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迪
张承志,摄于1993年。
作家张承志头往后仰,身子从椅子上滑下一截,学着50年前在内蒙古草原插队、牧民们开会时横躺竖卧的姿势。
“发言的人坐起来说,听会的人就在蒙古包里东倒西歪地躺着,‘二流子一样。这种‘散漫也是一种魅力,体制在那个地方是最薄弱的。”他不紧不慢地说,声音厚而沉,“习惯了和最底层的牧民交朋友,习惯了他们的语言、作风和散漫的口气,再看绷起脸来‘官僚的那一套,我很不喜欢。”
碰到“不喜歡”的,他有很强烈的峻拒感。和张承志相交多年的青海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戴发望用了“峻拒”这个词,“他的犀利、深刻,不给自己留后路,会冒犯好多人,但他不惜冒犯,不会因为语境的压力退缩、放弃。”
1991年,学者赵园在一篇评论文章中,将张承志的写作称为一场“孤旅”。这个凭借《黑骏马》《北方的河》在“新时期”登场时即锋芒毕露的作家,始终与那个主流的文学圈子若即若离,并最终分道扬镳,“在同代人纷杂的话语之林中独行”。
两年后,摄影家肖全把这种“孤旅者”的形象,定格在一张照片上,张承志站在马路的人行线上,引得身后戴墨镜的男人侧目望过来。拍过多半个文化圈的肖全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骨骼和眉毛,“让你想到古代的起义军领袖”。更多的人联想到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2007年花城出版社出过一套3册的《张承志自选集》,封面是他的照片,两颊凹陷,目露精光,两道浓眉几乎连成一线,看过的人都说,真像三岛。
张承志说话时,记者观察他的眉毛,相比以往疏淡了不少。他穿一件深红的毛衣,衬衫翻出领口,是钴蓝色。这也是他新书的封面颜色,幽蓝中嵌着一幅油画,是他1994年前后从日本回国时画的,“一艘阴郁背景下的小船正扬帆起航”。左边是他用毛笔题写的书名:三十三年行半步。
书出来了,张承志还沉浸在“疯狂的快乐中”,微信发到手疼,“每天晚上疲乏得有点要病的感觉”,女儿不放心想跟着来,怕他兴奋得摔跟头。
作为编辑,戴发望能理解这种“狂喜”背后的艰难。“他的一些重要文章,都是几个月、甚至几年写出来的,写得极其扎实,读大量的书,再去实地考察,字字句句斟酌,没有闲篇闲话。哪怕把稿子交给我们,他还要一遍遍地改,细微到一个标点的用法、一个引文的核准。”
张承志:作家、学者,1948年生于北京,穆斯林。1968年在内蒙古乌珠穆沁牧区插队。197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1981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并获历史学硕士。代表作有《黑骏马》《北方的河》《心灵史》《鲜花的废墟——安达卢斯纪行》《敬重与惜别——致日本》等。
“新知刚汲起一桶,丰满才稍露风貌。” 3年里,从伶仃洋到扬子江,从鞑靼海峡到麦加,重温白求恩,释读《古兰经》,张承志越过一道道思想的隘口,如半生里一次次翻越穷山险坂。“关键在学习,人有没有生命力,要看在年岁大了还能否学习。”他说,“我今年70岁,但自我感觉,好像还是当年蒙古草原的那个知识青年。”
《三十三年行半步》中有一篇《达林太的色赫腾》。“达林太”是蒙语的“七十岁”,“色赫腾”则是上世纪60年代蒙古草原脍炙人口的专用语——知识青年。这是一首张承志重新填词的蒙古民歌,唱的是种种“不能忘”的记忆:带着慈祥身影远去的母亲、给予后心脊背力气的父亲、灾年里赠予牛粪的邻里老太婆、脸上冻疮黑颜面的朋友,还有乌珠穆沁草原造就的自己的历史。
