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
这个地方其实并不难找,就在大观路上,小时候常来这儿看电影,可是在我的印象中,这个影院早已经不存在了呀?尽管告诉我地址的朋友说得非常确定,可当我走到门口,看着那一片废墟似的荒凉地还是犹豫了,没敢直接进去,停下来问路边一个老人:“听人说这里有滇剧演出,请问您知道在哪吗?”
“就在这里面。”
“这里面?”我指着眼前的这片工地还是有点不相信,可那老人又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试探着走进院子,空空的场地中央有一栋四方形的烂尾楼,旁边还有两幢待拆的民房,没有了人气,就像两件被遗弃的破衣服挂在衣架上,死气沉沉。从烂尾楼空荡荡的底层穿过,看了看四周,没有标牌、没有音乐,甚至没能感觉到草木的呼吸,我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大夏天的突然感觉后背生寒,慌得我回身急忙大步往外走,这时才看见大门口圈着一只懒洋洋的老黑狗,阴凉处还坐着一个看门人,终于见着活物了,我大大松了口气,赶紧上前一问:“他们说这里面有滇剧演出?”
“有,在楼上。”他指着那栋四面镂空的烂尾楼对我说。
“楼上?”我疑惑的问:“这从哪儿上楼呀?”
“我带你去。”这个看门人还挺热心,带着我拐弯抹角的找到了一截水泥楼梯。看着这半成品的阶梯我有些不敢上,偏着头往上看,从楼梯缝里看到有两个老人正在吃力地小心爬着楼梯。
“他们都是来看戏的,你跟着他们就找到了。”
谢过了看门人,我三步并两步地赶上在半层楼处歇气的两位老人,跟他们聊了几句,原来他们是这个剧团的忠实粉丝,这个团成立了 33年,他们就辗转跟着看了 33年的戏。其实这个民营滇剧团在昆明还是蛮有名的,之前有人以“菜市场里的滇剧团”为名,报道过他们。他们以前在篆新农贸市场里的一个小剧场演出,现在那边在维修,所以临时租借在这样一个停滞的烂尾楼工地上演出。
简陋的小舞台
上得楼来,只见一个长方形的空间里正中间搭着一个简易的小舞台,观众坐前面,后面部分用于演员化妆。看到舞台前做了二三十个观众,几乎全是老年人。我买了一张票,6元钱,这是我买过的戏票中最便宜的一张,还包茶水。劇团的老板高芹英告诉我,三十多年前他们卖 1毛钱一张票,现在涨到 6元,可就是这样每天也得卖出 40张以上的票去才不会亏本,不过现在政府对民营剧团这一块也开始重视了,每年都会有一些补足。
冯连周演出剧照
舞台边上用铁丝挂着一个小黑板,上写《割肝救母》想必是今日演出的戏名,可有人又告诉我现在在演的戏叫《观音传》,这里的滇剧演出是很传统的那种形式,演连台本戏,每天演一点,跟电视连续剧似的,一出戏要演一两个月才完,没有剧本,每天演什么,都由导演在开演前跟演员们说个大概的故事内容,具体怎么演全靠演员们根据自己的经验(行话说叫肚子里的货)临场发挥,现编词去套那些固定的腔调再加上一些程式化的动作,锣鼓伴奏非常喧闹地帮衬着。看这样的演出我也是第一次,蛮新鲜的,让我感觉好像是书里描写的草台班子或是农村社戏再现,舞台上一个皇帝正站在城楼观风景,饰演皇帝的这位老艺人,同时也是这部戏的导演,他正是我今天千辛万苦要找的人,他叫冯连周。
冯连周是玉溪市滇剧艺术的传承人,退休前一直在玉溪市滇剧团(现改名玉溪市滇剧院)工作。看他在舞台上演出那灵活的身手,给我的感觉就像六十多岁的样子,实际上他已年近八旬。
