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自投罗网的红鱼

2018-12-10 10:34瑞娴
北方文学 2018年28期
关键词:凉鞋洗衣服鲤鱼

瑞娴

渠河滩太荒凉,很少见到人影,却是动物们肆意妄为的天下。天上的喜鹊、燕子、黑老鸹、麻雀起起落落,地上的野兔、蛇、獾、黄鼠狼、刺猬在草丛中穿梭,它们偶尔见到个人,就像撞见了鬼一样吃惊,随即便立起身子,用各自的方式向人不卑不亢地示威,最后落荒而逃的基本都是人,而不是它们。它们仗着“人”多势众,所以不怕人,在这里它们是皇帝,人只是过客。

河床也一样野草丛生,虫兽出没,因为渠河水早干了——北方,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一条从头流到尾的河了。河床都干得长出了头发。那些丰沛的河水,只在人童年的梦里溢荡。人们肆意在河床上炸石头,挖沙子,在远方盖起钢筋水泥的丛林,而在河床上留下无数伤痕累累的石坑。

一场场暴雨后,废弃的石坑便蓄满了水,深不见底,显得妖异莫测。据说,水最深的地方,二十个大汉摞起来也够不着底儿。它们隐没在野草丛中,远远地看不见,只有近前了,才能发现这巨大的陷阱。石坑里沉寂着暗绿的死水,如一只孤独的眼睛,辉映着苍茫的天空。扶摇的水草和不甘寂寞的鱼,偶尔弄出些动静。看到这样的情景,人就会恍惚。时光在这里大概是停滞了,只有云彩的倒影拂过,如前世的记忆。

在村里人心目中,渠河灘已经不属于人类的地界,所以,很少有人敢独自到那里去,尤其是胆小的女人。我却常常挎个篮子去割草,或者端着个盆去洗衣服,当然,篮子和盆都是道具,里面盛着我对那片荒蛮世界的好奇。我蠢蠢欲动的心暗暗祈盼,能在那里遇见点什么,发生点什么,哪怕丢失点什么。那时,我十几岁,对未知事物充满探索的欲望。

人一生中,大概都会有那么段时间,在躁动不安中等待一次机遇,好破釜沉舟,飞蛾扑火。

母亲曾说过,我是她从渠河的流水里捞起的,我对此坚信不疑。我觉得我的心与那个荒蛮世界是相通的。我的血管里流着那条河的水,我听得懂那里每棵野草的低吟,每只飞鸟的鸣叫,连对岸松柏上不祥的乌鸦,我也能听懂它阴沉的忧伤。

一个丢失了阳光的秋日下午,我独自来石坑边,坐在石头上洗衣服。村子搬到了新地方,离这里更远了,来洗衣服的理由几乎没有了。可是,我还是来了,在村口遇见的人神情都有些狐疑,我知道,他们一定在心里嘀咕:这个瘦巴巴的女孩真是古怪,一个人去荒山野岭洗衣服,莫不是病了?

天阴沉欲坠,四野苍茫,鸟声不闻。人来到这诡异的地方,好像也变得有些妖异了。我在鹅卵石般光滑的石头上,漂洗着那件粉红色的花褂子,手指被凉水刺得又红又鲜艳。

在这个石坑不远处,是另一个石坑,它曾经收去了我一个长辫子的女伴——

那天,太阳在头顶烤着,火烧火燎,伙伴们脖子上都淌成了小溪。割完草来石坑边洗脚,长辫子“扑通”跳到水里,笑嘻嘻招呼我们一起下去。大家在岸边你看我我看你,忸忸怩怩不肯下,不是因为怕水,是因为害羞。长辫子就在水里扑扇着,如鸟儿扑扇着翅膀,她边赞美着水的清凉,边往石坑中心游去,诱惑得我们跃跃欲试。这时,却见她剧烈扑腾起来,长辫子和花衣服一起,浮起来,又沉下去……

石坑里的水静默不动,却又仿佛在等待什么。身边野蛮的水草,高过我瘦削的身影,在这里,人是弱势,几乎找不到存在感,一不小心,就让这荒莽的一切淹没了。一只水鸟儿斜着翅膀撩了一下水,又直起身子飞走了,像微型的飞机,倾斜、平衡,姿态优美。

突然,一个红色的物件从水里冒出,向我漂来。我一时有些恍惚,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它,那似乎是只红凉鞋,如此静谧的水面,怎会突然冒出只会游泳的凉鞋呢?

我的心跳得乱了节奏。不管多么渴盼奇迹,当它真正发生的时候,一样不知所措。

老人们常说:蛤蟆滩的石坑里有水怪,还有锅盖大的鳖,至少有三百岁了,常在月明之夜出来晾盖儿,甚至到陆地的石头上晒太阳。有人反驳说这些石坑才打了十几年,怎么会有三百岁的鳖呢,老人们振振有词:石坑年岁短,但是渠河年岁长啊。老渠河里的神物多着呢。渠河水干了,遗留下来的老鳖无处藏身,只好到这石坑里来度残生了。大家觉得有理,对这些可能藏龙卧虎的石坑更加敬畏,轻易不敢前来冒犯。

老人们还说:渠河滩的动物们都成精了,尤其是那些石坑,一定得十二分地小心,在那些幽凉的石缝里,栖息着些古怪的小生灵,它们都是现在的河流里消失的物种,年轻人听所未听,闻所未闻。在久远的过去,水底的精灵们,常幻化成莲花呀手帕呀之类女孩喜欢的物件,来诱惑人,人要是起了贪心去抓,非被它拽下去不可……

我暗下决心,要扛得住那只“红凉鞋”的诱惑。谁知,它竟然不声不响地漂到我跟前来了,在石头前打旋,就是不走。我警告自己:不能伸手,不能伸手!偷眼一看,又吓了一跳,原来,不是“红凉鞋”,而是一条肥肥的红鲤鱼。奇怪的是,它游动迟缓,丝毫没有逃走的意思,甚至,它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好人啊,救救我,带走我吧!

