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屠岸

2018-12-07 10:29李昕
书摘 2018年7期
关键词:济慈

☉李昕

屠岸

多才多艺“三脚猫”

与屠岸先生相识,因为他是我的领导。

1982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那时他是这家出版社的常务副总编辑。一年以后,社长严文井退休,总编辑韦君宜改任社长,屠岸便接任总编辑,同时兼党委书记。社领导分工,韦君宜坚持要退居二线,由屠岸主持日常工作。所以,屠岸实际上就成了出版社的老板。

说他是老板,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见过他的人,都会一眼认定他是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人文社是高级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但是在众多知识分子之中,屠岸尤显风度翩翩,一向是以儒雅著称的。与人交往,他永远面带和善的微笑,目光炯炯,神情专注,时时显示出对人的关切,使人如坐春风。对我们这些刚出校门的年轻人来说,遇到这样君子式的老板,不需交往,就有几分亲近的感觉。

最初我只知道他是翻译家,而且功夫很“硬”。因为我父亲是清华大学外语系教授,读过他翻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父亲说,在英文中,莎士比亚作品较一般文学作品难译,因为它已然是古英语;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又因为使用了古音韵和极其严格的格律,就更加难译。这是一般翻译家不敢涉足的领域。屠岸能做系统的莎诗翻译,至少说明他的英文和中文都是一流的。

对屠岸这方面的天赋和成就,出版社里也常有人夸赞。那时人文社的编辑部藏龙卧虎,名声显赫的大家学者,可以数出一长串名字,真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我们初来乍到的小编,最爱听的就是老编们那些牛人牛事。

说到韦君宜,大家津津乐道的是她两次“勇闯中南海”,为莫应丰的《将军吟》和张洁的《沉重的翅膀》这两部打破当时思想禁锢的长篇小说的出版创造条件,最终这两部小说都获得中国当代小说的最高奖励“茅盾奖”;

说到聂绀弩,大家尤其爱说他的豪放不羁和特立独行。他的作品《散宜生诗》出版之前,胡乔木主动表示要为他作序,称他的诗是“作者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而他还不太买账,好像老大不情愿的样子;

李昕与屠岸(2016年)

说到牛汉,大家常讲一个细节,就是1955年他被作为“胡风集团”骨干分子第一个被逮捕。那天他刚打完球,在单位院子里被带上警车,手表和钢笔放在办公桌上都不准取回。但牛汉拒不认罪,始终不肯在逮捕证上签字。

至于说到屠岸,大家时常提起的,是他和郭沫若叫板的事。上世纪50年代,郭沫若根据英译本翻译了波斯诗人奥马尔·哈亚姆的《鲁拜集》,在人文社出版后,屠岸发现其中有些地方有硬伤,是误译,便去信商榷。一次与郭偶然相遇,又当面质疑。最后郭迫不得已,给编辑部写信说:“我承认屠岸同志的英文程度比我高……”

但后来我才知道,屠岸不仅仅是翻译家,和人文社众多的老专家相比,屠岸的特点恰恰在于既博又专。他自称是一只“三脚猫”,意即能作诗,能翻译,还能写文学评论。其实他自己也忘记了,他还有第四只脚,能从事绘画创作。前几年,中国现代文学馆为六位“边写边画”的作家举办了一次“六人画展”,屠岸便是参展者之一。所以说,多才多艺才是他的真实写照。

腹中空空无法编好书

不过对我来说,屠岸首先是编辑出版家。他和韦君宜,以及几位曾对我耳提面命的老编,对我走上编辑道路,可谓启蒙开悟之师。

那时出版社非常重视青年编辑的培养。在我入行的最初几年,韦君宜、屠岸等老编辑都曾为我们讲课,或者举办青年编辑座谈会。韦君宜讲当编辑第一不要想赚钱,第二不要想当官的话对我如醍醐灌顶,而屠岸谈到的一些理念和观点,也都令我永生不忘。

我记得,那时王蒙在《读书》上发表文章,谈当代作家的“非学者化”倾向,主张作家要读书,要治学。屠岸便对我们讲,编辑也要学者化。腹中空空的编辑是无法编好书的。他强调,编辑的作用不是把书印出来,而是要帮助作者提高图书的质量。如果编辑只做一个“二传手”,把作者的稿子直接送到排版厂,那么出版社就该关门大吉了。

