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手先生的头伏和二伏(短篇小说)

2018-12-13 05:09叶雪松
红豆 2018年12期

叶雪松,原名叶辉,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第十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芙蓉》等刊物,出版作品集5部,长篇小说1部,多篇作品获奖、转载并被收入多种选本、选集及年度排行榜。

夕阳从窗子透入,映在我的身上。我伸了一下懒腰,醒了。玻璃沙窗上趴着一只黑色的肥胖的苍蝇,我把它轰走了,然后,把身上的臭汗冲了冲,这才想起,今天是头伏。

朦胧中,几个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女人轮番在我的梦境里出现。最近,我的觉比以前多了起来。我觉得我是个怪人。有的人梦很少,或干脆就没有梦,而我,只要脑袋挨上枕头,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就会进入另一个世界。我迷迷糊糊地穿越着两个人生。

我给吴羊打电话,约他来一起吃饺子。他说他刚才在外边吃过了,我说今天是头伏,你忘了吗?他说好吧,我马上过去。

这期间,我同时和四五个女人在聊天。她们分别是鹿西、百合、十月和我前妻。说说这几个女人吧。

鹿西,是我十多年前的网友,温柔似水的那种。那时,现在的前妻还是我的妻子。我们偶尔聊一聊,话语不多,特贴心特温暖的那种。我离婚不久,她也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儿子生活。她在一家大型企业报当财务主管,爱好文学,偶尔会写些小女人的文字让我批改。她给我介绍过女友,虽然没成,但我也感激她。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有靠近彼此的想法,我们还相约到一个敬老院,共同去看望老人。后来,这种浪漫被她家里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打断。先是她的父母先后患癌,接下来是她儿子患了血液病。长年累月,奔波于家和各大医院之间,巨大的压力考验和摧残着她的意志。她常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知道她的想法和内心世界的挣扎。她偶尔会给我打个电话,我也会偶尔想起她。有时候,她会在夜半给我打电话,哭着说,我快受不了了,真想找个肩膀靠一下,哪怕靠一下也行啊!她儿子病重到北京,我还去医院陪过她。她刚刚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上个星期,她母亲去世了,她很难过。我劝她,老人家去极乐世界,享福去了。她说这些我都懂,可我仍然觉得我母亲还活着,还活着。我说了一通套话劝她,后来又告诉她,我的一部小说刚在省广播电台上线播出,希望得到她的转发,并给她带来一丝快乐。她说好啊好啊,我这就关注,这就听。

撂下鹿西的电话,桃子在线上呼我。她说她的写作班取得出乎意料的成功。我说祝贺你,我就知道你能行的。我快递给她几本有关教学方面的书,她高兴地说收到了。其实,她是我离异后,一个和我有着暧昧关系的女人之一。几年的离异生涯,在不同的时段,总会有不同的女人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和她是在一个著名风景区的旅游途中产生感情的。我让她坐在我的身边,我发现,她的手指不安地在前面的座位上抠来抠去,脸色红红的,不敢看我。她长相纤细,酷像我以前的一个女友。她们不但神似,而且还同岁。因为这个,她身上就像有无数双手,勾着我的眼睛向她不住地窥视。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她们就是一个人,举手投足,就连声音都像。这世界真有这么巧的事吗?还真有,就发生在我身上。她曾想离婚嫁给我,被我拒绝了。为此,她很伤心,甚至一度让我在她的视线里消失。可每过一段时间,我们就又联系上了。我们就这样不咸不淡地相处着。后来,我当着她的面说我恋爱了,她又说通过这件事,她才知道,她爱我的心仍然没变。我说我也没有办法,更何况,你还有家。她很难过。后来,我和那个女孩分手了,她对我的热情就锐减了下来。可能是没有竞争对手了吧。我摸不透女人的心,她们真是个奇怪的群体。她告诉我,开班头一天,就挣了七百多。我说真不错,没准,将来我也开。她说,孩子们不喜欢你,满嘴高粱花子味。我说还真是,像头猪,谁爱啊?

