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坛百家

唐果的诗[组诗]

唐果

新鲜的

今早吃新鲜的露珠了吗

或露珠掉后

那株新鲜的野草

新鲜的草莓，沾着灰尘

长在绿色的茎上

今天，又是个怎样新鲜的人儿

去将它采摘

等候它的

也许是新鲜的牙齿

也许不是

新鲜，有时等于短命

就像那夭折的小伙伴

将新鲜的尸体

埋葬在故乡的山坡上

我是不新鲜的

我从废墟上吸取营养

我是墙角那捆枯草

嚼吧，嚼吧

也许在你决定放弃时

才能嚼出一点点味道

阿健的帽子

阿健的帽子丑

他戴上丑

我戴上更丑

可是我想阿健了啊

我就戴着他的帽子

去镜子跟前站了站

去街上绕了一圈

你想让我爱谁

你想让我爱谁

指给我

天涯海角我去

刀山火海我去

疥疮患者

我抱在怀里

瘌痢头

我抱在怀里

我亲吻皲裂者的唇

吮吸无齿者的舌

我还可以躺在暴君的身下

被魔鬼揉搓于掌中

我不惧舍弃皮囊

只要灵魂跟你一起

太阳照着我

我坐在公交车的左边

太阳照着我

我移到公交车的右边

太阳仍然照着我

我索性待着不动

既然太阳那么喜欢照

就让它照个够，好啦

搁置太久的书

搁置太久的书

不大愿意

你去动它

如果你非要动

它就会放出灰尘来

咬你

搁置太久的书

还豢养小昆虫

它们是黑色书签

能跳，能跑

有牙，有嘴

如果你失眠

如果你失眠

在网络上行走

我不知

怎样才能为你

照个亮

我把明天的太阳

取来

放进灯笼

成不成呢

清晨，在辽阔的大海上

清晨，在辽阔的大海上

停着一些红色的、绿色的小船

它们是船的一家和它的邻居

劳累一天

它们正睡得香甜

“嘘，大清早出来漫步的猪

以及洗刷沙滩的海浪

轻点，轻点，再轻点

别惊扰到它们的睡眠”

为杨花写首诗

像某种鸟在空中飞

有些成群结队

有的各飞各的

不知它們要飞到哪里去

愿意把柔弱的躯体

寄放在哪里

它们在寻觅

因好奇而睁开的眼睛吗

还是感动中的鼻子

或者呼喊后

来不及闭上的嘴

它们究竟想去谁的身体定居

它们向我飞来

即将飞过我的诗

眼睛和嘴都忙碌的时候

我们饿了，靠着墙壁吃饭

墙上的泥土一点点

往下掉

飞进我们的碗里

望着远处叫嚣着

把山景涂抹成砖墙的火车

我们把面包上的泥土当黄油

我们的嘴吃进泥土

眼睛吃进一百七十节车厢

我们的心灵

因为有栅栏的阻隔

偶尔会拒绝吃进任何东西

特别是在我们的眼睛和嘴巴

都忙碌的时候

草木灰

研究我的人是个老学究

瘦削的脸颊上架着眼镜

他抱着我的骨灰盒

来到屋外

外面光线强烈，利于研究

他把骨灰倒在地上

（尽管我多么希望他用一块白布垫垫）

袖着手，看了半天

色泽不如草木灰深

他用手抓了抓

干燥的，并不黏手

（篝火晚会结束

人们会往炭火上烧水）

他抓一把握在手中，松开

它落下的速度没有沙子均匀

他用手指捻了捻

非常细，而且不是一般细

说明它是工业炉火烧制的

他抓一把摊在手中

凑近鼻子嗅了嗅

灰尘的味道，灰尘的味道

准确地说，是草木灰的味道

最后他拿出放大镜

在骨灰里，他没发现小昆虫

爬过的痕迹，骨灰里

已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由此他可以得出结论

“此人活着如草木

如今已烧得非常彻底

只剩下为数不多的草木灰”

眼睛里的水

她坐下，就哭

修长的手指捂住脸

原本是一群中年妇女在庆祝

可她的眼泪来得如此突然

如此迅猛

我们都被吓坏了

我们说，哭吧，哭吧，哭吧

让眼泪流出来

像暴雨那样，倾泻

像泉水那样，喷薄而出

唯独不能像暗河

流着流着，就消失了

在草木的屋檐下栖居

朋友独门独院

两月不回家

她得薅着草进门

云南芒市有座山叫“雷崖让”

翻译过来就是

野草让出的地方

野草才是土地的主人

是最终的胜者

它不需要任何武器

无论与之战斗的是建筑

人、动物，或者同类

它强大的绞杀功能

足以消灭一切

可它的同情心博大如疆域

出于怜悯

出于对孤独的恐惧

它暂时让出地盘

供人畜生息、繁衍

假如有人轻易放弃

它收回自己领土的心情

一定是迫不及待的

雅集[组诗]