有件事令我感动不已。1986年初,我被确诊为乙型肝炎。此病在当时属疑难病症,不仅传染性强,而且难以根治。因此我只能脱离工作,回家去静养,同时精神极度悲观颓唐。不几日,忽然接到一封来信,拆开一看,竟然是屠岸写来的。信中他鼓励我既来之则安之,嘱我安心养病,还以他年轻时患肺结核的经历,现身说法,要我和疾病作斗争。信写得很长,感情充沛,语气诚恳。完全不像是上级对下级,长辈对晚辈在讲话,倒像是老朋友在和你谈心。要知道,在当时,我仅仅是一个刚刚在编辑部工作三年的青年编辑,而屠岸却是日理万机的出版社主要领导人,而且差不多比我年长30岁!更加让我惭愧的是,我在患病前已经得知,屠岸多年前已治愈的焦虑症最近复发了,严重影响他的睡眠和休息,但他还在坚持工作,拖着摇摇晃晃的脚步来上班,其情状使同事们感到忧虑。对于这样一位令我敬重的老领导,我并没有说一句话或写几个字去慰问他,却先已接到他寄来的慰问信。

捧着屠岸的信,我泪流满面。

“被自己的美德”耽误了

有人评价屠岸先生这一生,是“被自己的美德”耽误了。

我觉得,此说法颇有道理。屠岸的美德就在于,他并非那种所谓的正人君子,但他既是正人,又是君子。如果他不是一向正直敢言说真话,他便不会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受牵连,从而“进步”可能快些;如果他不是习惯于低调做人,不是永远在人前谦虚和礼让,换句话说,如果他不是那么君子气十足,以他的才能和水平,他或许可以担任更高的职务,享有更高的名望。

他生于1923年,1946年加入中共地下党,也算是老革命了。作为诗人,他13岁即开始写作,早早就发表作品,40年代已小有名气;作为翻译家,他17岁开始译英文诗,1950年,已经在国内出版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第一个中文全译本;作为文学评论家,50年代他担任《戏剧报》编委兼编辑部主任,撰写过不少理论文章,有时还要为报纸写社评。按理说,他政治上可靠,业务上过硬,有这样好的条件,应该是前程似锦,一切都顺风顺水。

然而他的路并不平坦。1955年,他因受“胡风集团”案牵连受审查,被撤销党内职务,经多次检查勉强过关;1957年,他在“大鸣大放”中直言批评一些党员干部不懂文艺,作风粗暴,主张领导干部要由民选产生,再报上级党委批准,这种言论在当时实属“极右”,他遭到猛烈批判后,才在田汉等人的保护下侥幸过关;1966年“文革”来了,他因为在1957年发表过“大量的、系统的”反动言论,被认为是“浸透了资产阶级灵魂的知识分子”和“政治上反动”的“漏网右派”,于是又被批被斗。这一路,近二十年时间,可以说是磕磕绊绊,跌跌撞撞。

“文革”期间,屠岸与家人

更加令他不堪忍受的其实还不是自己挨整。他是一个崇尚本真,单纯善良的文人,但政治运动来了,有时真话不能说,却不得不说些违心的话,在政治运动中有时也难免会伤害到他人。他发现,这种运动就是一架绞肉机,自己在其中,向左向右都难以招架。因为在挨整的同时,也要揭发批判别人,这是运动的游戏规则。屠岸实在无法适应这种生存环境,不堪忍受精神折磨,于是从1955年起,他便患上了焦虑症。“文革”中被抄家和批斗以后,在焦虑状态下,他想到要自杀。他设计了跳楼、投河等几种方案,经过比较,他决定上吊。绳子挂起来,脖子已经进了绳套,危急时刻,是小女儿惊异的眼神阻止了他的最后一蹬。

“文革”过去了,屠岸已是身心备受摧残。他以善意的包容之心,原谅了那些在历次运动中整过他的人,但是却不能原谅自己说过的一些错话。比如他也曾在会上发言,批判过几位同事和领导。他抱着忏悔的心情,真诚地给那些人道歉。可是,有时他去给人家道歉,人家会莫名其妙,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但是他总是痛切地自责,特别是对于曾经有恩于他的田汉先生,在“文革”期间含冤而逝,使他没有机会当面道歉,令他遗憾终生。其实,在大家都信口开河胡乱上纲地批判田汉的时候,他认真研究田汉的思想,准备了批判发言,还曾经得到田汉的表扬,说是“孺子可教”呢。

屠岸速写(1943年)