接下来是十月。十月是朋友新近给我介绍的女友。她长我三岁,是一家家具店的老板。男人不务正业,在外边有女人,还施家暴,最终导致两人分手。我和她见过一面,豪爽大方,蘑茹头,微胖,典型的女汉子。人特好,在去看她之前,她去了趟五台山,给我请了副绿檀木手串。这份情义,让我感动,于是,乘高铁去看她。我们在火车站见了面。一见面,我就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只能停留在朋友这个层面上。老实说,她比我大,在心理上就给我造成了障碍。她请我去粒粒香吃了顿饭。我们喝的是红酒,她一边谈一边流着泪,讲述她和那个男人不幸的婚史。我也把我最近失恋的事和她讲了讲。接下来,她就安慰我。最后,我们决定以姐弟相称。回来后,她每天都和我说几句。我新近买了个房子,我对她说,我真不知道,房子下来后,我如何面对二十九楼那空旷高远的空间。她跟我讲了一番大道理。我说姐,今天是头伏,我想吃饺子了,你也吃点吧。她说好的好的,我们都吃饺子。

最后是我前妻。她发过来一句话,说你还好吗?我说还好,凑合着活。说心里话,我是对不住我前妻的,因为另外一份情感的介入,被我前妻发现了。我们就这样离了婚。离婚后不久,她就嫁人了,孩子现在都能打酱油了。事实上,多年来,我们一直也没忘记对方。当年的怨呀恨啊,早就被时光冲淡了,亲情仍然飘荡在我们中间,我们现在是特殊的朋友。以前看孩子的时候,我就会对孩子说,把你妈叫来,我请她喝酒。我说我买房子了,她说我们可真要天各一方了。她这次说今天是头伏,去吃点饺子吧。我说马上。她说朋友圈里,有个叫冯宴的诗人说,孤独是把斧头。你现在的心上是不是也悬着一把斧头,随时都能把心劈成两半?我說是啊,还是你了解我,老伙计。她发过来一个笑脸。我点了一根烟。我平时是不抽烟的,前几天朋友在这落下一盒,我没事就拿出一根来抽。我觉得烟这东西也是个好东西,最起码,它能让你飘浮不定的心沉静下来。

我刚把烟蒂放在烟灰缸里,就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吴羊穿着短裤光着膀子踩着拖鞋就进来了。

吴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也掏出根烟点燃,然后说,老二,怎么个意思?前天晚上不是刚喝过吗?我说今天不是头伏嘛!头伏饺子二伏面。我请你吃饺子,喝酒啊。吴羊说那走吧。

我们去了不远处一个新开张的饺子馆。因为是头伏,大家都出来吃饺子,饺子馆爆满,我们在外边一个座位上坐下来,我们要了两个小菜、一份饺子、一箱啤酒。我问,咱们要不要来点白的?吴羊说今天不要,整啤的。我说老大,你也想成啤酒主义者?他说,你还记不记得狗子和阿坚吗?我说我当然记得啊,啤酒主义者就是他俩提出来的。吴羊将半瓶啤酒灌进肚内说,啤酒主义的命名者是阿坚和狗子,这绝对不是玩什么花活,而是完全朴素的生活行为。他们无论做什么,在哪儿,身边肯定有几瓶啤酒放在那儿,你随时都会看见阿坚用筷子把啤酒的盖子打到棚上。他又问我,你咋评论啤酒主义?