我和这条红鱼对峙着,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下了这两个孤独的生命。

在影片《追鱼》中,红鲤鱼变成美丽的小姐,爱上了书房夜读的书生……这是那条红鲤鱼吗?如果不是,那它是谁,它突然冒出来,像神话那样不可思议。它来做什么?如果是找我,那找我做什么?

我突然着魔似的想把它抓住,据为己有。因为激动,我的头一■一■地发涨,眼前只有一片鳞光闪闪的红。我一手扶住岸边的石头,一手去抓它。抓住了!但它略微挣扎着摆了一下尾巴,就“刺溜”一下滑入了石坑,溅起小小的浪花。它入水的样子似乎不太情愿,好像说它并不是自愿回到水中的,而是由于我失了手——它的身子太肥腻,要握住它的确不易。

既然已经抓住了一次,它凉凉的鳞已经被我的手心抚过了,我便有了一种切实的把握,感觉不那么虚幻了:它就是一条鱼,实实在在的鱼,不是其它。一种更强烈的欲望控制了我:一定要抓住它。既然它自己送上门来,管它来干什么,先抓住再说!

我把脸盆里盛满水,再次急切地伸出了手。手割破了水纹,向水草扶摇的底部探去。我再次把这个妖媚的家伙抓住了。这次,它似乎比上次有劲了些,挣扎的幅度大了,一个劲地摇尾巴,像一个不同意的人在摇头。我才不管它呢,我觉得它是在作态,欲擒故纵。

在红鲤鱼摇头摆尾的挣扎中,我将它扔到了盛衣服的花盆里。它倒安静下来了,在浅浅的水上漂着。也许它知道,洗脸盆不是深邃的石坑,再闹腾也起不了风浪。

空旷的河滩上,只有我,和再也逃不掉的它。它让我有些不安,可是我还是强词夺理地认为:既然被我逮住了,就是我的了,不是这个石坑的了,也不是这片天、这片地的了!即使你是妖精,我也不怕了。

从今以后,你就与我相依为命吧。

我继续在石头上洗衣服,那条鱼安静地躺在盆中,就像婴儿躺在婴儿车里。我们彼此相安无事。

深秋的风吹过脸盆时,起了苍老的皱纹。风割在我红红的手背上,刀刃一样凉,而手插入水中时,还有些温暖。水,还保持着太阳留下的温度。

远远地,从高高的拦河坝上走下来一个人,穿着坎肩,腰间扎一条毛线围巾,走得步履生风。近了一看,是二爷爷。他的手抄在袖筒里,山羊胡子在秋风里抖着,我像见了亲人——本来也就是亲人,忙站起,扬起水淋淋的手朝他喊起来。

他愣了一下,问,妮子,你咋在这里?我说:洗衣服呢,你去哪里了?他说:我去河北你姑姑家了,中午吃的水饺,大白菜猪肉的。天阴成这样,怕是要下雨了,快回吧!我说:我还没洗完呢,你把这东西给我捎回去吧!

二爷爷探头看到那条红鲤鱼,笑逐颜开,说:好!做一顿酒肴满够了!说着,就将红鲤鱼捞出来放在一个油纸袋里。鱼在里面扑棱得厉害,他就干脆解开系腰的围巾,将它揣在夹袄里了。

我目送着二爷爷揣着那条鱼走远。脸盆里空了,我的心也空了。偌大的荒滩上,又只剩下了我,和越来越低沉的天,越来越尖利的风声,它像一只无形的爪子,抓撓着我忐忑的心。红鲤鱼在盆里的时候,我还是个胜利者,现在,我又啥也不是了。

只有偌大的荒滩,随时准备吞没我。

那条红鲤鱼在我家水缸里,养了很多日子,它不再是那副病怏怏的样子,尾巴摆动得也灵活多了。离开那个深不见底的石坑,它好像恢复了青春,那份妖媚也渐渐消失,只保留了最初的神秘。

但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红鲤鱼想要的生活。我只知道我捡了个麻烦,为了它,我跟家里人一直对峙着。他们之所以没立即杀了它做汤,是想养得更肥些。它那么美,像精灵,怎么可以被菜刀宰杀了呢?精灵不该落得这么世俗的结局,但我又为它安排不了更好的命运:既不愿吃它,又不愿将它重新放回石坑,做一只自由自在的“红凉鞋”,或者一朵若隐若现的红莲花。

我只有猜测一条鱼命运的自由,却无力落到实处。我固执地认为,那天,它之所以自投罗网来找我,一定是想离开那里,就像我,天天梦想离开这片土地。

天气越来越冷,红鲤鱼也越来越瘦了,看来水缸的水,没有石坑的水有营养。透过它的鱼鳞,仿佛看见它满身的鱼刺和一鼓一鼓的呼吸。

家人说,这条鱼当时一定是病了,要不,你怎么那么容易逮到它?别留着让它受罪了,既然它送上门来,就是让人吃的。吃了它,它也就解脱了。我犹豫了,不知该不该拦下家人举起的刀子,也找不到名正言顺的理由。是的,我不是那个书生,它也肯定不是来找我的……

就这么着,那条红鲤鱼化成了一锅白白的鱼汤,至今,依然翻腾在我沉沉的记忆里。

责任编辑 刘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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