李皓

枕水而居

——写在潮州市“三旧”改造重点项目“海博·熙泰”居民小区

擅长搓麻绳的大埔村民，不经意间

从身边的韩江里，打捞出一片海

这是一片博大的海，一下子

就把人们紧紧地揽在怀里

这是一幢立体的海，任何人

都能迅速而便捷地，抵达生命的高潮

此刻，韩江就是我的阳台

我把每一个美好的故事，在此晾晒

那晒不干的，是客家人几辈辈

被乡愁濡湿的思念

在潮州，我总是喜欢依偎一棵老榕树

把风雨如晦的岁月打量，穿过时间的走廊

广济桥上，唐朝的马蹄声嘚嘚嘚嘚

踩得我一步一回头，不忍离别

其实我更愿意涉水而过，抵达一座崭新的

城池

没有城墙，也无需一个又一个夸张的城门

在绿树掩映中，鸡蛋正在开花

紅的，黄的，比善于攀缘的凌霄花更接地气

在水边的家，我看见了水边的阿狄丽娜

一曲豪迈，蒸腾着向上的日子从未停歇

一曲缠绵，头枕着波涛的大埔人在美梦中

且歌且舞，心无旁骛地走向四面八方

更多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个伟岸的男子

带着新潮的鼻息，又不乏满身的书卷气

他挥毫写下了“精气神”，泰然望着远处的

韩江

他的胸腔里必定积蓄着风，但他静若处子

今夜，我用海为你的每一条河流命名

然后念着你的名字，为你的雅量，干杯！

韩江吟

文公，当你的文字

足以驱逐那些恶魔般的水族

唐宋八大家

你必然自成一家

当你摒弃了一条河的恶名

你的善德

笔架山知道，恶溪也知道

从此山也姓韩，水也姓韩

懵懂的鳄溪

逃避不了儒家思想的洗礼

那一身比潮瓷还要瓷实的风骨

八个月，足以让千年的流水改弦更张

潮州更潮了，那些潮湿的文风

从一个接一个的牌坊底下无声穿过

手拉朱泥壶上，便留下了一道道划痕

而凤凰单丛总能浴火重生

被贬谪的，千秋自有公论

谁能在滚滚江水面前宠辱不惊

谁能在踏进河流的瞬间大彻大悟

我能够仰望的，只是一个大写的背影

鳄鱼随着恶溪流走的时候

昌黎先生一直在岸边站着

刺史主政袁州之时

文公就站成了岸，潮州从此不再溺水

过广济桥

石头浮在韩江的上面

我浮在石头的上面

蓝天和白云

浮在我的上面

相对于那些崭新的木船而言

我更愿意涉水而过

那样我就是一座浮桥

或者是那个文采斐然的古人

我相信无论来的时候，还是去的时候

韩刺史一定是走过广济桥的

要不然，潮州广济桥

怎么也不会跻身四大名桥之首

韩刺史肯定是不会在乎这些虚名的

他甩甩那两袖清风，韩江的船帆

就鼓荡起来。孤帆远影碧空

我依着栏杆，挥汗如雨，一片怅然

从闽到粤，从此岸到彼岸

文公并没有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我走向广济门的时候

再也没有回头

我怕看见鳄鱼的眼泪

再次滴进风平浪静的韩江

入夜，广济桥一再变身

那在韩山上奔跑的，可是潮州的图腾？

斯文在兹

——写在潮州市饶宗颐学术馆

先生，你是韩文公转世的吗

或者说，你本身就是潮州

天生的一代宗师呢

喝过韩江水的人

都把文脉背在身上

从此无论在怎样的羁旅

你都可以修身养性

于你而言，唯有走出韩山

你才可以获得万物萌发的卦象

而你带走了笔架山上那支笔

就连甲骨文，也难不倒你

你认识的字太多了

学富五车，让水波不兴的香江两岸

总是涨潮。有一根缆绳

却一直死死地，拽着广济桥

地上有敦煌写本《文心雕龙》

天上有编号为10017的小行星

在你面前，我就是个无赖小儿

仰着隔世的脑袋，在你的画卷里看山看水

而你，竟在一百零一岁的时候倏然转身

弹着飞天的古琴，自如地流连在星际

嘴里默念着那首缠绵的《优昙花诗》：

“浊醪且自陶，聊以永兹夕”……

在古民居里走动

与福禄寿喜的窗棂对视片刻

渴望一钵臭鳜鱼，在唇齿间生津、留香

在一张八仙桌上推杯换盏

垓下之战，说来说去不及一支楚歌

那般令人为之动容

在这些民居里，你是找不到虞姬的

她在江东，她在一卷绘本里

她在一场凄凄切切的江南雨里

爱就爱个天翻地覆吧，青史留名

而江山，实在乏善可陈

其实有一所民居就够了

那些流浪的灵魂，不再居无定所

尽管这是奢侈的，但在龙子湖

一切都触手可及，阳光，雨水，沉香

水洼里美丽无比的镜像

在蚌埠，在南北分界线上

我们的居所非黑即白

但我们的热爱从来没有边界

一如月亮的走动，升起来，又落下

一会儿到了我家，一会儿到了你家

清晨，在龙子湖畔听雨

一滴雨，分成两瓣

一瓣落在现代时尚的窗棂

一瓣落在古典幽雅的门楣

清晨，在细雨声中醒来

一定是龙子在淮河的梦里走过

梨花带雨，而月季和雏菊泾渭分明

我是哪一个朝代的书生？

面对一面白墙黯然神伤

我该怎样写下对你的思念

古戏台上那些名伶影影绰绰

黄梅戏里的李公子

布衫早已被唱词淋湿

开一扇窗，细雨绵绵的眼神

正随着一两只白鹭

在那些古树上起起落落

那分明是一个又一个故人

执伞，款款打江南而来

翩然消失在某一幢老宅子里

我听到琴声了，在西厢墙外

我听到锣鼓声了，昨夜湖上的明月

多像一面铜鼓，等着伊人来敲

与一些古木站在一起

与黄花梨、紫檀，以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

名贵木料相比，我偏爱

曾经做过檩子、椽子的普通木料

当它们堆积在一起，我就觉得它们是我的家

我的亲人，我们曾经同在一个屋檐下

我依着墙，它们在墙的上面，庇护着我

它们身上泥土的味道，多么像我

乡下的童年，手拿着泥做的手枪

我朝天放了一枪，我的口技活灵活现

而他们身上的尘土，显然就是时间的转世

护佑着作古的纹理，即使不用编号

它们也不难辨认，它们不在乎再次被人认出

事实上它们是在等待，等待成为

另一个家的顶梁柱，当它们被木匠唤醒

龙子就爬上了房梁，屋脊六兽在月下品茗呢

过深圳

对于1992年的深圳，我觉得它只有一个工厂

好像是个饲料厂，厂里有一个放浪形骸的打

工诗人

不曾谋面的他绊住了我，或者说深圳绊住了我

深圳的手真长啊，一下子就够到了徐州

位于改革前沿的深圳，真的是长袖善舞吗

星辰和大海都作鸟兽散，好像没有谁能够幸免

我对深圳一无所知，我对征途谨慎乐观

被所谓自由修改的人生，诡谲的七月有口难辩

26年后无限契合的夏日，我第二次来到深圳

一下子认识了好多打工诗人，男男女女衣着

光鲜

说是应邀前来参加一个活动，其实就是路过

与我晤面的，还是宿命里各种各样的诗人

有一些诗人华丽转身，谈及过往唏嘘不已

而我什么也不能说，只是在凌晨四点扬长而去

逃离

昨夜，对于阴沟的定义

德国足球队认为是一片绿茵

我认为是一片虚无主义的海

在阴沟面前

所有的战车都必须打道回府

下管你的内心有多么强大

一些看不见的面孔

在宁远古城的夜色里浮动

攫住了我对一场生死战的好奇心

我不知道喀山是不是一座古城

我看到一些怪圈正在失火的球门上定格

我知道，但凡古城必有阴气

我必须站着离开

像日耳曼要对自己的狂妄负责一样

我只能为自以为是和迷信买单

今天早晨的天气好得出奇

所谓的颜面，已被清洁工扫地出门

偶得的馬扎子成为最后的稻草

指向我[组诗]