我搜肠刮肚琢磨了半天,我说老大,不知我总结得对不对。那个凡能上纲上线到主义的,定是执着的人所为之。说信仰可能过了,但凡能靠得上主义的,肯定不简单。以酒为主义者不多见,酒可以上升到酒文化——仅此而已,但与思想结缘却不容易想到,主义肯定与思想相关。吴羊赞赏地看了看我,说得还不错。

一箱啤酒,很快就空了。和我一样,他也是个酒蒙子。第一次见面,在我家喝酒,喝多了趴在书桌上,用烟头把我的电脑机箱捅了个窟窿。这事他现在也不知道。他有个阴死阳活的婚姻,和离了也差不了多少。他和他媳妇一年也见不到一面,分居有五六年了。他想离婚,媳妇不同意,父母也不让。他是个孝子,没办法,就这样耗着。隔三岔五的,远的近的,在网上交几个朋友解解饥渴。我说,这有啥意思啊?他说啥意思不意思的,较那个真干啥?你也别唉声叹气,为个娘们儿,值当吗?我说是不值当,这几天,我想开了。

去年的初冬时节,我和一个叫朵渔的女孩恋爱了,直到前几天才分开。彼时花开,此时流泪。初时因为我大她十五六岁,就婉转地拒绝了她。可她仍然热情不减,并举出杨振宁和王刚来。她说杨振宁八十二岁时娶了二十八岁的翁帆,王刚六十岁喜得贵子,和他们比起来,你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她这样一说,我就心动了。我说你就不怕别人说我是老牛吃嫩草,说你有恋父情结?她说感情是我自己的事,关别人什么屁事?只要你对我好,就行了。

那时我单身快六年了,更何况面对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我把我的劣势和现状向她全盘兜出。比如,我有一个跟了她妈妈的女儿;比如,我收入不高;比如,我……反正,我列出了一系列比如。我想用这些比如来打消女孩狂热的心。谁知对方仍然痴心不改,我说我担心的是,弄不好,你会飞蛾扑火。她说,即便那样我也愿意。我说,好吧那就试试,不过可别拿我当备胎哟!她发过来一个害羞的表情,说去,你也该过几天好日子了。

喜马拉雅的雪化了,我的春天来临了。我当时被感动得差点哭了。接下来,见面,深入,再接下来,争吵,和好,又争吵,又和好,如此反复,最后分手。由火至冰,前后七个半月零三天。分手的原因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主要就是说我忽视她,心里没有她。当然,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或许这只是她的一个借口罢了。还有她对我来说,可能是个鸡肋。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发脾气,就像六月的天,说阴就阴,不过,晴得也快。我被她搞得很累。我贪爱她的青春,可贪婪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次她再次提出分手,我也就借坡下驴,答应了她。每次我都会及时哄好她,可这一次,我没有哄她。经过二十四个小时的沉默后,我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说你赢了,我们完了!然后就挂了电话。就这样,我们各安其命了。老实说,对这段缘、这份情,我还是比较珍惜的。

我苦闷了好多天,像被抽出了筋骨,吸走了魂儿。走到哪儿,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吴羊就骂我没出息,不是个爷们。实在放不下,就找她。吴羊的话在我心里还是有分量的。我找他出来喝酒吃饺子,就是想的他倾诉一下。我说不找了,长痛不如短痛。啥事也不如咱俩现在喝酒痛快。吴羊就安慰我,说,兄弟,你年纪也不小了,咋还这样嫩啊!生命中出现的每个人和每段缘分,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总会教你一些什么。可能你们前世有过交集,不是你欠她的,就是她欠你的。你也不用上火,像她这样的,岂止车载斗量?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的就成了。

酒快喝光了的时候,我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发现吴羊又要了四瓶。吴羊问我还能整不。我说能。吴羊说,喝醉了,醒酒了,该干吗干吗去!

