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鹿
我承认,我曾是校园霸凌者。
我小时候,班里绝大多数同学是北京孩子。有一位借读生,安徽人,家住在学校食堂旁边的小房子里。我和一帮同学经常欺负他。他不太机灵,说话有口音,面对老师的提问总是吞吞吐吐。而我那时候,好像还挺受老师待见的。
当时的班主任是一位年轻姑娘,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漂亮,脾气不小,吼起来能把我们吓哭。随便一位同学,不分男女,都可能因为一份通知单忘记给家长签字,或是没穿校服、没戴红领巾,被她两嗓子吓得缩在教室一角,默默地哭。
但是每次借读生向她告状,她总是偏向我。借读生说话吞吞吐吐,前因后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我被叫到她跟前,伶牙俐齿,颠倒黑白,夸大借读生的错误,化小我的蛮横,往往事情就不了了之。班主任觉得,借读生打不过我,还总是挑衅。
班主任对告状的人向来没有好脸色。或者说,她觉得男孩子打架再正常不过了。
说到这儿,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非典型的校园霸凌者,或者说,只是好勇斗狠吧。小时候打架,不分贵贱,不分高矮。家境贫寒的借读生被我欺负过,“富二代”也被我捶得号啕大哭。最奇怪的是,比我高、比我壮的,往往把我打得鼻青脸肿,然后哭着去告诉老师。班主任看着泪流满面的大块头,再看看站在旁边被揍得一塌糊涂依然横眉冷对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时的我,好像《天龙八部》里的风波恶,仅仅是喜欢打架,输赢并不重要。
也不知道我小时候都在想什么。
但凡校园霸凌,必有团伙,有团伙就有魁首。那时候大家的贫富差距不大,魁首往往是最早熟的那位。他在幕后耍心眼,傻小子冲上去抡拳头,当时可没觉得是被利用了。而我有时候依附魁首,有时候跟他作对。这样一来,我也有被孤立的状态。一群人围住我的时候,我就照准其中一个猛揍,像发了疯似的。魁首往往跑得最快,小跟班——就是那个“富二代”——跑得慢,经常被我捶得号啕大哭。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除了打回去,我真想不出其他方式。因为借读生被欺负之后告诉老师,结果毫无作用,所以我就想当然地认为,告诉老师毫无意义。
欺负人不需要任何理由。你可能因为一支笔、一块橡皮而挥动拳头,尤其是当你知道这样做不会付出任何代价的时候。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借读生拿着一张地图跟我说,安徽比北京大,结果挨了两拳。
这样的霸凌一直持续到小学五年级,那年我们班换了班主任。新班主任是一位老教师,50多岁的老太太,姓吴,数学课讲得非常棒。就是她终结了我的校园霸凌行为。有一次,我又欺负借读生,被她知道以后,其他同学去上体育课,我被单独留在教室里罚站。她走过来冲我怒目而视,一把推倒我。
她恶狠狠地斥责我,说我心狠手辣,说我的这种行为叫“遇到人压不住火儿”。
她说:“如果你讨厌他,那就离他远点儿,干吗要欺负人?”
我当然被吓哭了。
从那以后,班里的霸凌事件完全消失。当然,男孩子之间打架不可避免,但是没有人再向借读生动手,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清楚,欺负人要付出代价,再也没法像过去那样蒙混过关。
我对吴老师的憎恶持续了不到两天。因为她的数学课讲得非常棒,我特别喜欢,也就格外努力,自然会受到她的表扬。现在我知道,这种难能可贵的品质,叫“对事不对人”。
后来我明白,她对我的人生产生了关键性的影响。
小孩子下手没有轻重。他们不知道,如果对准一个人的鼻梁挥出勾拳,他的鼻梁骨有可能断裂后直接刺入大脑,让他当场死亡;他们不知道,如果对准一个人的胯下猛踹一脚,他的睾丸有可能直接碎掉;他们不知道,如果力气够大,夹碎人的头骨,让人脑浆迸裂也不是没有可能。
霸凌者通常没有置人于死地的心,却极有可能做出这样的行动。
懂得这些知识以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她说我心狠手辣。每每回想起那些画面,我都冷汗直冒。后怕、侥幸,同时,对吴老师的感激又多了一分。
她推了我一把,也把我拽了回来,在我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之前。
我无意把责任推卸给那位年轻漂亮的班主任。我只是想说,作为曾经的校园霸凌者,我深刻理解,阻止校园霸凌的最有效途径,就是让他们明白,欺负人要付出代价。在这方面,敬畏是一剂良药——敬畏警察,敬畏法律。直到现在,没有任何国家可以单凭教化,而非法律约束来消灭犯罪,那我们凭什么认为谈谈心就可以轻松解决校园霸凌问题?
还有两位同学,一男一女。在我的小学时代,他们俩的妈妈每逢过节都来我家串门,直到我们搬家才与我们逐渐疏远。我原以为我们的关系近只是因为同学关系好、家长聊得来而已。直到有一天翻小学班级合照时,我妈说:“他俩老实,班里的同学要么不理他们,要么抱团欺负他们,只有你跟他们玩,所以他们俩的妈妈特别感谢你。”
我却完全没有印象,如今连这两个人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提起这件事,是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那时候为什么要欺负借读生。因为他不是北京人,而我很排外?不对,班里可不止一名借读生。是因为他脑子不机灵?而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我比他聪明。因为他说话有口音,还有点结结巴巴?我也不是土生土长、在胡同里长大的北京孩子啊。
停止霸凌以后,我并没有跟借读生和好,始终离他远远的。六年级时,他转学回了安徽。
如果你问我后悔吗,那我告诉你,我更多的是后怕。
我害怕我这样的霸凌者给他制造的童年陰影,可能使他变成一个可怕的人。如果真是那样,对于被他伤害的人,我也有责任。
如果有机会再次见到他,我一定会率先提起过去的事情,并向他道歉。
但愿他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