赵亚东

醒来的人

在靠窗的一面墙上

他低沉的咳嗽声让邻居感到不安

事实上，他是胆小的人

他睡过去了，佝偻着

他在睡得很深的时候

还提醒自己要谦卑，弯下腰

他的咳嗽是不可原谅的

窗台上的花已经很久没人浇水

恍惚中他知道自己犯错了

在嘈杂中保持沉默的人是可耻的

他继续做梦，发烧，嘴唇上

堆积着整个时代的火泡

他更加不能原谅自己，地醒了

他看见广场上，角落里，沙发底下

连他变形的手指缝里

都挤满了人，但他一个也不认识

指向我

我为什么越来越低沉

比草丛中的石头还要低

怀中的野兔，瑟缩着，咀嚼去年的干草

在我曾栖身的黎明中的橡树林

倾听着乌苏里江东去的脚步

幼年放牧过的枣红色马驹

踏过我额头上的沟壑……

在这清冷的早晨，我没办法偿还更多

如果还有所亏欠，我希望

就在此地，此时

让刺进雨滴中的荒草

指向我，携带着凌厉的

闪电和雷声

背负

一想到有那么多没有回家的人

我就心慌，手足无措

发烧的鞋子，黑暗中伸出去的手指

在风中，一截一截地折断

通往山顶的小路

在寂静中迂回，转身进入幽暗的森林

它所遇见的一滴露水

正抱紧若隐若现的星群

时而匍匐，时而又躬身而行

我们到底背负着什么

松塔从头顶坠落

不小心熄灭了暮晚时分

微温的云霞

照亮

我看不到自己的小

渺小的小，微小的小，狭小的小

正如夜晚的松林看不到自己的大

它再大，也仅仅是一块补丁

粗糙的针脚里，有人隐藏其中

……人间寂静，万物无声

那些觅食的野兽，此时厌倦了祈祷

在月光中俯下身去

一滴清凉的泪水，从叶脉的深处滑落

刚好照亮了松针上的火焰

遗忘

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也不需要说什么

我推开山坡上枯瘦的荒草

踩碎白瓷般的月光

没有眩晕，也没有丝毫的恐惧

夜晚的祖坟地静默无声

我那些爱争论的先祖们咬紧牙关

我不知道，这么多年的时光

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字也不写

被反复篡改的家族史

泛黄的家谱，模糊的字迹

在一代人的记忆里互相澄清

记忆却是最不可靠的

我该依靠谁？这些刚刚

高出大地一寸的坟茔

和深藏其中的人们

并不记得我是谁

也正因为如此，我突然感到轻松

在黄昏的雨滴中

世界突然变得明亮

溺水

我在午后的湖水里

看见不一样的光

我的表哥一头扎进去

岸上黄色的沙棘果

扑通扑通掉下来

湖水又很快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即使有再多的人

也不能填满它空荡的胃

世界越安静

我越大声地哭

没有人因为眼泪

而放下手中的锄头

他们假装什么都看不见

湖水阴沉的面孔让我确信

有些人再也回不来了

我将满怀恐惧走回家去

绕过被阳光烧焦的湖岸

身后跟着溺水的表哥

湿漉漉的影子

再见

没有一种死亡是不被接受的

当我们说再见

可能就永远不能再见了

夏天的最后一个夜晚

姨妈在湖边的茅草屋里

梦见她的儿子

被一条黑色的锁链捆起来

在灰蒙蒙的雨雾中

一会儿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赶紧从睡梦里挣脱

穿过一片没有墓碑的坟地

很多年以后，她白发苍苍

回忆起那一刻，她确认自己

践踏了别人的死去

包括那些无主的坟墓

她再也喊不回来的儿子

在那一晚被塌方的砖窑砸碎胸膛

他也许听见了母亲的叫喊

但最终选择了沉默

因为他知道，没有一种死亡

是可以逃脱的

洗澡

所有的窗户都闭上了眼睛

我们呼吸的不是空气

而是水

在椭圆形的池子里

骨肉是那么轻

越洗越虚弱的皮囊

风在全身的关节里走动

喝一口烈酒

点着了满屋的浊气

影子融化在水中

剩下一身泥污，半截时间的断指

在滾烫的汤水中

熬制招魂的药

原来的人

到底是从哪一时刻开始

我们变成另外一个人

走路，吃饭，惊慌失措地睡去和醒来

原来的人在哪儿

他守着最初的时间，老旧的马蹄声

某一个深秋，澄碧的星空

慢慢降临到此世

今天我们所经历的一切

烈酒，烟草，废弃的楼宇

慌不择路的骏马隐身成一张白纸

正被原来的人注视

他斜叼着遥远世纪的烟卷儿

落魄而又骄傲，并不急于拆穿

我们今天的生活

暮雨

斜纹衬衫挂在墙角的衣架上

它代替一个人完成存在的使命

我们的对话是无声的

窗外的雨，突兀地插进来

那声音像是弯曲的手指

敲着昏暗的玻璃

在暮色极深的寂静中

烛火在缓缓升起

他的脸，有一半被光照耀着

另一半

在阴影里下沉

苦豆寺

十三年前，深秋的傍晚

飘荡河边的露珠

针一样刺着骨头

青砖黑瓦的苦豆寺

菩萨的左臂

不知被谁砍去了一截

最后一株蓝野菊也枯败了

在这荒野里

我吟诵天下所有的经文

也没让菩萨闭上眼睛

回望：初春纪事[组诗]