他就是这样一个诚恳的人,从良知出发,律己极严。这也便注定了他淡泊名利的人生态度。他“文革”后期调入人民文学出版社,评职称时,几位副总编都在第一时间评上编审,可作为总编辑的他却放弃参评,还说这样便于对那些牢骚满腹的群众做思想工作。他的住房,至今仍是50年前他在《戏剧报》工作时单位分配的破旧楼房,按国家规定的标准,面积远未达标。后来的人文社领导无一例外都比他住得大、住得好,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到出版社争过房子。他曾仿刘禹锡风格,为自己的家戏作一首《斗室铭》:

室不在大,有书则香。人不在名,唯德可仰。斯是斗室,唯吾独享。隶篆依次立,水墨笼三墙。谈笑有知己,往来无大亨(读沪音hāng)。可以阅莎士,听肖邦。无声色犬马之累,无追名逐利之忙。京都老虎尾,海上缘缘堂。竖子曰:彼此彼此。

诗中以鲁迅北京故居中加盖的“老虎尾”和丰子恺早期在上海的简易宿舍“缘缘堂”自况,这境界和心态,令人景仰。

尽管屠岸凡事谦让,颇有与世无争的姿态,但领导上还是赏识他的才干,将他推上了人文社总编辑的岗位。他觉得这个“官”不好当。选题要创新,业务要开展,出版社既要管理又要经营,责任重大。此外,更为棘手的问题在两个方面:一是必须时时小心谨慎,防止政治上“触雷”;二是需要应付改革时代不断生发的各种新的人际矛盾。

我记得,人文社第一次以“奖勤罚懒”的名义发奖金是在1984年底。社里年度人均奖金的标准是73元。要求各部门拉开档次发放,不准吃“大锅饭”。当时我在的理论编辑组设了三个档次,为78元、73元、68元。这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改革举动,也给他惹了不小的麻烦。我曾听说,就是为这5元钱,有一位中年女同事对他说了又说,磨了又磨,直说到他眼皮打架,疲惫不堪,身体几乎要倒在座椅里。最后,屠岸伸手从自己衣袋里摸出5元钱,说:“这是我的奖金,你拿去吧。”那女同事才不好意思地悻悻而去。

“防止政治上‘触雷’”的责任也让他不堪重负。先是清除“精神污染”,再是批“人道主义”和“异化论”,每每出版界都首当其冲。屠岸作为人文社掌门人,不免要在会上说些照本宣科的话,内心却充满困惑和不解。精神压力使他有些撑不住了。我记得1985年,有一次在出版社的楼道里,我看到他脸色蜡黄,询问何故?他说是因为失眠。他告诉我近来夜夜难眠,常常睁眼到天明。即使成眠,也是接连噩梦,梦境通常是复现“文革”场景,醒来大汗淋漓。这时我意识到,他的焦虑症又复发了。

1986年6月,屠岸身在病中,请求离职,并获得批准。

对此,他强调自己早就说过:“在舞台上跳舞时,灯光照着我,我可以跳单人舞,但是如果满台都是灯光,我就晕了。”这意思是说,自己不适合做总编辑,不能担太大的责任。不过我觉得,屠岸旧疾复发,主要不是因为“满台灯光”的照耀,而是再一次进入了“因政治而惊心,因政治而违心”的环境之故。

诗歌是我的宗教

我知道,如果在编辑家、出版家、文学评论家、翻译家、诗人等众多选项中,让屠岸选择一个他本人最为看中的称谓,那一定是“诗人”。但是他却不给自己挂上诗人的头衔,退休后,他重新印制了名片,只写自己是诗爱者、诗作者、诗译者。他认为“诗人”的称号是神圣的,是至高无上的,自己还不够。

他与诗有缘,与他有缘的人也便爱诗。他的终身伴侣章妙英曾写过这样的诗作:

早岁识君诗,清新如其人。

嫁人还嫁诗?白首犹未明。

屠岸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手稿

于是屠岸带着老伴皓首穷诗。不仅如此,他们全家三代十几口人,在他影响下也都是爱诗人。他以外孙“晨笛”的名字命名了一个“晨笛家庭诗会”,从2003年起,逢周末或节假日举行活动,连续坚持数年。这种形式的家庭聚会,至少对我,是闻所未闻的。千万不要望文生义,以为这种聚会只是诗歌朗诵而已,他们的活动,专业水准蛮高。后来的诗会,干脆进入了学术研讨层面,要求每一场都有重点,有专题,有人专门准备做主讲。从鲁迅、徐志摩、郁达夫、戴望舒,到艾青、田间、臧克家、鲁黎,一直到莎士比亚和济慈,都曾是专题的内容,全家人轮流上阵,俨然个个是专家,人人有心得。特别是他以“常州吟诵”的方式朗读中国古典诗词,更是诗会中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须知,“常州吟诵”在今天,已经被列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屠岸和赵元任、周有光一起,被作为这项遗产的三位“代表性传人”呢。

