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俊杰
前几天我回老家,无意中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纸币,是五分钱的,这让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一件事情……
1983年的腊月,那年我十岁了,学校放了寒假。一天晚上,父亲对我说:“明天我们去县城卖红薯吧!你都上三年级了,帮着给我收钱。快过年了,我们卖了钱也好买些年货。”我一听很高兴,因为我家离县城二十多里,又没有自行车,平时很少去县城。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我们就出发了。父亲拉着架子车,我用绳子在旁边帮着拉。可是出村子没多远,父亲嫌我走得慢,就让我坐在架子车上。尽管这样,到了县城,太阳出来都一人高了。大街上人来人往,卖东西的吆喝声,买东西的嘈杂声,还有骡马的叫声,拖拉机的轰鸣声,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我们找了一个地方停下来,由于父亲不经常卖东西,所以不会吆喝,我们就只有等着买红薯的人。那时候,红薯是每家每户必备的粮食,城里的人也不例外,虽然要过年,但也有不少人来买红薯,特别是我们村种出的红薯又脆又甜,非常好吃,所以买红薯的人一听说是我们村的红薯,都争着购买。很快,我们架子车的周围就围了很多人。别人挑着红薯,父亲过称、算帐,我帮着收钱。一时间,我和父亲都忙得不亦乐乎。
天还不到晌午,我们的红薯就卖得差不多了。这时,来买红薯的人也少了,我们就等着把红薯卖完,好在街上逛逛买点儿年货。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娘,看样子像是城里人。她看了看,说红薯不错,又问了价钱,就开始挑起来。挑完后让父亲称。父亲称了称说:“十斤高高的,就算十斤吧,正好三毛钱。”她从衣兜里掏出钱,正数着,忽然听到马路对面有人喊她,说那里卖的布可好看了,让她过去看看。她应了一声,把数好的钱急忙递给我说:“正好三毛钱,不用找了。”这时父亲已把红薯拾到她的篮子里,她提起篮子转身就走。我接过钱,又数了一遍。她给的钱都是五分的纸币,我一数,是七张!我又数了一遍,没错,还是七张!我拿着五分钱对父亲说:“爹,她多给了五分钱!”父亲接过钱,赶紧去找,可正在这时,马路上过来一辆拖拉机,父亲停下来,因为人多,拖拉机开得慢,等拖拉机过去,父亲去到对面卖布的地方,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到刚才买红薯的那位大娘了。父亲又大声问:“谁刚才在我那里买红薯了?”可问了几遍,也没有人吭声。父亲回来对我说:“你先把钱收起来,看人家一会儿来不来?”
晌午了,红薯也卖完了,我们吃了从家里带来的油馍,本打算买年货的,可父亲说:“我们在这里等着吧!否则那人要是发现钱少了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父亲着急地左等右盼,我从他专注的眼神上,猜测他心里一定在想着向那位老大娘道歉的话。可我们等了一个下午,眼看天快黑了,大娘也没有来,我们只好拉着架子车回家了。一路上,父亲心事重重,一句话也没说。
到了家里,父亲把那五分钱压到桌子上铺的纸下面,对我说:“这五分钱谁也不能花,万一人家要是找到我们家里来了呢?”我想想也是,要知道,那时一分钱就能买十粒糖豆,两分钱就能买一根漂亮的铅笔,五分钱,我看着就是一笔“巨款”啊!于是,那五分钱就在桌子底下放着,过了年也没人来要。我有几次想拿,可都受到了父亲严厉的批评,吓得我再也不敢提这件事了。
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去世后,我把母亲接到城里,平时就很少回老家了。前几天,回老家看望年迈的叔叔,顺便回老屋看了一下,桌子上铺的纸烂了,才发现了这张纸币。虽然过去了三十多年,但因为它一直在纸下面压着,所以还没有褪色,我把纸币换了一个位置,仍旧压在铺桌子纸的下面,轻轻锁上门……