高凯

村子里的父亲铁器加工厂

父亲铁器加工厂的诞生

我是突然听见的

记不清是一个深夜还是一个清晨

父亲弄响了自己的铁器加工厂

几把叮叮当当的铁锤

通过敲打铁器惊醒了沉睡的土地

包括我們一家子在内

一村人听到了庄稼以外的铿锵声

即使唯一赶不上父亲的小脚母亲

也迈出了自己艰难的脚步

父亲的铁器加工厂不是父亲的

父亲只是其中的一把铁锤

响亮的铁器告诉人们一个铁的事实

二亩地之外还有一片好光景

父亲的铁器革命当然是不彻底的

起码没有最后解放自己的女人

母亲那双跟随父亲一生的三寸金莲

遇上春天都没有绽放

我这个过来人与那些补丁

衣服上没有了补丁

或者说身上没有穿补着补丁的衣服

就好像身上没有了伤疤

但我从来没有好了伤疤忘了痛

我希望把每件衣服都穿破

然后补几块补丁

比如两个肩头上和胳膊肘子上

比如屁股上和两个膝盖上

甚至挺起来的胸脯上

但这已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

因为补丁都来自生活的破洞

就像伤疤来自创伤

如今丢弃的每件衣服都是崭新的

让我的内心补丁摞补丁

伤疤摞伤疤

在穿衣这件事上

我这个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

一直因为太幸福而疼痛着

我曾经穿着一条喇叭裤去谈恋爱

那条裤子

真正是青春的样子

那条裤子真正是恋爱的样子

不就是一条裤子吗

不就是有几根甩起来的线条吗

为什么一穿上胆儿就大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是那时候年轻人生活的真理

青春的骚动让我也穿上了一条喇叭裤

两条腿没有被父母打断

就用两条腿去恋爱

听喇叭花歌唱

我曾经穿着一条喇叭裤去谈恋爱

但一个穿喇叭裤的姑娘

硬是没有把我看上

那时候流行三角恋爱

一个男喇叭裤败给一个女喇叭裤

是很时髦的事情

当厚厚的围墙变成透明的栏杆

厚厚的围墙轰然倒地

那些斑驳的字迹被春风一口吹去

从此不许大人随便涂鸦

孩子们也没有了胡写乱画的地方

隔墙有耳的人收起了竖立的耳朵

两边摇摆的墙头草也失去了土壤

即使痛定思痛

也无需一面抽泣的哭墙

最重要的是那些阴暗的死角消失了

放眼看去世界亮堂堂

代替围墙的是透风采光的栏杆

里里外外都能彼此看见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城市改造

而是一个国家的扩胸手术

尽管围墙与栏杆的位置是一样的

但时代的城府不一样了

我从来没有觉得地球是圆的

看见一个地球仪

我才知道地球是圆的

我的人生之路

一直在一条平坦的地平线上起伏

我曾经拐了许多很大的弯路

也没有拐到地球背面去

我从来没有觉得地球是圆的

因为我至今没有回到从前

幸亏这半辈子没有跟着地球去旋转

否则就把我转晕了转丢了

在我的眼里地球仪只是一个球

甚至球都不是

一个猪形青花瓷存钱罐的身世

一头小猪

变成了青花瓷

像一个宠物一样

被我喂养了几十年

我其实是一个

喂猪的

当初

有了一些零碎的余钱之后

我就买了这头小猪

并以钱做饲料

精心喂它

一开始

我用一分钱喂它

然后用二分钱

然后用五分钱

硬币和纸币

它都爱吃

再后来

我用一毛钱喂它

然后用两毛钱

然后用五毛钱

而在手头宽裕之后

我就开始用一元的大钢销儿

喂它了

青花瓷小猪

很通人性非常可爱

有几次在我身无分文的时候

它乖乖把吃进去的钱

全部吐出来

帮助了我

就这样

像小时候家里

年年喂的那头大猪一样

小猪也成了我的一个小银行

它让我这个穷光蛋

学会了过日子

小猪长不大

但却很肥

而且自带光芒

一头深深懂得反哺的富态小猪

我不但舍不得杀它

还供为财神

青小衣近作[组诗]

