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

2018-12-10 12:14陈宏伟
决策 2018年8期
关键词:申城陈涛老兄

陈宏伟

每次遇到心急火燎的忙乱之事,郁洋都会暗告自己多几分从容和淡定。上午他在市里参加《信阳茶叶志》评审会时,接到王区长的电话,问:“郁主任,信阳别称叫‘申城,上海也叫‘申城,两座‘申城究竟啥关系,你作为史志办主任应该有所研究吧?”郁洋忍不住脱口而出说:“没有关系。”“别这么武断。”王区长声音一冷,说,“你先研究一下再说,程书记刚调到咱们隐山区来,对有些情况还不太熟悉,他专门点了个题,问信阳‘申城与上海‘申城是不是都因为纪念春申君。你拿个材料出来供程书记参阅。”郁洋问:“什么时候要?”王区长说:“越快越好,下午下班之前吧!”郁洋心里暗暗叫苦,他下午还要在会议上发言,这本书是信阳茶文化节的献礼图书,连分管副市长都参会的。他觉得脑子嗡嗡直响,迅速将事情的轻重缓急过了一遍,还是咬牙答应个“好”字。

郁洋火速从会场撤回,赶到单位加班,同时让自己的副手陈涛替自己下午在会议上发言。程书记要的材料,他必须亲自完成。

在电脑键盘上敲击了5个小时,终于完成6000字的文章《申城记》,郁洋觉得腰酸背疼,心里又隐隐有点兴奋。文章打印出来,他将文中的数字纪年默记一遍,担心领导突然向他发问。多年的机关工作经验表明,工作干得好不好,就看数字记得牢不牢。

这时郁洋的手机收到一条推送消息,市气象台发布的大雨红色预警。虽然台风与郁洋的工作关系不大,但他预感到有些不同。郁洋拿着材料去敲王区长办公室门,政府办的徐主任冲他摆手说:“王区长不在。”“去哪儿了?”郁洋疑惑地问,“他安排的材料,让我下班之前务必交给他。”

徐主任微微一笑说:“台风来了今晚有大暴雨,隐山水库一期移民还有38户没有搬出库区,程书记赶去现场督战,王区长一道陪同。”郁洋心里一沉,隐山水库移民尚未搬迁的38户里面,就有他单位负责联系包保的一户,户主名叫马忠良,是个独身汉,其住宅、耕地、林地赔偿款全部到位,安置区的新房钥匙已经交给他,可他仍然死守在老房子里不愿意搬离。原因是村子里有一座几百年历史的蛇王庙,前些年倒塌以后,他出钱重新翻建,在半山坡盖了一间30多平方米砖瓦房,马忠良要求对蛇王庙给予赔偿,但其他村民有不同意见,认为蛇王庙是村集体公共财产,赔偿款应由村民均分。郁洋数次去库区找马忠良做工作,省移民局制定的赔偿明细里没有蛇王庙,并且庙宇也不属于个人资产,若用村组统筹资金解决,需要集体协商。送烟送酒,各种言语说尽,仍不搬迁。

郁洋略一思忖,觉得程书记不参加下午的汇报会,在台风来临前的关键时刻奔赴库区,显然体现了更高明的政治智慧。“王区长估计什么时候回来?这个材料是程书记要看的……”疑惑地问。“领导的行程可说不准。”徐主任语气很轻,“可以放王区长办公室里,你也可以回头直接交给程书记。”

郁洋感到有点没趣,徐主任说话滴水不漏,却又好像暗含讥讽,意思是程书记才来几天,能找你一个史志办主任要什么材料?

郁洋给陈涛打电话:“市里的会议结束了吧?你现在立即开车赶到库区,找指挥部的袁主任汇报马忠良的情况。今晚有暴雨,要确保马忠良的生命安全。”陈涛问:“为啥这么急?”郁洋压低声音说:“程书记和王区长已经去了库区,估计要在指挥部开现场办公会,你要在王区长面前露露脸,让他知道我们作为包保单位正在一线加紧做工作。”“明白了。”

狂风暴雨,一夜未歇。郁洋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陈涛下午去库区带回消息,马忠良不在家,手机打不通。而程书记正在库区指挥搭建帐篷,将剩余移民转移出来。陈涛电话里说的马忠良到指挥部讨要说法的事情悬在心里,使他隐隐感到不安。