翡翠手镯
9岁那年夏天,我的家乡遭受了洪涝灾害,直到一个月后大水才退去。我们家的房子虽然没被冲倒,但屋里的东西都被水泡坏了,财产上的损失不小。转眼快要过年了,在集市上,我看着红彤彤的鞭炮,不肯走。父亲说,今年不比往年,虽然有政府救济,但也是只够勉强过个年,不但鞭炮不能多买,就是压岁钱恐怕也不能给了。我听了,失望到了极点。
大年初一早上,我起得很早,只要听到哪家放鞭,就赶紧往哪家跑,想拾一些没响的鞭。可是跑了几家,收获小得可怜,连二十个都没拾够。一是因为家家买的鞭都很短,二是拾鞭的小伙伴很多,所以一整天我都闷闷不乐的,只好盼望着第二天去外婆家,因为每年外婆都会给压岁钱的。
第二天,我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去外婆家。外婆家离我们家七八里地,在路上,我看到他们村低洼的地方还有很多水,现在都结了冰,那是洪水留下的痕迹。母亲说,外婆村比周围地势低,受灾最严重了。我想我的压岁钱更不会有了,顿时低下了头,显得没精打采的,仅有的一点儿希望也泡汤了。
外婆有四个子女。到了外婆家,我姨家的人也都来了,加上舅舅家的孩子,大大小小有十几个孩子。可是因为受灾,熱闹气氛比往年少多了,特别是我们男孩子,因为没有鞭炮,觉得没有一点儿意思。
外婆看我们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晒太阳,没有了往年东奔西跑玩耍的劲头儿,就走到我们跟前说:“来,看外婆给你们发压岁钱。”我们听了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外婆从衣兜里慢慢地拿出一个手绢,然后又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真有一沓纸币!我们像被火烧了屁股,猛地站起来,围在外婆的身边。外婆说:“往年给你们一人五角,今年给你们一块。”表哥说:“怎么还多了?你们的村子可是受灾最严重的啊!”我们不敢接外婆递过来的钱。外婆说:“外婆知道今年都受灾了,你们没钱买鞭炮玩才不高兴,所以我早就把你们的压岁钱准备好了,尽管拿去买鞭炮、买玩具吧!”我们这才高兴地接过钱,一窝蜂地向附近的小卖部跑去。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路走一路放,听着鞭炮在空中炸响,看着碎屑花瓣一样在空中散落下来,我们心中甭提多高兴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突然说:“妈,你的手镯怎么没有了?”我抬头一看,真的,外婆的手腕上什么也没有。我听母亲说过,外婆有一个翡翠手镯,那是她结婚时她的母亲给她的,一共两个,她们姐妹两个一人一个。外婆平时舍不得戴,只有在过年时才戴几天。我也曾见过,那个翡翠手镯通体透亮,发着绿莹莹的光芒,漂亮极了。我好奇地问:“外婆,这个手镯值很多钱吧?”外婆说:“是呀!可是给再多的钱我也舍不得卖!”没想到,外婆一直珍爱的手镯现在却没了!
外婆听母亲问她的手镯,迟疑了一下,说:“忘戴了。”母亲不信,说:“在哪儿,我去给你拿来。”外婆不说话了。舅舅忍不住说:“妈的手镯卖了。”“卖了?”我们都瞪大了眼睛。舅舅说:“咱们这里受了灾,妈知道家里穷,就非让我把手镯卖了,还先把给孩子们的压岁钱留了出来,并且比往年多了一倍。”
我们都沉默了,我想:外婆刚才听着我们在外面兴高采烈地放鞭炮,她的心里一定悲喜交加。外婆说:“卖了就卖了,还说它干啥?只要孩子们把这个年过好就行了。”我的眼睛湿湿的,说:“外婆,等我长大挣了钱,一定给你买一副新手镯!”外婆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好,我等着!”
可是,2013年冬天,外婆以98岁高龄无疾而终。那年,我刚参加工作才几个月,外婆还是没有等到我给她买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