青小衣

画荷

想对一张白纸

说说心里话。一下笔就是宽大的叶

洁净的花

荷

原来早就住在我心里

这一定是神提前安排好的

就像此刻

安排我做女兒

坐在老父亲床边，喂他吃下药片

就像让我遇见你

把心中的花和叶都给你

你不知道，我在污泥里一直练习憋气

曾有过几次小小的昏迷

牧宇在萧红故居

今天，有人喝大酒

你不用劝止

风太热

人在风里会做错事

你要及时摇扇

今天，你容易跟自己较劲儿

一遍遍念叨

呼兰河，我是你的女儿

你生了我

你要再生我一次

今天，你要替她多坐会儿

光线正好

你正好

你要把她放在你身上

替她疼

替她活一会儿

她活得那么少，还没活够

今天，有人感觉孤独

你及时出现，又及时走开

因为孤独都是注定的

今天，你不能吝啬美

你要好好的

做一个好姐妹，好哥们儿

抑或好情人

夜过南湖

月亮越来越小，掉进湖里

没有溅起一朵水花，就不见了

雾气升起来。这世上

有东西往下走，就有东西往上走

湖边的小房子，灯火温暖

仿佛不是人间。我不敢靠得太近

露水打湿了两双鞋

它们互相走路，走着走着就走失了

芒种

田野盛大，麦浪汹涌

弯腰收割的女人，一直没有直起腰身

没有看她的孩子

她不知道，那个小男孩

正站在田垄上，眯眼远望

手在额头搭帐篷，像个小小的领袖

热风呼啸着压低麦田

他看了一眼母亲，低下头

吹起口哨。他的脚下，麦茬簇新

过午，说几句话

阳光正好。像扭曲时间一够长的真理

就会被怀疑，下雨

刮风，都是发生在过去的事情

十个小时之前，我还抬着头

醒着，跟星辰们说着同一个腔调的废话

我的酒杯里没有酒

但它不空，我一直在用另外的透明物填充它

当然，我偶尔也倒满酒

它们一碰到舌尖就变成性子暴烈的老虎

让说出的美，迎面摔倒在地

酒不是命。我们的命

藏在上帝的背后。没有人敢伸手

就像镜子里从来没有人，出没在镜子里的幻影

不可能长久居住在里面

我还想摘下花朵浓艳的面具

一直未能如愿。面具都长在了花瓣上

唉，过了矫正牙齿的年纪

吃什么，头发该白都会白的

还是想想喜欢的事情吧

此刻，我一想到雪，它就在窗外不停地下

越下越大，白茫茫一片

夜

尘世隐身在墨汁里

风荒凉着，憋屈得吹哨子

巨人一直在饱蘸浓墨

他先染黑自己

然后，画墨荷。荷叶越画越大

落笔太过密集

墨来不及研开，成块落下来

落下来。黑床单压住呼吸

沉得喘不过气。如冷水滴入沸油锅

液体

在黑暗中飞溅。这滚烫的花朵，还在泅散

盖住了屋顶

远处的狗，一声声，向空中抛毒针

我瞪大眼睛，从黑暗里寻找光亮的缝隙

等

天边那一笔留白

永年，广府老城墙

在必须长久站立的黄昏

我走近你。你正在风中扬骨灰

雨就要来了。满城槐花飘落

守着门洞的老树，是插在你身上的战旗

在荒废的缝隙里多少人修成正果

放下长矛和箭矢，垒成这半城庙宇

时间不停地咬着肉体，以局部

以更小的颗粒。你却在紧密地堆砌着时间

墙根下，太极湖里

浅植稻苇，深种荷藕，每一株都是圣贤

有白头翁，有书生

有美人坯子。他们正低头等着满湖星辰和月亮

杨露禅故居

白天打开而黑夜关闭的院门

深得生息之道

院内，树枝横斜

摇曳

出手就是太极

走在树影里，步子舒展点儿，跟着枝条

不小心就偷了拳艺

进入后院

风中有药香。中和堂开药授拳

绵拳如药

入药，都是为了救人

这里没有江湖

戴瓜壳小帽的人，一直站在门外的高台一

临风握掌

不远处，水域辽阔

众水都是好脾气，适合习式之人

拳罢襟袖满荷风

弘济桥

桥东的哥哥，你种玉米

种大豆，种高粱，种菜蔬，种果树

温饱了众生

我不能让大水冲了龙王庙

我要用一座桥，放过遗忘和告别的水

让你认出我

我要和你是一家人

我的哥哥，你要过桥

来娶我。水里的弧影孤单得忘了朝代

倘若名字都是事物的原型

你要早点来。时间带来了爱情和黄金

这一座桥

就是一个尘世。我的哥哥

请用睡梦和快乐布局我

救我

而我，除了爱你，再也做不出新的事情

颤音[组诗]

李满强

神迹

前些年在乡下

我曾有幸见过一棵被闪电

夺取头颅的大树

它黑着脸，站在一群

葱茏茂盛的树木中间

有一刻，我以为它已经死掉了

但走近的时候，我发现一些藤蔓植物

正缘着它笔直的身子攀爬，上升

松鼠一家，在树洞里自由出入

而一茎新芽，也从树节上挣脱而出

一棵行将就木的大树

它没有逃跑，扑倒。没有被风声

雨声左右。它倔强地站在那里

接受着星光，露水和花朵们

由衷的赞美

它黑色的树干上

挂满了祈愿的红布条儿

据说疲惫的旅人，如果靠着它

坐上一会儿，就会重新获得

闪电般的勇气

五台山礼佛记

那么多菩萨，尊者，罗汉

我该信哪一个？我该在哪一座庙之前

焚香，匍匐，说出我内心的小念头

一些佛像，金光闪闪，门庭若市

而有一些菩萨，满面灰尘，门可罗雀

倒不如我谁也不拜免得加剧他们之间的分歧

直到后来，在万佛阁楼附近

我遇到一个小沙弥，他抱着一只猫

眉目之间全是一尘不染的欢喜

他自顾自地和猫说话。而我垂手

倒退着下山。他的身后

冰雪覆盖的群峰，忽然耸起

朱鹮

我曾有幸看到过它们。那白色的

吉祥之鸟。在陕西洋县的黃昏

它们从稻田里飞过，落在高大的

乔木树冠上。宛若天使

守卫着最后一丝即将消失的光线

这让我想起它们经历过的死亡

这些美丽的云朵，曾经在这个蓝色星球上

和日月、流水一起，度过6500万年的时光

比所有的神灵还要古老。但这自然的教科书

差点毁坏于我们之手

但毕竟活下来了。在洋县姚家沟村

在亚洲。朱鹮们自由觅食，繁育后代

这世界容得下财狼和鼹鼠。也该容得下

蚂蚁和飞翔。朱鹮，朱鹮

如果人类不小心睡着了，也请你

用翅膀喊醒他

去莲花台

流水有着优雅的颤音，一路跟随

青冈木适合仰视。如果你是一个失忆之人

落叶是讲故事的高手，它们会沿着石头小径

不厌其烦地复述

石崖之下，守护神泉的老道去了白云深处

天蓝得刚好放下所有的悲喜。山顶即是深渊

不可远望。峰回路转是命中注定的

只是在草木江湖里，你得侧身前行——

侧身前行。诚恳接受秋风的训谕

在那山穷水尽之处，白云有了佛塔的形象

一棵风中颔首的瘦竹会和你执手相认

“虽然穿着现代的新皮囊，但你我相识在魏普”

石拱寺

去石拱寺的路上，有人说

石拱寺正在重修。那就不去了吧

在华亭县上关镇

我们下车，信步爬上一座不知名的山峰

其实去不去都是一样的，这些年

在天水麦积山，在庄浪云崖寺

我和那些北魏来的古人们

曾经不止一次，在悬崖上促膝交谈

这么多年，他们隐居于这西北一隅

石头的面孔被风吹薄。但初衷不改

执意饲养内心的老虎

执念于俗世的佛法

——就如同这几个陪我上山的人

如同那些山下田畴里低头劳作的人

他们都有着模糊的面容

也有着我无法企及的饱满与安静

去神仙岭

借助于缆车我们

这些尘埃里匍匐之人

可以获得空前的高度，在空中

俯视那些高高在上的树木

石头中突兀出来的部分

但这毕竟是一种错觉

心生白云之人，眼睛里

长出翅膀之人，他们

早已熟练于顺从自然之法

早已厌倦了这种世俗的登临

所以下山的时候，我选择了步行

在神仙岭，我曾被群蝉的嘶鸣淹没

也曾有幸与一只漫游的松鼠对视

一个从高处下来的人

开始尝试原谅自己潦草的前半生

苍耳

他们喊它沾头婆，苍浪子，羌子果

也喊它虱疮草，白胡荽，苍耳子

小时候放羊，在草地，山坡或者小路旁

一不小心，就被它粘在衣服上

这来自遥远的美洲大陆的小小的植物

没有丝毫矜持和羞涩，我是多么讨厌它

——直到后来，在一本医书上读到：

“苍耳子，苦辛，寒。可主肝家热，明目……”