1968年夏天,张承志扒车混迹于正式被批准的知识青年队伍里,前往内蒙古东乌珠穆沁旗插队。秋天,他住进牧民家里,取蒙古名字吐木勒,从此与额吉(母亲)一家结下多年的情分。
张承志回忆内蒙古草原的劳动生活,最难熬的是秋天的淫雨,“哪怕穿着雨衣,从靴子到膝盖,身上也全淋湿了”。蒙古包里的被子、毡子、生火做饭的燃料也是潮乎乎的,在这种季节,“要是有人送上一簸箕用口袋包着的干牛粪,就像雪中送炭一样,是最高尚的行为”。还有零下40摄氏度的冬天,出牧时骑着马或骆驼,羊一旦稳定下来在寒风中吃草,“就让骆驼横着卧下,北风刮过来,人躲在骆驼南面,贴着它躲一会儿。”
相比在农村干活,游牧生活别有一种魅力:“辽阔的草原,飞驰的骏马,男人女人鲜艳的袍服,苍凉的蒙古歌,种种色彩给人强烈的吸引。”“对于一个城市的中学生来说,不仅是被抛进了一个沉重艰苦但不见得是枯燥无味的劳动中,同时也被带入了一个充满魅力的世界。对中国人来说,在自己的人生中遇到浪漫和自由,这是件大事。”
更重要的事,在于习惯了一种底层的立场,进入了一个他者的文明。以没上过学的牧民为老师,张承志学会了蒙语的第一批单词。“蒙古包里的所有东西,锅、勺、帽子、眼镜,一样样指着问,用汉字记在本上,一边骑马一边背。”
1970年,张承志在汉乌拉大队游牧小学做“巴赫西”(教师),自己印了一本薄薄的“乡土教材”,教孩子们学习蒙语的“白头音节表”。灰旧的毡包在草原上“巡回教学”,小孩们从四面八方跑来,每人一把炒米和一小块砖茶,白头表念累了就在雪地上摔跤。后来,学校转入定居和住宿制,张承志就带着孩子们种萝卜、拾羊毛,在草原夏夜的小学大炕上听他们讲那些“押韵的好故事”,识破他们的种种“黑话”……
42年后,张承志写下这篇《启蒙的历程》——他作家生涯里最长的一篇散文,2万多字,“咬着牙,慢慢地叙述”。“这里面充斥着蒙语本身的故事,有大量的语言资料,大学的知识分子、蒙古研究专家也未必懂,因为它是活泼生动的、真正的母语,而且是从儿童嘴里说出来的。”
这篇文章收入了他去年出版的文集《汉乌拉 我的故乡》。文集辑录了他过往书写蒙古草原的经典散文,从长袍骏马到粗茶长调,从知青的“劳动手册”到终生难忘的额吉和兄长。当年的孩子已年过五十,胡服骏马的“巴赫西”也成为“达林太的色赫腾”。“在内蒙古草原的4年,我们了解了别人的语言、别人的文字,尤其是别人的心情和立场,这种尊重他者、热爱底层的自律,从那时就在我心中牢牢建立起来。今天,世界上随处可见对他者的侮辱、对异族的仇恨、对不同信仰的肆意侮辱,而我们在半个世纪前,在草原的摇篮中、在蒙古人的怀抱中养成的这些习惯,特别宝贵。”张承志说。
1972年,北京大学到东乌珠穆沁旗招生,张承志因为“爱好到处逛”被收入历史系考古专业,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求学之路。他把大學生活看作是“游牧的继续”:“琉璃河、盘龙城、柳湾、河北、河南、长江、青海——我们总是只用一个小时便捆起行装上了火车。日出走上工地,入夜探访农家,草原的昔日在不知不觉中重复着。”
在小说处女作发表之前,张承志已是中国最重要的蒙元史学者翁独健先生的嫡传弟子。这种“学术出身”使他的作品具有中国当代作家少有的知识视野。小说《北方的河》中,张承志将4条自然和人文环境迥异的北方大河——黄河、无定河、湟水、永定河舒卷得如在目前,令王蒙惊叹折服。
在新疆,张承志整天和各族朋友一起混,一起喝茶、骑马、串门。研究生毕业实习时,他制定了走伊犁阿勒泰的路线。研究所的其他人每到一地就访问官员,开汇报会,说汉语;他则和牧民混在一起,说蒙语,学习哈萨克语。他逐渐觉察学院体制的限度,“4年纯粹牧人的生活,使我不能皈依大学和研究所的学术”。