如果要客观地评价屠岸的诗歌成就,那么有人说他是中国新诗史上连绵不绝的高峰中的一座,绝非溢美之词。我相信,取得这样的成就,得益于他的左右开弓,连创作带翻译,两者齐头并进,互补互利。在这方面,他有点像冯至和穆旦。他创作的《屠岸十四行诗》,备受当代诗坛推崇,老诗人牛汉就曾对我谈起屠岸在这种文体上的创造值得重视。

如果要问屠岸,作为爱诗人,他在古今中外灿若群星的诗人中,对谁情有独钟?他一定会说,是英国浪漫派诗人济慈。这中间的原因,除了诗人精神气质、思想情怀和艺术风格的吸引以外,还有一点人们意想不到,那是一个不幸的巧合。屠岸和济慈都在22岁时染上了难以治愈的肺结核,济慈死于25岁,他曾认为自己也活不到26岁。因此他对济慈抱有了一种特殊而奇异的感情,使他把济慈当成自己异国异代的冥中知己。他时时感觉自己与济慈心灵相通,读济慈的诗,他百读不厌,可以一直读到热泪盈眶、声音哽咽。对济慈的崇拜和神往,曾经是他的精神支柱。在“文革”住牛棚的日子,他茫然无所依靠,然而心中有济慈,就有了温暖。苦闷中,他一遍一遍,默默背诵济慈的名著《夜莺颂》《希腊古瓮颂》《秋颂》,这使他昏暗的内心照进了一缕阳光,从而重新获得了生活的勇气。所以说,济慈的诗,曾拯救他走出深渊。

同样,诗歌也帮助他从身心疾患中获得解脱。焦虑症使他长期失眠,为此他看遍了中医和西医,都得不到有效医治。不堪忍受之际,无奈无助之时,他尝试睡前背诗,以此缓解情绪的紧张,安神助眠。每晚躺在床上,他都在心中默念杜甫的《北征》《秋兴八首》,白居易的《琵琶行》《长恨歌》,或者莎士比亚、济慈的英文诗,此法颇为灵验,使他渐渐进入梦乡。于是,这个习惯,他保持了几十年,故而才有“诗魔伴我眠”之说。

如此说来,屠岸可谓一生受益于诗歌。所以到了晚年,他对自己做总结说:“我没有加入任何宗教,但诗歌是我的宗教。”

他又说:“我不能放下手中的笔,我仍在路上。”而且,时至今日,“还有一点疯,那就是,继续向前,一头撞去!绝不回头,绝不气馁!”

生正逢时

我对屠岸先生的了解,是在离开人文社以后才进一步加深的。

1996年底,我到香港三联书店任职。1999年夏天,屠岸率领“中国作家协会诗人访问团”赴台访问。行前,他给我打了电话,说这个访问团途经香港,希望在此逗留3天,问我能否接待。我为他们安排了住处和在港的日程。我知道屠岸年轻时曾到访香港,于是我用了两三天时间,陪同他旧地重游。

我们边游边谈,从早到晚,海阔天空,无话不说。这是我第一次与他长时间面对面地敞开心扉交流思想,于是他给我的印象,便不再是原先那样观念保守、言辞拘谨的出版社领导,而是思想活跃敏锐,善于独立思考的文人学者,思想观念既开放又不失原则性,令我信服。

讲到80年代的一些文坛旧事,我印象很深的是他提到当时意识形态领域的一位领导人。他认为此人作为党内权威理论家,一直是很有水平的。改革开放之初,此人也呼唤思想解放,对促进学术发展和文艺繁荣起了重要作用。但是后来,从清除“精神污染”和批“人道主义”、“异化论”开始,此人又压制不同意见,批这批那,惟我独左,这便遭人反感。所以屠岸很敬佩老友牛汉,在一次获奖后,颁奖仪式安排这位理论家为牛汉颁奖,但牛扭过脸去,拒绝和此人握手。