那时我正喝着苍耳熬制的汤药，时隔三十年

我才消除了对一株植物根深蒂固的敌意

莲花台的桦树在蜕皮

秋深了，莲花台的红桦们

开始大张旗鼓地蜕皮

它们争先恐后，脱下旧衣裳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里

多么美好的时刻！这些

关山深处的隐士，必定是

顺从了内心的旨意

要突破世俗的律令和法规

必定是，那干净的流水

洗净了什么，带走了什么

让它们面对秋风，可以

从容地坦露心迹

而它们的左右，那些陇山柳

小叶杨，甚至于鹅耳枥，红心柏

紧裹着与生俱来的皮囊，小心翼翼

应对着更加苍茫的霜雪和风雷

在莲花台，面对一群放浪形骸的桦树

我满心欢喜。即便此时

是群鸟高飞的时刻

是秋后问斩的时刻

戊戌年回乡记

二十年没有见面的老同学

在春节的打麦场上忽然撞见

欢乐拥挤的人群里

他依然有著一张热情固执的脸

“老同学你好好吧？”用力地握手之后

是寒暄。“你哪天回来的？”

“腊月二十九。”我忙不迭地应答。

“自己开车回来的？”

“没有，朋友送我回来。”

“听说你干得不错，为吗不买一辆？”

他的发问如北风一般湍急

“我经常熬夜喝酒，不便开车。”

一时间我有些尴尬，赶忙给他递烟

“那你肯定有公家的专车吧？”

“公车都实行车改啦！”

我看着不远处泊着的一排车

猜想着哪一辆是他的坐骑

“不过买一辆还是方便，是吧？”他又说

“嗯。不过我的确不爱开车。”我说

接下来，我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就像这首短诗，写到此处

却不知该如何收尾

秋天以后[组诗]

白庆国

秋天以后

死亡好像离我们远了

天空的吉祥洒落在

距离我们不远的村庄

杨树掉落了几枚叶子

已变得平静

不再有头痛的迹象

它们向往更高的地方

时间的隧道打开一扇窗

万物平静，似有所悟

沿岸行走的人已归大路

人生就是这样走大路

走小路

最后什么路也不走

我在秋天寂静的时光里写诗

邻居安静地养病

他的渴望不再强烈

人间无法医治的病只靠神了

而神在哪里，五十多年了

我们还未谋面

那些羊

那些小羊

已经四个月了

它们学会了吃草

它们热爱世界

热爱看似平静的生活

在时光里跳跃

冲着人们热情地呼叫

它们不知道的很多

跌倒了迅速爬起来

我看着它们

仿佛我的童年

琐碎

刀子已经钝了

抽个时间我要把它打磨

这种生活的常用工具

遇到对手时，从不怜惜自己

我是高中毕业以后

拥有了一把刀子

它让我的思想有了先锋性

让我有了与父亲对峙的资本

平衡

我们都在追求平衡

平衡是人生最佳的姿态

动车的平衡很好

人们感到舒服

如果一部分日子倾斜

那我们就进入了盲目

慌乱中做着抓住什么的动作

最后什么也没抓住

有一次我父亲的平衡没把握好

他的关节疼从右腿急遽奔出

他一下子失衡了，跌倒了

一直爬了七年

我们家的鸡平衡把握很好

寒冷的冬季一只脚藏进鸡毛里

一只脚坚定地踩着大地

玉米熟了

像孕妇腆着肚子

虽然姿势有点难看

但谁也不笑话谁

这就是玉米的真实姿态

庄稼的孕育

就像母亲怀着我们的样子

秋天因此而小心

怀孕的玉米

它是在秋天一个无雨的时辰怀孕的

怀孕以后

它的主人小心翼翼

耐心地关爱它

担心它

生怕有什么闪失

主人已经丢失了一个孩子

那也是意外

生活中意外是无法挽回的

主人是感恩的人

每天照料水，肥

并告诉风要绕开吹

腐朽而临小的锄

它终于腐朽了，临小了

它终于派不上用场了

四十年前父亲指着它说

这东西将来你要用的

我的心里自此有了阴影

现在它就放在我家屋檐下

灰黑，没有光泽

上面附着一层木屑

我从来不动

仿佛一动就会化掉

父亲就坐在旁边的竹椅上

他的目光坚定地看着那把锄

我看他一眼赶紧把目光移去

我怕他控制不好脱口而出

四十年前那句话

虚化[组诗]