1984年冬天,张承志缺席了在北京召开的第四次作代会,初次深入宁夏西海固荒辟的群山。一场大雪将他困于西吉县沙沟乡,伊斯兰哲合忍耶的历史如同神谕一般展现在他面前。他结识了回民马志文,此后半辈子兄弟相称。
“在1984年冬日的西海固深处,我远远地离开了中国文人的团伙。”此后6年,张承志先后8次深入西海固腹地,研读为他洞开的教派秘史,在农民的炕头上拜目不识丁的回回为师,聆听他们村言土语的讲述。
1991年1月,《心灵史》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印数7420册,此前并未发表于任何刊物,由此可见其不被理解的遭遇。它描写的是西北一个叫“哲合忍耶”的回教支派,主要分布在中国最贫瘠的黄土高原腹地,因倡导“人道、人性、人心”,被清政府视为异端而遭到镇压,留下一段世代抵抗官家迫害的血性秘史。
《心灵史》的问世,在低迷的文坛激起巨大的反响。爱之者视如至宝,厌之者则弃如敝履。与之相对,民间出现了上百万册《心灵史》的油印本、手抄本、复印本。买不到的农民,到清真寺“请”来一本,然后一家家聚集起来,让识字的人诵读全书,大家一边听一边落泪。
走向哲合忍耶,并没有使张承志背向世俗世界。走入西海固,背靠大西北,他将对时代、思想、学术、社会的反思,注入了当代文化的视野。
1970年,张承志在汉乌拉大队游牧小学做“巴赫西”(教师),教孩子们学习蒙语的“白头音节表”。
1984年,张承志(左)初入西海固。
2017年,距离张承志初入西海固的1984年,已是33年。这一年夏天,他写下《三十三年行半步》,相比近些年的字斟句酌,写这篇时,“恢复了80年代的年轻感觉,一个晚上就写完了”。选择这个数字,是因为宫崎滔天的《三十三年之梦》。这位传奇的日本志士,毕生支持中国革命,与同盟会的黄兴义结金兰。黄兴逝世时他浮海奔丧,亲至湖南,震动长沙,使青年毛泽东仰慕求见。
相比志士的高屋建瓴、雄图大略,33年来,张承志在弃土寒村、穷人小民间步步摸索,纠缠琐碎。对他来说,跟西海固的关系,已经超过了内蒙古草原。“汉乌拉是另一个民族的烂漫色彩,它改造了一个1968年的高中生,让他懂得尊重他人,用他人的语言说话;但在西海固,他要深入到农村的阴暗与荒蛮,与农民共享痛苦,共同在压力下谋求一点艰难的进步。”
“三十三年,只走了半步。”但“既然已经斩关落锁,哪管它犬吠蝇营,人的乃夫斯(生命)无法遏制,我注定——敢为半步,轻掷一生。”
“半步”背后,是山河底色与世界轮廓。他继续关注自己的三块大陆——蒙古、新疆、黄土高原,也开始心向南转,看大江大海、英烈故里,勾连起南国的精神地图——由文天祥而凸显的梅关,由徐锡麟、秋瑾、鲁迅而清晰的绍兴,由屈原、谭嗣同、陈天华、毛泽东而兀然挺立的湖南。
新世纪以来,这“一册山河”又扩展至一幅“世界地图”。至于旅行的地点,作为西方主流知识来源地的所谓“一类大国”,大都与他缘如薄纸,巴勒斯坦、非洲或拉丁美洲等第三世界和边缘地带,才能唤起他“投奔与穷究”的冲动。
1999年到2003年,张承志两度远赴地中海,遍走西班牙、葡萄牙、摩洛哥的历史旧地和各地农村,于2005年出版“向世界学习”的首部著作《鲜花的废墟——安达卢斯纪行》,从长街小巷到方塔雕塑,从橄榄柑橘到灌溉法庭,发掘一段被西方主流话语否定和遮蔽的古代穆斯林文明。
至于日本,张承志曾两次旅日求学谋生,2006年又沿长崎、九州、下关、广岛、京都再到东京,进行了两个月的游历调查,于2009年推出《敬重与惜别——致日本》,以服部幸雄、赤军的女儿、冈林信康等人的故事,带出左与右、亚细亚主义与军国主义之间的错综纠缠,并将“解剖之刃对向自己”:“不批判和摒弃危险的大国主义、不尊重他者与邻居的生存权利、不追求一个民族的存在美感,则人民会陷入痴迷,国家终不能强盛。”