小菜没了,吴羊又点了一个扒鸡,他又说起了一些圈里圈外、单位和家里的一些事,发了一些感慨,然后他说,咱们说点开心事吧。

沈阳的初伏阳光都能把人给烤化了,可今天却凉爽无比,哪是什么头伏?分明是立秋的节奏啊。食客很多,周圍的人走了好几轮了,天色已暗,路灯亮了起来,我们还在喝。

吴羊说,世上巧合的事比比皆是。你看见这个胖胖的光头老板了没有?我说看见了,怎么了?吴羊说,直到看见了他,我才觉得,这个世界上真有一模一样的人。吴羊说,我家楼下的小吃部老板和他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我家楼下小吃部的老板可做这个人的父亲。说是父子俩,一点也不为过。吴羊这么一说,我就想起了那两个长相酷像的女友来。这世上的事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想起这两个人,我的心里泛起一丝酸涩和隐痛。在我的心灵深处,与其说我很喜欢这两个人,倒不如说我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前者为我打了两次胎,现在想想,是我对不住她。后者对我说,如果我们在一起,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一对。我说那是那是,可关键是我们不能在一起。因为我们都太善良了。

回到房间的时候,前妻在网上给我留言:你的留言,是我生活的另一个希望。

第二天一早,我回复她:不用惦挂我,昨天喝了点酒,心情也不好。睡了一夜,自己的梦还得自己圆,路还得自己走。好多了。谢谢!

所有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骂了一句自己:该!

什么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都他妈的见鬼去吧!

夜半,被隔壁的一对男女的吵闹声吵醒。似乎男的拽住了女的头发。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像把锋利无比的锥子从厚厚的墙壁穿过来,激荡着我的耳鼓。

女的说,妈呀,你打死我得了!今天,你要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你娘养的。

没有男人的说话声。

整个过程,没有男人的说话声,只听到两个人的扭打声。扭打声继续,我再也没了睡意。刚才有个熟悉朦胧的身影在我的梦境里出现,她没和我说什么,我只是看到了她在我房间的影子。我正要拉住她的手,就被这对冤家吵醒了。

这对夫妻我认得,女的叫潘淼,三十几岁,在我们楼下不远处的药房卖药,穿着白大褂,苗条的身材,长长的头发,有一双笑吟吟的凤眼。男的叫裴帅,胖胖的,像个罗汉,在一家公司搞销售,比女的大十几岁的样子。夫妻俩见我都很客气,见面时都会微笑着点点头。

有关他们的故事,我听到了一点。他們俩有个女儿,叫娇娇。关于娇娇的来历,有两个版本。一说娇娇是潘淼和公公,也就是潘淼跟裴帅他爸爸的孩子;一说是潘淼在山里借的种。总之,这个娇娇不是裴帅的种。我听后很是震惊,如果这是真的,他们又如何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呢?还有人说,潘淼水性杨花,做姑娘时就不本分,婚后跟她在一起的男人多得排成了队。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潘淼不笑不说话,知书达礼,据说还会写诗,怎么可能是那样的女人呢?可话又说回来,一个巴掌拍不响,裴帅总不会无缘无故打自己的女人吧?

这两口子,夜半吵架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朵渔在我这,那对男女又吵了起来,女的大吵小叫的,摔盘子摔碗的。朵渔对我说,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散,干吗动手打人啊!将来,你不会也是这样吧!男人总会婚前一套,婚后又是一套的。我说不会。朵渔就在我的脖子上吸血鬼般咬上一阵,直到我讨饶,才说谅你也不敢。你要那样,我就咬死你!

可她现在再也不能咬我了。那只白玉镯,仍静静地卧在锦匣内。这只玉镯是她带我去玉佛苑买的,钱不多,是她自己挑选的。当时,她很喜欢,就将自己原来的那只摘下,把这只戴在了腕上。她给我母亲也买了一只。我当时很感动。没想到,她只戴了一个月吧,就把这只白玉镯摘下来,换上了原来的那只。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还是喜欢原来的那只。我没说什么,心里隐隐有一丝感应。都说女人的第六感最强,其实男人也有第六感。别的男人我不知道,我的第六感往往是极准的。当时朵渔摘下玉镯的心态并不一定有更深层次的考虑,可我就是觉得,我们俩好不长。百日过后,这段感情果然走到了尽头。

二逼!你这个二逼!