郁洋决定赶到库区找马忠良谈谈,在路上打电话给陈涛:“我马上到库区,你找到马忠良,中午我们在桥头餐馆请他吃午饭。”陈涛说:“昨夜台风暴雨,将马忠良的蛇王庙刮倒了,成了一片废墟。他大清早跑到移民指挥部讨要说法,要求在赔偿问题上给个准信。”陈涛情绪里似乎压抑着潜在的兴奋。“哦,是吗?”郁洋心里一惊,却又跟陈涛一样感到某种庆幸的意味,“那不叫马忠良的蛇王廟,是他们村的蛇王庙。”陈涛不管那么多:“这是好事儿吧?那个庙还没测量呢,对我们来说,是跟马忠良谈赔偿的契机。”郁洋说:“还是那句话,让村支书给他咬个牙印,等待村里的移民统筹资金解决。”“我昨天就按你说的找过村支书赵银谋,他说我往哪里咬牙印?他自己承包的鱼塘四周种植的20多棵杨树现在还没有列入赔偿范围……”“马忠良现在在干什么?要稳住他的情绪。”郁洋说。“我已经将他劝住了。”

库区中心是一条河,水库大坝即拦河而建。台风暴雨使河水上涨,浪花翻滚。赶到桥头餐馆,陈涛和马忠良已经到了。马忠良一身泥水,侧身坐得离桌子远远的,正看着门外抽烟。“老兄,久等了。”郁洋连忙笑着打招呼,“来,吃个便饭,不要客气啊。”陈涛起身接过郁洋的公文包和茶杯,给他的杯子里续满水。

“我来不是为了吃饭,是想听你给个说法。”马忠良似乎憋着一肚子气,他长得干瘦,但目光炯炯有神。郁洋笑着说:“知道,咱们边吃边谈。本来今天很忙,我们正在迎检,但仍然抽出时间来找老兄面谈,就是想解决问题嘛!”说着,郁洋举起茶杯,“工作日中午不准饮酒,我以茶代酒哈!”马忠良似乎渴极了,端起陈涛倒的啤酒,一仰脖就喝光了。

郁洋微微一笑说:“老兄啊,隐山区近年来所有的拆迁项目我都参与过,都包保有任务。每个拆迁户都有不同的诉求,但最后不仅问题得到圆满解决,我还和拆迁户成了好朋友。他们遇到什么困难,能帮忙的都尽力帮忙。对您也是如此,试想一下,政府耗资29亿元的水库都能建成,您个人的难题我们解决不了吗?”

马忠良听了郁洋的话,脸上僵硬的表情稍显柔和,说:“别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只要求赔偿我的蛇王庙。”郁洋点头道,“您说别的事情与你无关,其实这句话正是我想说的。老兄请想一下,您的住宅,按照拆迁补偿方案置换成了移民区三室一厅的电梯房,您的耕地和林地已经按照赔偿标准,赔偿款足额一次性打进银行卡。可以说关于您的赔偿,已经全部到位。我们作为区政府派来的移民包保单位,对您的安置工作已经完成。蛇王庙的事情,不在移民指挥部划定的拆迁赔偿范围之内,因此也就与我的工作无关。”

马忠良将啤酒杯往桌上一放,眉毛瞬间竖了起来,似乎要发炸。

“老兄别急,听我慢慢说。”郁洋连忙摆手,“不错,那半山腰上的蛇王庙是由您个人出资翻建的。我们多角度看问题,不要站在您的个人立场说话,也不要站在我作为区派干部的立场说话,我们从其他村民的角度看这件事。假如其他村民说,谁让马忠良私自翻建蛇王庙的?是他家的宅基地吗?翻建经过村集体协商允许吗?您怎么回答?这次隐山水库移民拆迁,政府在7年前就下达了停建令,别人家在停建令之后新建的住房,有的还是小洋楼,都没有列入赔偿清单,何况您老兄私自翻建的蛇王庙呢?”