至《三十三年行半步》,地图继续扩展,香港、伶仃洋、淇澳岛、汉口、澳门、大连、鞑靼海峡,背后是对殖民主义的钩沉和反思。在后记中,他写道:“除了多领域地学习,除了丰满自己,除了文明御寒、语言作杖——没有越过隘口的办法。”
这种宏阔的知识视野,使张承志成为文学界与知识界的“异类”。中国当代作家里,几乎没有人的写作像他横跨文学、历史、地理、宗教和民族,驰骋于中国、日本、西班牙、阿拉伯世界等各个思想版图。李陀曾说,张承志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作家,中国作家里,很多人都是真理在握,对什么都有答案。像张承志一样“这么辛苦地不断在‘寻找的作家,在中国不多。他是一个知道什么叫痛苦的作家。”“对每个批评家来说,张承志都是一个烫手的红石头,你要抓住它的话,它会让你体温升高,让你有激情。”
但与其面对批评家,张承志更愿意和牧民、农民“讲最深奥的话题”。在东乌旗,张承志和送他回草原的司机讲文学,嘱咐他买上几本《汉乌拉》,到蒙古包里给牧民们解释解释;在西海固也是,和农民们夜夜聊,聊宗教、聊社会、聊政治。“他们不一定都懂,但是自己所谓的有一点知识水平的作品,跟他们不瞒着。”
张承志的背包带,上面绣满了他去过的一些村庄的名字。
那篇《三十三年行半步》的初次发表,就在一个农民家的墙上。“他收集了很多我的‘破烂——我的书、字、杂志封面、书评稿子,办了一个他自己看着过瘾的小纪念馆。我写完了发给他,他打印后就挂在了墙上。”对这篇文章,农民们反响很强烈,给张承志写了很多微信。“虽然短一些、笨拙一些,但我觉得他们比知识分子还懂。”“比如说到三十三,有人说,我也觉得这数字很奇异、很机秘,我家里盖新房的时候,房梁多高,我就定了3米33。他和我玩儿神秘主义,但大家都在这种带点神秘感的回忆中陶醉着。”
张承志曾说,学问的第一要义,是“学会和底层、和百姓、和谦恭或沉默的普通人对话”。“‘智识阶级从西方理论出发谈论中国,我从自己的目击感受中国。”他关注的是东乌旗的毡包、西海固的高房, 是土豆、麦子、咖啡和橄榄树,是记录下“游牧经济、名人录、旧时富人、新老角斗士的公社的青史”和清真寺里会计键盘敲下的、数码字一页页抄下的流水账。
1984年,张承志买了一个蓝色的照相背包,从此陪他走过半个世界。背包带上绣着他去过的一些村庄的名字,“沙沟”“蒿枝沟”或维文的“乌什塔拉”。他回忆起1984年初入西海固,小女孩桃花只有4岁,赤脚走在雪中,捧着粗瓷碗,一边朝嘴里扒拉,一边抬起双眼皮的大瞳仁。“她后来长成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现在已经是3个孩子的妈了。”33年来,这些各省各地各族弟兄们的媳妇女儿,把一个个地名,一点点绣上了背包带。
到了2012年,背包已经是“伏枥老骥”,磨损不堪。那一年,历经3年多的修改,《心灵史》改定版问世,封面是牛皮,嵌有银徽,每本售价1500元人民币,限量发行750册。9月,张承志、索飒夫妇和他们的小队,带着卖书筹得的10万美元,顶着死海上空毒辣的烈日,在约旦的巴勒斯坦难民营挨家挨户送钱。他们只有一个原则——yed bi yed(手递手),不通过任何中介和机构的转手,亲手把钱交到难民手里。
在一位母亲的家里,难民营的女儿们随中国西北女人的模式,绣上了“巴勒斯坦”“2012”和母亲的名字。这是背包带上的最后一个刺绣,“接过来那一霎,我暗自意识到:从此之后,我这个考古出身的也要有自己的文物收藏了。”
30年前,为纪念母校北京大学90周年校庆,张承志写了一篇《游牧的校园》,追溯知青岁月游牧生涯对他的影响。如今的张承志,游牧的执着一如当年。在紛扰变幻的知识界,唯一不变的或许只是张承志的姿态:“牧人正立马城市,默默地与这世界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