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烈
中国网络文学一般习惯从1998年说起,到2018年,算20年。
我在2017年断断续续花费了一年的时间,写一点个人关于中国网络文学和网络作家的“回忆录”,然后就有了《大神们——我和网络作家这十年》的第一卷“星火时代”的付梓面世,这是2018年5月底的事。
然而,在自己这部回忆性的纪实作品的开笔之初,即第一章“那年,羽扇纶巾的我”写作时,原不是现在这样简约通俗的写法。我用了5200字写自己在杭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中草木一般成长的过程与细节,尤其是这座城市的名胜、交游、书店、诗文和传奇故事,是怎样俯拾皆是又润物无声,成为我精神气质的自然史。但当时写完就突然技术性地意识到,开头这样认真的“自恋”一定有违大众读者对于本书的期待,我应该学着像网络作家一样更能体会受众的愿望喜好,于是大动手术,将之改造掉。从原来的开头“四十年了,我一直住在这座城市:杭州。少年时认为它很小,园林那样小,园林那样美”,转换为“如果不玩Cospaly(角色扮演),这年头谁都没有羽扇纶巾过”……巧的是,正好中国美院出版社由江健文先生策划,好友苏七七(影评人)和王犁(美術家)主编一部《时间突然拨快——生于70年代》的同代人自述集,力邀我参与,就将那篇切换掉的青春录命名为《自我精神成长考古记》,交差合辙,也就没有白费。
在那篇自我精神成长的考古记中,我提到了一个现象,就是在我生活的地理和青春期内,阅读的对象有一大类是中国古典的“说部”。无论文言笔记小说,还是话本、拟话本、明清章回小说,或者晚清民国的“新小说”与“鸳蝴派”,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间,它们与唐诗宋词、翻译文学、哲学美学、港台美文和金庸琼瑶等一道,触手可及、混杂而来。换言之,事实上的传播也好,民间阅读偏爱也好,中国群众的文化生活在改革开放以来并未断了同久长的中华传统文脉的联系,也从来不可能真正断裂。走市民阅读和市场化路线的小说,只是常常与纯文学意义的严肃文学分道扬镳,顾自在传统叙事、大众喜好、当代题材、新文学借鉴的场域里左右融合、巧妙更新,它们更擅于立住脚跟且勇于繁殖。
所以我说,虽然“一直坚持说网络小说不是简单的中国古典‘说部和近代以来通俗小说的翻版”——因为有互联网的媒介革命和全球化的文娱产业模式在其中——不过网络文学20年来的繁荣兴盛,确实让人直接联想到“少年时的‘说部消遣坐着时光机,换一身装备又重生了,可证人性中的‘爽感永恒不死。”
可这些,似乎主流的现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家们不屑说道,这种事实上与中国人文化生活和精神质地直接有关的阅读,成为浩大庄严的现当代文学史述中的边角料和弃置物。我固然有些惊讶,察觉到精英史述与阅读基础之间的某种隐秘;但也从一番捉摸中愈益明了这中间的复杂、曲折,实在与“五四新文学”到“新时期文学”的百年历史有关,与知识分子的启蒙改造方案有关,也与理想中的“西顾”与事实上的“东藏”之间的距离有关。可我毕竟无法漠视少年时候所见的大量旧小说和今天热闹的网络类型小说的一切及其关联,所以我放弃了在自述里仅仅渲染自己青春成长上西方哲学、美学、社会学和翻译文学、当代先锋与寻根小说的力量,也不像别的文艺青年那样突出欧洲、亚洲电影和艺术片导演们的作用,而是低调的、平衡的谈了影响我们的时代文艺其实是多元的、并置的、综合的,其中包括了非常传统与流行的中华性的那部分基因。
壹
谈网络文学与晚清近代通俗文学、类型小说之相关性的名学者中,2017年年底仙逝的苏州大学范伯群教授是最重要的一位。他花了半生时间、精力投入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述的撰写和作家作品的批评工作之中,提出了中国现代文学史观应该是“知识精英文学与大众通俗文学双翼展翅翱翔”的“两个翅膀论”,并说明自己写《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的真正愿望是为了“消灭”独立的通俗文学史,如严家炎先生的意见,“将来只有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精英与通俗都涵盖其间”。
范伯群先生的苦心孤诣甚至可以说是苦口婆心,一点一滴地在证明,也反反复复在说明,晚清通俗小说创作如《海上花列传》之韩庆邦、《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吴研人、《官场现形记》之李伯元们,乃是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最早开辟。且他们与报纸杂志等新媒体从业者,世界文学之翻译者每每合为一体,实实在在比“五四”的现代启蒙要早约四分之一世纪,理应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不该“没有经过‘文学的法律程序,也不容许辩护‘律师的陈述,就匆匆拉到‘刑场上去‘处决掉了”,成为“文学的冤魂”。——范先生是将自己视作被现代文学史述压抑的通俗文学的“辩护律师”孜孜工作始终的。
范先生晚年把这种讨论涵盖到了网络文学。手头一个册子是复旦大学古籍研究所和章培恒先生学术基金编的,名为《六合观风:从俗文学到域外文献》,收录了为纪念章培恒先生而设的“章培恒讲座”的五次学人演讲,包括伊维德(Wilt L.Idema)、井上泰山、安平秋、皮埃尔—西尔万·菲力奥扎(Pierre Sylvain Filliozat)和范伯群。范先生的题目是《中国古今市民大众文学的来龙与去脉》,其中去脉主要谈的是“网络小说”。
他说,“网络文学是我们今天的市民大众文学,特别是年轻人的市民大众文学。……通俗文学过去曾有三十年的断层,在改革开放以后,翻印大量的过去的小说。但新写的通俗文学往往质量不高,我们总想什么时候能再出现一个张恨水,再出现一个还珠楼主就好了。一直等到90年代网络文学出现的时候,我们才看到这个苗头。现在‘网而优则纸,网络小说写得好就可以印成书。接着又因‘网优而‘触电,作品能热播于荧屏,比如《甄嬛传》”。—— 一方面,可以看见从现代文学史述经验下来的范伯群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指认当下流行的网络小说正是百余年中国文学史中渊源有自的传统的流变,所以待之以从容和乐观,甚至说是期盼中的事;另一方面,他也指出了网络小说的媒介转型和媒介融合问题,“网而优则纸”“ 网优而‘触电”这样的现象描述,正是今天网络小说写作所处的全媒体、全产业链语境。然后他全无障碍地宣称:“候补的张恨水、还珠楼主都可能出现在网络上面,这是市民大众文学的‘文艺复兴。”只有将古今市民文学置诸中华传统文脉整体结构,并且确证晚清近代通俗文学作者是中国文学现代性一份子和先行者的史家、学者,才会这么通达而精准地定位20年来的网络文学创作潮及其某个意义上具有“文艺复兴”式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