马忠良脖子一梗说:“那可不一样,我的蛇王庙是在停建令之前盖的。”“有审批手续吗?”郁洋迅速接话。马忠良一怔,然后腾地站了起来,说:“我不吃了!”说着转身就要走。陈涛连忙攥住他的手,将他重新按倒在椅子上,说:“老兄别急,听郁主任把话说完嘛!”马忠良将肩膀一甩,眼睛瞪得溜圆。陈涛拿起碗,给他盛了一碗腿骨汤。

郁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论年龄您是兄长,怎么脾气比我还毛呢?我刚才讲的是实情,是基于法律层面的事实。老兄就算嘴上不服,心里也保准同意。但话又说回来,您一个人肩挑背扛,一砖一瓦在半山腰建起了蛇王庙,付出了辛劳和汗水,老百姓都看在眼上,记在心里。这是什么精神?这是愚公移山的精神,更是一种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您翻建蛇王庙,今天用历史的眼光看,我们说您以一己之力保存了隐山的传统文化。蛇王庙——放眼全市,唯独我们隐山有这么一座。老兄,您是有功劳的!”说着,郁洋拿起酒瓶给马忠良倒满酒,“敬老兄一杯!”

马忠良被郁洋的一席话搞得哭笑不得,瓮声瓮气地说:“别说好听话,咋个赔偿我?不能因为台风把庙刮倒了,就不认账!”“老兄先把酒喝了。”郁洋摇了摇头说,“然后您说说,我前面说得对还是不对。您若认为我说得不对,我就不往下说了。”

马忠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沉默一会儿,低声说:“领导说得对。”

郁洋击掌称赞,笑着说:“我就知道,您老兄是明事理的。”陈涛在一旁听得直乐,脸上闪着亮光。

“蛇王庙建成至今已经十年之久,这期间有无数村民去里面祭拜过,我相信可能还包括乡村干部,可是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没有一个人说这个庙修建得不对。这说明什么?说明蛇王庙的翻建已经既成事实,已经融化为这片山脉、这片土地上百姓生活的一部分,它在某种层面上,是全体村民寄托共同信仰的一个场所。这么说没问题吧?”郁洋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说。陈涛给马忠良递了一支烟,又给他打着火,马忠良一边点烟一边说:“没问题。”“好。”郁洋接着说,“既然如此,那么一个全体村民共同信仰的公共所在,假如我们争取到关于它的赔偿,怎么能归您老兄一个人所有呢?对其他村民公平吗?他们会同意吗?”

“你又想说开会商量。”马忠良摇头说,“蛇王庙的赔偿不能开会,一开会别人肯定要分我的钱。”他喷出一口烟。郁洋挥了下手,说:“现在一期移民只剩38户,政府规定的最后搬迁日期是6月30日,还有20天。我已经算过一笔账,蛇王庙建筑面积大约35平方米,按移民房屋赔偿标准计算,赔偿金一共是4万元。我计划给移民指挥部打报告,从村里的统筹资金里挤出4万元来,给您个人一半,另一半纳入村集体收益,和林木收入、采砂船收入一样,由全体村民均分。您如果同意,就3日之内搬家,将老房子钥匙交给指挥部,我们给您出具一份蛇王庙赔偿的文字依据。您如果不同意,那么到此为止,这件事情爱找谁找谁去,从今以后与我无关。”

说完,郁洋和陈涛都用眼睛死死地盯住马忠良的脸,等他表态。马忠良嘴角抽动了两下,叹气道:“领导,我真亏啊!”郁洋起身欲走,马忠良又说:“我同意。”

信阳别称“申城”,源于西周晚期公元前872年,周宣王封母舅姜方伯为“申伯侯”,于此地建立“申国”。上海别称“申城”,源自战国时期公元前262年,受封于此的楚相春申君——黄歇。

郁洋在《申城记》里分别记述上海与信阳两座城市别称为“申城”的不同历史渊源。快下班的时候,政府办的徐主任忽然给郁洋打电话,说王区长要见他。放下电话,郁洋几乎是跑步去的。王区长正在办公室签署文件,见郁洋进来,示意他在办公桌对面坐下,手里的笔仍然在写写画画,低着眼眉说:“郁洋,程书记对你弄的材料极不满意。”

郁洋听了觉得脑袋里“嗡”地炸响了一下,对于《申城记》的撰写,他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郁洋镇静了一下,说:“材料是基于史实写的,没有推测和臆想的成分……”