冯连周小时候常被邻居带着去看戏,由此喜欢上了滇剧,1956年考取玉溪市滇剧团,没想到从此与滇剧结缘,演了一辈子戏。他告诉我说,中间也停过一段时间,文革时期剧团解散去修了几年公路,还有就是在他生病的时候,中断了几年没演戏,但心中一直也丢不下。1995冯连周身体出现了一些问题,当时医生怀疑是甲状腺癌,连续做了两次大手术,为了治病和养病,作为剧团导演兼武生演员的他,不得不离开钟爱的滇剧舞台,提前退休了。在昆明养病期间常被一些戏友请去为民营剧团排戏,他说:“后来不知道是什么起的作用,也吃了许多民间的药,再加上排戏、演戏,心情好了,病也就好了。”现在他不但在昆明帮人排戏、演戏,自己在玉溪还组织了一个“滇剧、花灯艺术协会演出团”,也常常定期演出。看着他们这简陋的演出场地和寥寥无几的观众,我忍不住问冯老师:“这么坚持为什么?”他说:一是自己喜欢,唱着、演着高兴,不赚钱倒贴钱也愿意;二是对这些相依相伴几十年的老观众也有感情,我们要是不演了,他们到那里去看戏?他们的精神生活怎么办?去大剧院看嘛,他们的经济条件又不允许;三是想通过这样的演出多带几个徒弟,把自己身上有的这点滇剧的东西教给他们,让他们能更好的传承下去。其实冯连周不但自己和老伴耿佩芳唱演了一辈子滇剧,他还把自己的女儿冯咏梅培养成了滇剧艺术新一代的优秀领军人物。
在舞台边候场的冯连周
就在冯连周他们在这个简陋的小舞台上编演着传统滇戏的同时,在新近落成的高、大、上的云南大剧院里,冯咏梅正带领着她的团队——玉溪市滇剧院在此演出他们的新编滇剧《水莽草》。这出由国家艺术基金资助的剧目,从2012年创排至今已演出了一百四十多场,经过不断的修改、打磨和舞台实践业已比较成熟,荣获了许多奖项,今年全国巡演受到观众和戏曲业界的好评如潮。此时这个能容纳 1475人的大剧场里几乎坐满了观众,而且多半都是年轻人。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看一出戏,如果除了娱乐之外还能给予观众一些生命的启示,那就不失为一部好戏,这出新编滇剧《水莽草》就是这样的一部好剧,我觉得它不但提高了传统滇剧的可观性,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滇剧艺术的思想性和艺术性。
演出完谢幕
冯咏梅是云南少有的几朵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她不但夺了“梅”,而且还是云南省囊括文化部“文华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上海“白玉兰表演奖”等国家级大奖的第一人,现任玉溪市滇剧院院长。艺术道路上一帆风顺的冯咏梅坦言:是我遇上了好的时候,改革开放的 40年正是我从事滇剧艺术的 40年,为此我每天都怀着感恩的心,感谢这个时代,感谢我的父母从小的培养、感谢教过我的所有老师、感谢支持我的领导以及和我一起共同演出的团友们,我获得的所有荣誉都有他们的辛劳。
我是久闻冯咏梅大名,不过第一次看她的演出却是在千里之外的福建。那一次,她参加全国 7个剧种的《名戏名家唱上元》演出活动,在京、昆、越、秦腔这些名剧种和众多戏曲名家中听到云南话,看到云南戏让我很感动,莫名的就有种亲切感。冯咏梅为人非常随和真诚又热情开朗,缘于对戏曲的共同热爱,我们相识并成为了朋友。她的母亲是个刀马旦演员,怀着她的时候还在舞台上演出,为此冯咏梅常常开玩笑说:“我就是为滇剧而生的,我的胎教都是滇剧。”从小耳濡目染滇剧的她,常常站在舞台边看父母演出,“那时觉得舞台上的母亲好美,我就有一个梦想,长大了也要像母亲一样当一个好演员,在舞台上演出。”她真的梦想成真了,1979年在她十岁的时候,考起了玉溪市滇剧团学员班。
我好奇地问她:“从小学戏练功,苦不苦呀?”