袁东瑛

同学会

隔了三十年的时间

有人从大洋彼岸飞来

很遥远的距离

却只是小小的皮尺

量了量自己浪费掉的时光

头顶现出光芒的人

笑意和腹部一样饱满

我们闲聊，消磨好看的绿荫

把脸部碎片化的山河修整好

把川字纹抚平，舒展眉眼

还好，一生中的许多年

掉落的那几根发丝都缠到了腰上

很多人的腰杆子

比从前粗壮了

把好酒摆上

不醉三分，便缺七分的情谊

酒都是好酒

端起的，都是沧海的重量

敬一敬久别重逢的人

笑着说：发福了

哭着说：模样还在

就是绝口不提：

老了

虚化

取最大的光圈，长焦距

最大限度地表现一张脸的真实

该突出就突出

该虚化，一定要虚化

就像写文章一样

主题必须突出

层次必须分明

果真，照片拍出来

画面该实的实，该虚的虚

尼康D850发挥了巨大作用

大三元70-200的中长焦镜头

使摄影效果发挥到了极致

大家谈论了一个晚上的虚化问题

同学们都在夸我：拍照水平高

虚实把握得好

这时，群主晒出了一张

她敷着面膜的照片

大声说：给脸营养的时间到了

哈！一副薄膜下的人

基本上看不清嘴脸

这时有人说

这张，虚化得最好

镜头

一张脸，在镜头面前

毫无保留地呈现出了许多缺点

且不止放大到了几倍

照片上的皱纹

绝不会少于实物

斑斑点点

也拒不漏掉皮肤的秘密

平常看不见的

镜头下，却被看得

一清二楚

必须对照片做善后处理

去掉皱纹与斑点

美肤、美颜也必不可少

想想都是靠面子活着的人

谁不想拥有一张

完美的脸

没有谁，愿意指出一个人

脸上的缺憾

除了镜头

绿色庄园

我偏爱那些用绿编织的事物

哪怕编织的，是一句谎言

也可能是无公害的

所以，一定要把餐桌

擺在十几里外的绿色庄园里

在那里，你说的每一句话

都会染上绿色因子

没有人在乎一句狂言

青春的味道，带有玉米地的野性

它的甜，不是转基因的

全是原汁原味

庄主说：除了他和看门的狗

这里成群的牛羊，成旅的鸡鸭

满池塘的鱼儿

菜豆、长豆、茄子、辣椒

还有水灵灵的黄瓜

……统统

随便吃

点赞

铁甲水库，盛产鲤鱼

鱼几个大且味美

本应该游到大海里去

但它喜欢跳龙门

龙门没跳过去

却在案板上丢了性命

一米长的大鱼，两条

成了同学们拍照时的道具

同学甲和同学乙拽着头来了个合影

然后是同学丙一刀刀片下肉身

配以葱姜蒜、料酒、朝天椒，外加白糖

腌制，再经过一个小时的慢炖

两条大鱼倾盆而出

色、香、味俱全

大家边吃边夸

同学丙的好厨艺

看热闹的同学说

今天最值得点赞的是鱼

它先后两次献身

第一次献身

为了人类的艺术

第二次献身

为了人类的胃口

咬风

每次，开车带着我的狗兜风

它都兴奋地把头探出窗外

外面的世界真奇妙

它的眼睛和头

不停地转来转去

车速快的时候，风速也快

它的耳朵立即飞起来

脸上的毛毛竖成了屏障

它开始气愤，一遍遍对着风吼

它不知道什么东西冒犯了它

张大嘴巴

一口一口地咬着

车停了，风也停了

它咧开嘴笑了

以为风是被它咬死的

想

此时，我在想西伯利亚那股冷风

想阴影、乌云，想一只蚂蚁

它们挪走热浪的速度

想，快速融化的冰川

北极熊的命运与受伤的地球

想，我身后那些身体失去平衡的老人

他们受伤的左脑和右脑

想，人类剩下最后的一块冰

与我的最后一滴泪

——它们

不会毫无关联

当时间成为风、墓穴和石头

谁？为人类哀伤

为他们的聪明

致悼词？

颈椎病

你带来倾斜的道路

倒立的天空

带来疼痛、针刺感及

失眠的夜

如果有风，我便会被轧折

这脆弱的芦苇

孤单地跟着一条江走

弯了不止一次的头

世界有太多的悲哀

远不止让你一次次低头

远不止为避开泥淖

你不断埋头脚下

低头，落下了病根儿

且久治不愈

我一再试图理解所有的病因

并调整了另一种姿态

低头

风吹过来一次

槐花枝就会低一些

风再吹大些

槐花的头就会落下来

还有那些在风的面前

喜欢低头的事物

比如麦子，高粱，还有草

越成熟，就会离刀越近

而我们的每一次低头

却是每一次的扬起

致槐花

白花花的月光

慢慢流淌的水

从长甸一直向东流着

缠紧山腰的，都是弯曲的路

像屈背的忍耐

太阳的抵达先于黑暗

养蜂人得到的甜

先于蜂的蜇痛

我遵从山里人的习惯

提早起来，不贪黑

我走得很慢

生怕漏掉一丝槐香

啊，满山谷的甜

需要和苦过的人交换

与爱人书

我死后

请不要给我一座墓地

不要刻上我的名字

我没有子女

每年也不会有看望我的入

我怕孤单，尤其在节日

怕看见邻居蓉地热闹的香火

生与死，本没有那么隆重

我是哭着来的

死后，也不愿意再听见任何哭

假惺惺的眼泪，更不必了

话着时，请好好爱我

一个温暖的家，永恒不变的心

就已经足矣

假如我死了

请一定要忘记我的死

忘掉得越快、越干净为好

请一定要相信，我依然活着

灵魂和你同在

阴间与阳间，只隔着一把火

一捧灰烬，很薄

我们始终离得不远

生前与死后没有差别

就当我活着

所以，请不要给活着的人

树碑

日常生活[组诗]

彭戈

深圳乘早班地铁

穿透早晨的光亮从四方聚攏来

被一节节车厢收容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手机屏

世界似乎与他们无关

只与我脱不了干系

车厢里那些窗，隐匿不明之物

地底下，黑暗安然泰若

你在或者不在

都是光亮生活的另一面

我必须面对

多年以来

我在地上和地下穿行

那些被大人护送过境赶课的孩子

是否也在重复

我们的命运

在乡下钓鱼

去往池塘的路被茅草覆盖

池塘被水藻覆盖

我找不到一块可以安放浮漂的地方

坐在池塘边

风送来母亲的呼唤

这久违的声音让我想不起来是在哪里

我被往事覆盖

这样的守候

如同河水迷恋于深潭

野花立于墙隅

草垛蹬在晒场边

不见了的亲人藏在草绿间

还能做点什么

我被重重的心事覆盖

冬至

在冬天里，我举起了双手

欢呼雀跃般迎接这严寒的到来

那样，我就有理由把自己包裹起来

不被一些意外伤害

那颗脆弱的心便有了温暖

驿动，并发出光

怀抱温暖

你可以把白天过成夜晚

把忧伤看似道路

享受冬天的日暖花开

其实，生活的状态是这样的

我们举起双手

多数时候是向生活投降

阳台上的植物

那盆说不清属于什么品种的桂花

被移栽到阳台上

推开安全出口的门便可看见

每日里

只有它与我对视

陪伴于左

时间长于我所有的亲人

二月开花

五月也开花

八月理所当然开花

到了腊月

母亲打来电话说

家里下雪了

我告诉母亲

这里桂花正开着

早晨乍见

一朵蘑菇撑起小伞

在桂花树下乘凉

我感动于这日常的景致

想起曾经写过的诗句一一

百年之后

当我们躺在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地方

只有这些植物

还陪伴在身边

荣斌的诗[组诗]