王区长摆摆手:“你是史志办主任,不能光研究历史、记载历史,更要学会用活历史……”郁洋静静地听,揣摩王区长话里的意思。王区长翻出那篇《申城记》,递还给他:“要领会领导的意图,让你写材料分析一下上海与信阳的关系,你的结论是没有关系,让你写那个材料干什么?”郁洋怔在那里:“挖掘点关系出来?”王区长眼角眉梢一挑,继而意味深长地说:“程书记准备到上海走访一圈,要找一根纽带,将两座城市联系起来。”

直至暮色四袭,郁洋仍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这时候手机响了,是陈濤打来的。“郁主任,马忠良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村支书赵银谋告诉他,蛇王庙在台风中倒塌,已经不复存在,将不予他任何赔偿,他找我要说法。”陈涛说。“你怎么跟他说的?”郁洋感到心烦意乱。“我说已将情况上报,正在等待指挥部的批复结果,但他似乎受了赵银谋的话的刺激,对我说话都不太相信了,认为我们在糊弄他。”陈涛说。

郁洋不由得怒火中烧,自己苦苦维护的工作毁于一旦。“这事先放一放吧……”郁洋感到一种无法掌控的挫败感。春申君、春申君……郁洋忽然心里一个激灵,想到了一个最简单却一直被忽视的问题。此前他坚持认为信阳“申城”与上海“申城”纪念的历史人物不同,前者是申伯侯,后者是春申君。但是,楚考烈王当年为何封黄歇为“春申君”?他是黄国人,今属信阳市潢川县,黄国当时是与申国毗邻的另外一个小国,为何不封他为春黄君?黄歇是因为最初的封地包含申国而被封为“春申君”。

郁洋越想越振奋,他几乎是拍案而起,立刻给王区长发一条手机短信:区长,上海申城与信阳申城有关系,至少是亲戚关系。

离隐山水库一期移民的最后搬迁期限还剩两天,郁洋忽然接到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消息,马忠良竟然用两周的时间在一片废墟上再次建起一座新的蛇王庙。

从接到指挥部袁主任的电话起,郁洋的心就咚咚咚跳个不停。他立即开车赶往库区,心里既自责又难过。不管怎样,是自己工作疏忽,导致马忠良如此意气用事,轻信不给他赔偿的鬼话,就重建蛇王庙。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束手无策与内心煎熬才做出这个决定。郁洋看到库区里大多数民房已经拆除,最终剩余11户。区移民指挥部已经同意各包保单位撤离,留待指挥部最后统一扫尾解决。

郁洋想再见一次马忠良,跟他聊聊。然而他的家院门敞开,堂屋门紧锁。在隐山的半山腰,郁洋看到了那栋奇怪的建筑。它的墙体由不同颜色的砖块混杂而成,有红砖,有青砖,甚至还有黄褐色的石板。可以看得出,它是用那些被迁除的房屋材料拼成的,而且还装了一只红漆铁门,大约也是来自村里的废墟。

郁洋心里泛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马忠良该多么孤傲,多么决绝,而又具有多么不容挑衅的强悍意志,才能在两周时间里复制完成这样一个冷峻、粗粝、不可思议的建筑。“老马,你是个牛人。”郁洋自言自语道。他在蛇王庙门口抽了一支烟,然后掏出手机给它拍照。郁洋知道,这大概是世界最短命的庙宇了,两天以后将被拆除。它的建成与拆毁都缺乏某种应有的仪式感,然而一切不可挽回。车子返程的路上,郁洋又忍不住回头看看那座蛇王庙。在隐山的半山腰,好像矗立着一座孤独、异类的城堡。

原文载于《福建文学》2018年第4期

猜你喜欢
申城陈涛老兄
Clinical characteristics and treatment of acute epiglottitis: A retrospective study of 28 cases
绿叶和红叶
骑行热情 燃爆申城 2018斯柯达环法职业绕圈赛完美收官
Nida’s Functional Equivalence Theory and Its Application in Oliver Twist
ACTIVE VIBRATION CONTROL OF TWO-BEAM STRUCTURES
申城新建节能建筑725万m2明年新建保障房全部采用“绿色标准”
锐意改革创新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对大原告捷与陈涛惨败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