她想了想说:“那时候小,好像也不觉得,练功压腿的时候特别疼,一边哭一边压,老师才说可以休息啦就兴高采烈地玩去了,老师说开始上课就又回来哭着练。这都不算什么,每天除了学员班的课程,我爸爸还要给我加私功,早上六点半起床,先练一个小时武旦的基本功,才去学员班上课,下午回来还要跟着录音机再练习唱腔一个小时,小朋友都知道我每天不唱够一个小时就不得出去玩。”她爽快地哈哈笑起来,那些儿时学戏的苦听她娓娓道来感觉却是那么的轻松。
“受过伤吗?”我问。
“受过呀,一开始我爸是想把我培养成像我妈妈那样的刀马旦的,就因为那次我摔断了手臂,手伸不直了,才改学闺门旦,还好我嗓子也可以。”
“想没想过不干了呢?”我又问。
“没想过,我觉着我天生就是要来唱滇剧的。”听她这么说我完全能够理解她的那种使命感。其实小时候我也一直觉得自己生下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做的,
只不过我一直没找到是什么事,现在也还是没搞明白我的使命是什么。“即使摔断了胳膊也没想过要退却?”我还不放过她盯着问。
“没有,后来在演出时也受过伤。苦时、累时、受伤时会哭,可从来没想过不练。记得那次手断了,住在医院里,爸爸妈妈要下乡演出前来看我,我妈在离开时回头看我的那个眼神,那么难舍、那么无奈、那么心疼,我至今想起来还很难受,当时我就想要快些好起来,那样就可以和他们一起去演出了。”说到这儿感觉她真的有些动情了,我转移话题再问:“你有没有和你的父母同台演出过。”
“演过,在我父母没退休之前,我们就在同一个演出队,经常同台演出,演一家人。”我心想,你们本就一家人,这本色出演应该很有趣吧。
冯咏梅演出剧照
除了演出传统戏,近几年冯咏梅还创演了许多新编滇剧,大都获得好评,《赵京娘与赵匡胤》是她夺梅的剧目,也让他获得了第十一届上海白玉兰艺术表演主角奖,这部戏是根据传统滇剧里面的两个折子戏改编加工而成的,唱腔、配乐、表演基本上还是很传统的滇剧韵味。我印象深刻的是另一部戏《西施梦》,这幕剧荣获了文华奖和白玉兰集体奖,这个《西施梦》里塑造的西施与我们以往在一些戏曲或是文学作品里感知的西施不太一样,并没有从什么英雄爱国主义的形象上来脸谱化西施,而是从另外的角度,把西施作为诸王霸权争夺战中一枚无力主宰自己命运的小棋子,一个在残酷战争中被迫要承受良心不安与感情煎熬的善良女子,更为人性,更加鲜活的来演绎西施,她爱越国,但也不愿吴国的人民遭受战争的不幸,她忠于爱情,可挚爱的男人却为了自己的抱负而甘愿牺牲她,她欺骗了吴王和吴国的民众,可他们却真心对她好,最終她帮助越国取得了胜利,可这胜利却不属于她,她那被玷污了的身躯只有洁净的溪水可以漂洗干净。这出戏剧情跌宕起伏,舞台设计效果极佳,特别是西施走进江水里的场面设计非常新颖有创意。人物众多且性格复杂多样,极好地展现了玉溪滇剧团演员的整体实力,饰演西施的冯咏梅更是要唱、做、念、舞、演样样俱全,表演上特别是对西施内心矛盾情绪变化的把握非常难。在剧中演绎西施为吴王献上长绸舞的表演也是非常精彩又具高难度,为了让舞蹈动作更加优美,冯咏梅穿上了高跷鞋,踩着跷板舞蹈,因为这种跷功很难练习,踩跷演起戏来演员非常吃功夫又很辛苦,舞台上现在都很少能见到这种绝活了,看到冯咏梅能如此完美的把它呈现在舞台上,让我暗暗惊叹不已。
近几年创演的《水莽草》和《贵妇还乡》都属于非常有思想性和人生况味的现代戏,《贵妇还乡》是根据瑞士剧作家迪伦马特的经典名剧改编而来,戏保留了原著的深刻思想精髓,同时把剧情都本土化了,有评论认为它是:“继承传统与发展传统的巧妙结合,古典美与现代美的有机结合,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完美结合”。另外还有一些表现云南本土风情特色的戏,如《抚仙湖之恋》。
正在化妆的冯咏梅
在后台看冯咏梅化妆,感觉她们这个团队的气氛特别的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自然而又和谐,就像一个大家庭。演员们都有条不紊地各自化妆,工作人员井井有条地忙着手头上负责的工作,冯咏梅也没有领导和艺术家的架子,坐在演员群中自己化妆,看起来与其他普通演员没有什么区别,要不是她时不时的会被一些事务性的工作打断,你根本不会想到她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她是这儿的当家人、主心骨,除了演戏,她要操心的工作事无巨细:来看演出相关领导的接待安排、应付媒体的采访报道、舞台布置调整,甚至演出宣傳册的发放等等。看得出她不但作为一位滇剧演员是优秀的,作为一个院团领导的她也是游刃有余的。
我开玩笑地问她:“冯院长我知道你对院团的管理很严格,但是演员们的工资待遇并不算高,你是用的什么绝招把这些年轻人都凝聚起来,让他们干劲十足,都能认认真真专注于自己工作的呢?”