女人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不过这次不是刚才歇斯底里的惨叫,而是一种抑制不住的快感的呻吟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响通过这道墙时断时续地传递了过来。

我想起了朵渔。我们在一起时,朵渔也常常娇嗔地这样呼我。我骂我自己没出息,这时候了,怎么还想人家?说不定此时,在骂另一个男人二逼,咬着他的脖子呢!贞节烈妇,怕只能在小说和影视剧里出现了。

隔壁的声响越来越急促,我的心情越发烦躁,我真想以掌击墙,让他们有所收敛。这个叫潘淼的大胸女人,做起这种事情来,声音怎么就这么大?刚才还打得水火不相容,现在又晴空一片了。男女间的事真是没法说。我经历过几个女人,到现在也没参透这男女间的玄机。是不是两个人身上都有开关,能开也能关?

二逼!你这个二逼!

朵渔的声音也大,以至于每次,我都捂住她的嘴。这么大的声音,让别人听到,还怎么见人?朵渔的胸也很丰满,和我相识后,更加丰挺了,朵渔就时不时地说是我给揉大了的。我见过很多女人的胸,朵渔的是最丰满的一个。真是怪了去了,我还有丰胸的功能了。

我觉得身上有些躁热,浑身出汗。我去了趟洗手间,冲了个凉水澡。很多时候,我就用这种笨拙有效的办法抑制荷尔蒙在某一时段泛滥成灾。突然,我看见玻璃窗上爬过一个小小的黑影,我的皮肤冒了股寒气,仔细一看,是只壁虎。这时另外一只也爬了过来,两只壁虎似乎亲吻了一下,消失在暗夜中。

狗日的,这人他妈的活着有时候还不如这两个小生灵呢!尤其是我。

墙那边的声音从大到小,直到消失。我再无睡意,乱七八糟的景象扑了进来。凌晨,刚迷糊了一小会儿,就被闹钟叫醒,没办法,还得生活。于是,爬起来洗漱,胡乱向嘴里塞了点东西,向楼下走去。和我一起下楼的,还有昨晚鏖战那两位,他们手挽着手,像对热恋的男女。女的故作小鸟依人的样子,甚至当着我的面吻了一下男的。

我微笑着冲他们点了点头,早啊。

男的以笑回应,早啊哥。

女的看了我一眼说,最近咋没见小嫂子来?

我笑了笑算做回应。

男的捅了捅女人的腰,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快走吧,不赶趟了。到楼道口,男的回了回头,冲着我说,哥,哪天咱俩喝点,好好聊聊。