荣斌

老板

无论是在餐馆

大排档

还是在米粉店

菜市场

以及街边发廊

桑拿洗浴中心

服务员们

总是喜欢把客人

称为老板

我对老板这个词

天生排斥

因为在我心目中

只有杀猪的

当鸡宰鸭的

乡村集市地摊上

兜售药酒的

可以称为老板

当然现在

那些搞房地产的

也都是老板

拔牙

这些年我一直被

口中那几颗烂牙

肆意折磨

前天实在忍无可忍

于是终于下定决心

将它们一一拔掉

为我服务的是一位

笑靥如花的女牙医

她建议我

拔牙之后再种新牙

一万块一颗

我瞅了瞅她温婉的眼睛

竟莫名其妙地点头同意

于是最后

我忍着比牙痛更疼的心情

到收银台

刷卡付费

那一刻我在想

百年之后

我什么都不会留下

除了一副脆弱散架的白骨

顶多只剩下

这几枚造价高昂的螺丝钉

阿爱

小的时候

我被爸妈

扔在贯村给外婆带

贯村位于

大山深处

这里几乎与世隔绝

一共只住着

十二户人家

阿门、阿羊、阿爱

还有我

每天总是形影不离

就像地里的苦艾草

自生自灭

五岁那年

贯村来了一名兽医

他猫在生产队牛栏

猪圈、鸡窝

折腾了半天

留下一堆小玻璃瓶

那天碰巧

我和阿门

还有阿羊

上山摘野果

阿愛一人留在村里

他拣了几个空瓶子

蹲到小溪边舀水喝

一口，一口

又一口

到了晚上

阿爱开始上吐下泻

肚子痛得满地打滚

在缺医少药的年代

阿爱的爸妈

只能发出一遍又一遍

绝望的哀号

天还没亮，阿爱走了

属相

据说十二生肖

属猪的人

天生安逸

我一直怀疑麻运来

是属猪的

因为打从小起

他就衣食无忧

长大之后

无论开火锅店

还是办屠宰场

他都事事顺意

财源滚滚

哪怕是在白菜地里

一起拱食

他也总能

拱出最大的一棵

新交规

最近南宁

颁布了新交规

所有机动车辆

无论是否

过斑马线

对待行人

必须礼让

每次步行上班

我都发现

公交车

遵守得比较好

私家车

瞻前顾后

大多抱着侥幸心理

只有宝马和奔驰

无所顾忌

就仿佛

他们的脾气

永远安在排气管上

幻象

万物沉静，只有花开

只有厨房砧板上剁鱼的声音

我的十指悄悄绽放

它们像剑兰一样，品相优雅

这夜晚裹着厚重的脂粉

在三尺开外，招展如蝶

我无法抵御它的飞翔，隔着玻璃

望满天星月，望秋色如水

我只需要一盏红茶，便可以泅渡

所有溺水的光阴

我只需要一支煙

便可以烧焦所有虚假的幻象

海之蓝[外二首]

程绿叶

海，有区别于天空的蓝色

蓝得像另一种梦

朝天空涌动，飞扬

是谁的手想去抚摸？

不寻常的感觉

带着诱惑

可以展开无边的想象

海开的花，不像有些

开在面孔上的花

一转身，就凋谢成刺

有人说，是风的错

但风吹动大海。所以有的浪花

都极其正确。只有人类的船

越漂越远

海有自己的蓝色

即使在夜晚，在灯火之外

也仍然是蓝的

仅仅是我们看不见这蓝

——海。从不为了被看见

仅仅是我们遥远地赶来

看看它

与雪相遇

梨花肆意地开着

花瓣漫山遍野地飞

我听见白狐的低吟

穿越峡谷。水晶的颜色

带着温度

照在旅人发黄的脸上

有一种叫雪的窃喜

如棉的瑶台，与王对酌

我为你抚琴弄舞

你为我凿壁偷光

爱这天地间的白

白的背后是一炉火

给王写首诗

王，有时在宝座上

有时候在夜里

不管在哪里

我都会想起

想起那团火焰

照亮了整片森林

每一块湿地都云蒸霞蔚

自从那天。封地为王

我想为王写首诗

给王的江山

给风一样自由的蝴蝶

给两朵并蒂的莲

亲访玉米[外一首]

卫德连

到了家乡，我急匆匆地

跑向原野，我要探望

我朝思暮想的玉米

漫山遍野疯长的哥们儿

组成了青纱帐的营垒

在城里的餐桌上

我的食谱里总是离不开玉米

就是玉米碴子也分成几种

大粒的碴子做八宝粥

中碴子与高粱米焖干饭

最小的细碴子熬糊糊

我的零食经常是青玉米

烤玉米最香，是阳光下的田野味

烀玉米最嫩，是水果的替代品

还有崩玉米花，比任何膨化食品

都有味道，嚼着嚼着就嚼出了乡愁

玉米养人啊，我就是吃着玉米

晒着北方阳光长大的关东汉子

玉米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我的基因

在我居住的城市里

有人笑我说话带着大碴子味

大碴子味是不是有点土

大碴子味是不是有点直

但笑我的人说话有一种荔枝味

荔枝味的女人说话婉约

作为男人说话有点贱

只不过这话我不说罢了

说了容易伤众啊

牵着影子回家

有人开着车

有人骑着马

我是牵着影子回家

慢慢地走

影子落在草地上

变成了绿色的相思

乡野风穿过我的身体

返青的不仅仅是乡愁

我在寻找我童年的故事

影子是我的向导

它更像一只警犬

贴着地皮嗅来嗅去

把小路走到了尽头

把夕阳送下了山

把影子走丢了

不，它是回家报信去了

看呀，老屋的炊烟升起了

诗三首

陶代伦

黄昏路上

夕阳已经走了

我还孤零零地待在那里

忘了脚步

我是黄昏的表盘上

唯一的

一根指针

我的灵魂

成了一只近视眼的

白色水鸟

一尾鱼

还在望着夕阳的影子

丈量着黄昏

石磨

屋檐下的石磨

磨出三代人的心事

爷爷磨着沧桑的时光

磨出岁月很细很长

父亲围着石磨转圈

磨出爷爷慈祥的影子

我用力转动磨盘

磨出又大又圆的月亮

拿石磨当桌我们举一盏

月光酒饮不尽乡愁

方向

归鸟轻纱似的情绪

一颗疲惫的心飞上了岸

找寻巢穴

没有夕阳，也不见雨点

石子和沙滩模糊

道路分歧，难觅交叉的脚印

行走在夜色中

鞋底磨破

无边海面，何处是归途？

赤脚更方便些

终于触碰一滴露珠

光在闪烁

把露珠端在手心

晶莹的目光

给我和归鸟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