屠岸顺带还讲到70年代中期的一个小故事。那时人文社的地位很高,中南海里面举办文艺问题报告会,屠岸作为出版社编辑室主任,也被通知去听会。会上,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等都坐上主席台,上面提到的这位权威理论家也在前排听众席就坐,从这位置判断,想来是已被“解放”,但还没有官复原职。报告中间休息十几分钟,大家都走出会场,只有少数人留在屋内。这时,屠岸看到这位理论家走到主席台前,迎着即将出门的江青,与之攀谈。谈了一会儿,只见理论家与江青握手微笑,然后退出屋外。屠岸注意到,理论家不是转身向外走,而是一脸陪笑,一步一步倒退着走到屋外的。于是便想,以这位理论家的革命资历和理论水平,他根本不必对江青如此谦卑呀。

屠岸告诉我,从这一个细节,他了解了这位权威理论家的性格。

这次香港之行后,他常常与我通信,每每忆及香港三日的点点滴滴。

2001年春节过后,我收到屠岸的一封信,信封鼓鼓的。我拆开,发现里面除了屠岸写满3页纸的信件以外,还有一份复印件,细看才知道,这竟然是1986年3月我患肝炎时写给屠岸先生的复信。前面说过,他当时给我的慰问信令我泪流满面。接信后我立即复函一封,与他交流我的病中感想。没想到我这个青年编辑的信竟然被他收藏15年,而且在今天复印寄回给我!

我注意到,这封信上有三处屠岸的笔迹:一是我原信写道,我需要结识更多作家,“结识”错写成了“接识”,被他按照编辑的习惯顺手改出;二是我在信末特地注明,我的肝病可能没有脱离传染期,所以这封信,请他看过速速销毁,而屠岸在旁边加了一句批语:“已在阳光下暴晒三小时,不毁了!”第三处笔迹更令我汗颜,那是屠岸在我的一段话下面,用粗壮的红铅笔画了杠杠。我那段话,是在当时患病不能工作的状态下说的:

“我越来越感到,我离不开文学出版社,离不开那份我曾经常常抱怨的工作,离不开那一大堆退不了也发不成、给我们找了无数麻烦的书稿。我真希望早点上班去呀!”

我知道,他想用这段话提醒我,要兑现前言,调回北京工作呀。我顿时感到羞愧难当。

根据组织上的安排,2005年初我回到北京,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任职。我仍然常与屠岸先生联系,有时也会专程去看望他。作为编辑,我很想为他做一点什么,但是三联很少出版文学类图书,诗歌更是基本不出,故与他合作的机会较少。2008年,作家李晋西和何启治在整理出版了牛汉的口述回忆录《我仍在苦苦跋涉》以后,提出要为屠岸也编撰一本,与我商量,我们一拍即合。

屠岸一生的经历实在是太丰富了。李、何二人到他家里为他做口述录音,每天7个小时,大约录了11天,故事仍未讲完。然后,他们又阅读了屠岸上百万字的日记。在此基础上编撰出的回忆录书稿,往桌上一摆,厚厚一大摞,将近四十万字。李晋西问我有何意见。我表示,这本回忆录属于一套丛书,丛书的体例要求,字数控制在30万左右为宜。

于是屠岸便亲自做删改。一方面核查史料,纠正讹误,一方面压缩内容,删减篇幅,将书稿删去5万多字。再交稿时我们一看,他略去的大多是对于自己个人经历的记述,而将那些回忆友人和文坛历史的文字尽量保留。结果一本个人回忆录,写别人的文字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一到一半。他强调说,这本书是要留给历史的,但是对于历史,书中涉及的那些文坛和学界名家,比他自己更重要。他那谦虚的态度,克己的性格,使他固执地坚持己见,一定要按照这样的修改定稿。见到他如此处理文字,我感到颇有些后悔。

出版前,他把书名定为《生正逢时》,这显然是受了吴祖光的影响。吴祖光一生经历坎坷,历受磨难,到了晚年,有人说他“生不逢时”,他却一定要说自己是“生正逢时”,每每给人题字,必写这四个字,故而很多人包括我的家里,都有幸收藏他这四字墨宝。屠岸觉得,这四个字也道出了他的心声,因为经历了这样历史变迁的时代,度过了这样沧桑的人生,对于一个人来说,也的确是积累了与众不同的阅历,这可以说是一笔财富。我想起90年代我在人文社做编辑,曾出版过命运多舛的老画家彦涵的传记,传主执意要将书名定为《感谢苦难》,其中的含义,大概与屠岸采用《生正逢时》之意相类似。我以为,无论是吴祖光、彦涵还是屠岸,他们能以如此达观的态度看待自己辛酸与甘甜参半的人生,这本身就表明,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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