己长成丑八怪，还是决定宁可没人玩。强强说，我晓得他们想害我的，不和我玩拉倒。

西西说，他们说保证不会害你的。强强说，骗人，你叫他们都走，他们在，我是不会扔牙的。西西尴尬地走了。

强强在家躲了很长时间。强强想时间越长，他们也就没有耐心了。

果然，强强再次看向窗外时，看不到一个小伙伴了。强强得意，但还是怀疑他们躲了起来。强强故意跑出去，想引诱小伙伴们出来。强强先立在家门口张望，没看到小伙伴出现，又故意在家门口走了几个来回，也没看到小伙伴出现。强强这么进进出出三次之后，始终没看到小伙伴出现。强强放心了，才搬着凳子走出门。强强决定把门牙扔在自己家的房顶上。

强强站在凳子上，又不放心地四下张望，依旧没看到小伙伴出现。但就在强强刚要挥手扔牙的刹那，听见小伙伴们齐声喊道，一！二！三！接着是他们“哈哈哈”的笑声。

强强差点从凳子上栽歪下去。强强紧捏门牙，从自己家对门的蛐蛐家窗口，看到小伙伴们得意的笑脸。

强强没想到他们会躲得这么好，躲得这么有耐心。强强看到他们笑眯眯地鱼贯而出。强强说，你们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回家。强强说着搬起凳子。

小伙伴们果然停住不动了，纷纷一脸虔诚地表示，他们不会害强强，只想帮强强。最后，他们说，我们保证不动了，看着你扔。

强强说，不动还不行，你们还不准看，假如有谁偷看，我马上回家。强强说着，又做出搬凳子的样子。

小伙伴们边说不看了，边转身。那些转得快的，还猛拉那些转得慢的。他们转身后，有的还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强强看着他们，假装说，扔了。强强要看他们是不是真的不看。强强试了三次，他们都动也不动。强强仍不放心，强强又试了三次，看见他们还是动也不动，放心了。

强强迅速爬上凳子，先对着自己家的房顶，做了一次用力扔牙的动作，又不放心地看看小伙伴们，见他们依旧不动，又朝着对面的房顶做了扔牙的动作，见他们依旧不动，才决定扔牙。

强强朝自己家对面的房顶假装扔了两次，第三次真的扔出去了。强强扔出牙后，迅速捏紧拳头，又立即转过身，做出朝自己家房顶扔牙的动作。强强做了三次后，才面露笑容，一拍手，从凳子上跳下来，大声说，好了。

强强看着小伙伴踮着脚，抻着脖，有的还一跳一跳地向自己家的房顶上张望。强强得意至极。

朝天眼悄悄来到强强的身边，小声说，你的牙齿根本就不在这个房顶，而在那个房顶上，是不是？他说着，跷起他的大拇指，朝强强家对面的房顶指了指。

强强愣了。朝天眼依旧小声说，你老实交代，我保证不告诉他们。强强说，交代什么？

强强的说话声，引来了小伙伴们的注视。

朝天眼放大音量，说，再不承认，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我朝天眼就是能看到天上的东西，他说着，眼睛翻向强强家对面的房顶。

强强顿觉没了底气。强强听说朝天眼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地上的西瓜，但天上再小的芝麻，也能看见的。强强想到房顶是比天空低得多的地方，朝天眼应该看得到自己的牙齿的。强强心虚了，说你看不到的。

朝天眼“哼哼哼”冲强强阴险地笑了几声，低头用他的朝天眼翻着强强说，给你最后一次機会，再不承认，我就要公布了。

强强后悔刚才不该扔牙的，但现在没有办法了。强强满脸通红，微微点了头。

朝天眼发出一串爆笑，连声说着好玩好玩，真傻真傻。

强强愣了。朝天眼又看向强强家对面的房顶，并突然冲了过去，抢着捡起房顶滚落下来的强强的门牙，高高举着说，看强强的牙。朝天眼说完，高举着强强的门牙，向弄堂口飞奔，小伙伴们笑着叫着尾随朝天眼。

强强傻了，弄不懂扔上房顶的牙，怎么又会滚落下来。强强为门牙的下落心怀隐忧，恨朝天眼拿着自己的牙，成了自己和小伙伴追随的主角。强强立即紧追，去夺回自己的牙。

张科长拿起桌上泛黄的下门牙，在下班的铃声中，走向窗口。

张科长明天正式退休，今天是他上班的最后一天。他本打算退休后，拔了这颗晃而不掉的牙。

张科长向着空无人影的草坪扔牙时，突然想到自己从科员爬到科长，以及身为一科之长的太多经历，和自己童年时的那次扔牙经过，类似至极。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