我说好。

和你在一起,我很踏实,很平静。是吗?是的。特别是见到你的母亲之后,这种想法就更加强烈。我觉得,我就是你们家的人。是吗?是的。可是,你家里人并不看好咱们在一起啊!这是我个人的事,我一辈子的幸福,怎么能在他们身上?和你在一起,我是深思熟虑过的了。这就好。其实,我的要求不高,知道疼我爱我就可以了。我尽可能让你满意。不是尽可能,是一定。嗯,一定一定。老头,你好可爱哟!是吗?我那么老。你才不老呢。你现在看我好,过几年,我老了,你就不这样看我了。不许胡说。上了年纪,有时候力不从心啊。啥事?你还小,到时候你就懂了。我不懂。我懂。到时候我做手术,好不好?做手术?嗯。省得你胡思乱想有压力。我要和你同步,一起慢慢变老。这是什么歌?想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谁唱的?周虹,江智民。老头,你好可爱哟。么么哒!老头,我真想把你吞到肚子里。为什么?那样我就可以安心了。你不安心?嗯。我老觉得,在我们之间还有一个人。在哪儿?我哪儿知道?我就是感觉,有这么个人。别胡思乱想了,我这样的人,谁会看得上呢?我什么也没有,还大你那么多。我能看上你,就一定会有别人也能看上你。有眼光的人多得是。特别是像我这么大的女孩子,她们可都喜欢萌大叔哦。你有眼光?当然。我恨不得你每时每刻都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为什么?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你。呵呵。老头,头儿,别看你年纪大,可能年轻人都不如你哦。怎么这样说?反正我就喜欢和你在一起。和我同龄的人,驾驭不了我。是吗?嗯。对了老头,你昨晚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什么了?那么疯狂,我都受不住你了。想起什么?哦,我能想起什么啊?还不是因为喜欢你?你要是嫌我疯狂,那我轻点好了。不!我要你那样,我喜欢你那样。哪样啊?就那样。哎呀,你弄疼我了。有时候我觉得我自己真的很脏,很丑陋,很自私啊。为什么这么说?有时候连我都搞不懂我自己。我是双鱼座,双鱼座的女人有双重性格。你想对我说什么?老头,我怎么觉得,有时候跟你说话很费劲。你怎么老心不在焉?我没有啊!老头,你会不会不要我啊?让你妈掐算个日子,咱们结婚吧,好不好?省得你老不放心。嗯。你怎么老那么忙啊?你要敢再忽视我一次,有你好看的。我也是没办法啊!工作需要啊。老头,其实,每次我想和你分开,就难过得要死。我想和你分开,有真的,也有假的啊!只要你不放手,就没事。放心吧,我不会放手的。你怎么哭了?我也不知道。萧遥和刘佳鑫说她们也哭过。哦。怎么会这样……

扯天扯地的暴雨下个不停。不过雨再大,我也得出门。我得参加姑母的葬礼。想起姑母生前对我的好,以及她生前的种种美德,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

哥,你和那个女孩相处得咋样?妹妹问我。分了。分了?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合不来就分呗。

妹妹哦了一声,就忙她的去了。

姑父悲痛欲绝,他们阴阳相隔,再不能夫妻恩爱;儿女满脸悲戚,再不能堂前尽孝。我燃香一炷,看姑母慈容,明知再来,姑母不在,但仿佛姑母就在身边,笑著陪我说话唠家常。

朵渔又一次闪现在我的眼前,她总是能不合时宜地跳进我的脑子里。我的心就像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叶孤舟,飘荡荡的,无所依附。真没出息。我恨不得掐自己的大腿。还是个大老爷们呢,有什么了不起的?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变幻为苍狗。人世间的纷纷扰扰,早就该看开的。

晚上拖着一身疲惫回家。小区门口,我遇到了裴帅。

哥,去小海鲜撸点串儿呗!见我有些犹豫,他又说,哥,我早就想和你聊聊天,给个面子呗!好吧!盛情难却,我答应了。

几只烤串、几瓶老雪落肚,彼此间就勾肩搭背,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一边喝酒一边纳闷,平时见面只笑一笑没有交往的对门,在酒的作用下居然能变得如此亲密。真不知酒醒后又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我问,你为什么老是夜半打你媳妇?他说,打她?那是轻的!我还想杀了她呢!杀了她?对,杀了她!为什么?我看潘淼挺好的啊!哥,你是只看其外,不知其内。你了解她多少?咱俩碰一个。兄弟,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打的。哥,如果你的女人给你戴了绿帽子,外边有了人,你还泰然处之?我说不会。都是男人,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怎么发现你媳妇外边有人了?也许是你误会了她。鬼才会误会她呢!她和她领导眉来眼去,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在网上肉麻的聊天记录我都看到了。网上的事何必当真?现代人都浮躁,偶尔在网上发泄一下是可以理解的。这和浮躁有什么关系?我对她那么好,她还在背后给我戴绿帽子。我真恨不得亲手宰了这对狗男女,把他们赤身裸体地绑在大街上示众。

夫妻本是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嘛。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过几年就好了。其实我是想说出娇娇究竟是谁的,我也想说你施完暴后,还和媳妇做爱,这话一直没好意思说出口。都是男人,我不能让对方过于尴尬。