她回答说:“作为一个院团领导首先自己在专业上、业务上要精通,要有远见、有大的格局意识、要能把握好前行的方向,给年轻演员以发展的前景、平台和机会;二是要能知人善任,尽力做到公平、公正,我清楚团里每一个演员的特点和优势,从剧目的需求出发,全团一心,有时候一级演员也要跑龙套,我安排每个演员的角色,没有不服的。”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笑着插问道:“跑龙套?你自己也不例外吗?”
“当然,我更要以身作则,有时下乡演出,差个丫鬟什么的,我就帮他们顶上;第三是,我们这个团像个大家庭一样,大家平时相处得都很和睦,团里许多人都是一家子,有的是父母子女、有的是兄弟姐妹,大家都把剧团当作自己的家,剧团的事就是家里的事,搞我们这一行,以前有许多都是家传的,你也看到了吧,在这儿除了你没人叫我院长的。团里年长的叫我‘小咏梅,年轻的都叫我‘咏梅姐。”
确实作为一个院团领导、滇剧艺术新一代的领头人,只会低头演戏是不够的,还要会抬头带路,视线只放在全市、全省还不够,还要放远到全国。近几年冯咏梅经常带领他们院团到省外演出,与其他地方剧种开展交流和观摩学习。2017年她联合了西南三省的五家地方剧院团组织成立了一个“西南戏曲联盟”,相互交流、相互学习,当年争取到 80万的资金支持,组织了一期培训班,邀请全国著名的戏曲专家、教授来为五个院团的优秀青年演员授课。今年正在策划要举行一个西南地区地方戏的展演周活动,到时五家院团将会带着自己的优秀剧目来展演,他们还计划要让已经停办了许多年的“西南艺术节”能够定期的常态化举行。
我曾问过冯咏梅对他父亲他们那种很传统、古旧的滇剧演出怎么看,她认为:那种传统的滇剧以及它的演出形式显然已经跟不上现在社会发展的艺术、美学和文化精神需求了。我们的滇剧艺术必须与时俱进地结合当下实际,进行一些有效的创新和改变,才能赢得年轻观众的喜欢、才能更有生命力。当然那些是传统,是根,我们必须首先学习和继承好,他们都是在为滇剧艺术的传承和发展做着不懈的努力和贡献的,我要不是因为有了那近40年的传统滇剧的学习和传承经验,现在演起新编滇剧来就不会那么的有底气和自信了。
我也问过冯连周,对女儿和他们创演的新滇剧有什么看法,他说:在戏曲发展已经不太景气的今天,玉溪滇剧院和我女儿他们所创演的新编滇剧,把滇剧艺术推向了一个新的、更高的层次上,让我们的滇剧走出云南、走向全国,我很欣慰,很高兴,也为他们感到骄傲。
云南大剧院
大剧院的演出结束后,冯咏梅再一次收获了满满的鲜花和赞誉的掌声,我问她:“你小时候想登台演出,想当好演员的梦想都实现了,如今你可谓是功成名就,对未来你还会有什么梦想吗?”
“有呀!”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这几年我们都在致力于打造寓言剧,《贵妇还乡》是,《水莽草》也是,现在我们正在要排演的另一部新编戏叫《王者江上》,也是一部获得了国家艺术基金资助的戏,是我们寓言三部曲中的第三部剧,我们想要排演一些比较有思想性、艺术性,探索人性和生命意义,能够流传下去的好剧目,想用未来十年的时间来打造并形成我们院团、乃至是整个新滇剧的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这就是我现在的梦想。”
十年,不算太长也不太算短,我想我们可以期待!更可以为这些有梦想、有理想,在坚守、在努力的戏曲人加油!祝福!
责任编辑 张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