哥,咱俩加个微信吧。好啊!哥,小手先生是你啊!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感觉怪怪的。

你看看我的手。哎呀,怎么比女人的手还嫩还小呢!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对我说,手小抓宝,手小写大文章。可我的手长得又粗又大,天生就是个做苦力的料。哦,对了,哥,小嫂子呢?我怎么好长时间没有见她了?分了。分了?是,分了。怎么分了啊?多好的女孩啊!没什么。我哄不起了。毕竟我大她那么多。很多东西,我无法满足她。可也是,你们有代沟啊!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可惜。你们都是文化人,你写文章,她写书法,琴瑟相和,多好的一对啊!可惜了。哥,你没想过去找她吗?过去的就过去了,找到她了,也不是那个感觉了。我不是原来的我,她也不是原来的她。我们是两个时空的人了。哥,该不会拿你当备胎了吧?或者说她原本心里就有人,而是没办法在一起,才退而求其次,和你在一起的。

我的心里像被什么蜇了一下。我记得朵渔跟我说过,她说老头,我怎么觉得我们彼此只是个过客啊!我问,你怎么有这个想法?她说也说不好这是为什么,就突然间有这个想法了。我问,是不是你想起什么了?她说没有,就是突然间这个念头闪了一下。没想到此言竟成了谶语。她也跟我说过,她过去爱的人实际上是她上大学时的老师。老师有家,大她三十多岁,她只能将这份情埋在心底。后来老师脑瘫,她去医院照顾老师起居,老师谁也不识,却只识她。朵渔告诉过我,她为老师接过尿,老师也用手摸过她的胸。我说你怎么能让他摸你呢?她说他是无意识的,他也这样摸我师母。朵渔无由头地哭过好几次,我觉着她的经历很复杂,从她谈起老师眉飞色舞的神态中,我觉得她现在爱的人不是我,而是她那患了脑瘫的老师。也就是说,我可能真是她情感上的备胎。我也问过她,她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她和老师没什么实际意义上的接触。她现在爱的人是我。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没多久,她以我忽视她为由,提出分手。于是,我们就各安其命了。半年多的感情化作东逝水。说实话,到现在我也稀里糊涂,搞不清分手的真正原因。也可能是多种因素堆到一起发酵的结果。

我对裴帅说,很多东西是说不清楚的。女人,是一群奇怪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动物。

裴帅说,是啊是啊,有时候想想还是过去好。过去的女人,别说是睡了她,就是你碰了她一下手,她可能就能守护你一生。现在的女人,你就是睡她千百遍,她也不一定是你的。

可不是?我说我心里却在想着朵渔和我说过的话。老头,咱们还是镜子里的人。她老家是山东的,离蒲松龄的家不远,我问,啥意思?她说就是不一定的意思。当朵渔在我怀里千娇百媚时,我说你是不是蒲老先生笔下的狐狸精呢?她就搂着我的脖子咯咯地笑,说我比狐狸精还狐狸精呢。

裴帅说,哥,不瞒你说,有时候,我也想跳楼。我觉得活着真他妈的没意思。我说活着没意思倒是真的,却从未想过要跳楼。过不到一块,分了不就完了吗?大家各安其命。裴帅说,哥,还是你看得开。

我把吴羊跟我说的话,又跟裴帅说了一遍。我不知我怎么突然想起这句话的。我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他说回去吧!我们就回去了。

雾夜,很快就把我们裹了个严严实实。

那个光着膀子请我喝酒的汉子没有跳楼。他和那个叫潘淼的女人的夫妻剧,每天仍在上演。时间不长,我就能在夜半听到他们一如既往的夹杂着摔打东西的吵闹声。我甚至想象得出,裴帅拽着媳妇头发的样子。女的仍然一边尖叫,一边喊,打死我得了,打死我得了!你个二逼,打死我得了。可是没过多久,另一种声音又穿越墙壁激荡着我这单身汉的耳膜。这种事,于我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我经常看见女的挽着男的胳臂,卿卿我我地腻在一起。似乎昨天晚上的战争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男的见了我点了点头,似乎也忘了在某个夜晚,跟我光着膀子在一起称过兄道过弟。女的见我时特别客气,除了老远就冲我微笑外,擦肩而过时,还叫我一声哥。我发现她比之前漂亮了,脸上的雀斑似乎也少了许多,丝毫也没有不幸福的痕迹。似乎,昨晚上的吵闹,在另一个时空的两个人。她甚至热心地加了我的微信,给我介绍过几个不错的对象。虽然没有成功,但我还是打心眼里感谢她。

我没有去找朵渔,却给她写了一封希望她能回心转意的信。本来我想手写,通过快递或邮政局寄给她,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就给她发了个电子邮件。我想她应当能看到。实际上她能不能看得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给没给她写过信,给没给她发过电子邮件。

有那么几天,特别是在酒后,我就像发情的种狗一样横窜在大街小巷到处寻找女人。当我将热情倾泄给那些素不相识的女人之后,更大的悲凉就浸入了我的身体。我像被掏空了五脏六腑气息尚存的飞鸟,晃悠悠不知飘向何方。

有人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书生,和未婚妻约好在某年某月某日结婚。到那一天,未婚妻却嫁给了别人。书生受此打击,一病不起。这时路过一游方僧人,从怀里摸出一面镜子叫书生看。书生看到茫茫大海,一名遇害的女子一丝不挂地躺在海滩上。路过一人,看一眼,摇摇头,走了。又路过一人,将衣服脱下,给女尸盖上,走了。再路过一人,挖个坑,小心翼翼把尸体掩埋了。

僧人说,那具海滩上的女尸,就是你未婚妻的前世。你是第二個路过的人,曾给过她一件衣服。她今生和你相恋,只为还你一个情。但是她最终要报答一生一世的人,是最后那个把她掩埋的人,那人就是他现在的丈夫。书生大悟。

我是那个书生,还是那个在海滩上遇害的女子?前世我埋过谁?又有谁曾埋过我?

给我讲故事的是个叫芳的女人。其实这个故事,我早就看过,但我没想打扰她的雅兴。芳蕙质兰心,举手投足,透着和善。她说如果有来生,奈何桥上,我不喝孟婆汤,我宁愿在忘川河边忍受水淹火炙的折磨,也一定要记得,前世是谁埋的我。

芳说的话,又何尝不是我想说的?但我没说,我压在心底。这些年的风吹雨打,我早把自己牢牢地包裹成一只老茧。这几天,小衣、苔儿、丫丫,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晃动,蜻蜓点水,各奔西东。只有芳,如大溪水般让我沉静。

她说,我给你弹一曲古筝吧!音落,一曲周邦彦的《解连环》便从纤纤指间倾泄而出。芳动情的眼波像秋水一样慢慢地荡漾。筝柱斜列,像一行斜飞归去的秋雁,令人惆怅。月夜,清辉,花间,小亭,淡茶,古筝,一炉好香,焚出轻烟袅袅,熏了一帘沉醉。

那一刻,我的眼睛变得湿润起来了。

朦胧中,我的手机铃声坚韧不拔地响了起来。我揉揉眼睛接通,吴羊粗犷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说起来吧,喝酒去。我问,啥日子?他说今天是二伏的最后一天。我请你喝酒吃面。老地方。我说马上。

见面后,他给我倒上一杯酒,说这些年桃花乱开,亮瞎了我们的眼。可我们还得活下去。记着总会有一朵是你的,我的,我们的。来,干一个!

我说老大,你啥时候成诗人了呢?他笑了笑,说我本来就是诗人。你也是。

咣。我们的酒杯撞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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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