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作家崔八娃

2018-12-03 02:11周铁钧
文史春秋 2018年1期
关键词:解放军报教员战士

周铁钧

1953年10月,在毛泽东主席等国家领导人接见第二次全国“文代会”代表的一张合影照片中,站在毛主席身后有一位个子不高、身穿黑色中山装的代表,他就是获“全国优秀小说奖”的部队作者崔八娃。从一个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的农民,到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在队伍里“扫盲”识字、学习写作,再到诸多作品荣获《人民文学》《人民日报》 《解放军报》等报刊发表,崔八娃与当时《半夜鸡叫》的作者高玉宝齐名,被誉为“南高北崔”。后来,这位蜚声文坛的战士作家转业回到地方,回乡务农后隐居深山数十年,生活道路充满艰辛坎坷,留下许多鲜为人知的人生传奇。

贫寒家境

1929年11月,崔八娃出生在陕西安康县沙沟村一个贫苦的家庭。崔八娃的父辈弟兄3人生养了10个男孩,崔八娃在堂兄弟里排行“老八”,所以父亲给他取名崔八娃,人们常叫他“八娃子”。

崔八娃的父亲常年给绰号“郭大肚子”的保长做工,虽受尽劳苦,仍是难以养家糊口。崔八娃从小生活艰苦,吃糠咽菜,营养不良,虽生得单薄矮小,却心性聪慧。他9岁时,就能为村民干活来贴补家里的生活。他每天把全村各户养的60多只羊聚到一起,再赶到山上去放,这样秋后每家每户会给他一些粮食作报酬。有时,他看见“郭大肚子”的两个儿子背着书包去镇里上学,他总是羡慕地悄悄赶着羊群跟出好远……

崔八娃14岁那年,家乡遭遇大旱,颗粒无收,为了一家老小度命,父亲向“郭大肚子”借了3斗麦子,哪知从此成了崔家还也还不完的阎王债,不到两年就利滚利,从3斗麦子变成3担多。临近年关的一天,八娃家的大黑狗拼命地狂叫,原来是“郭大肚子”带着几个打手闯进他家院子,恶狠狠地来逼债,八娃父亲苦苦哀求宽限,他们仍不依不饶,四处乱翻,搜光了八娃家留着过年的一点粮食,才扬长而去。

苦日子熬了一载又一载,1948年冬的一个凌晨,沙沟村突然犬吠嘈杂, “郭大肚子”带领一群国民党兵闯进村,把19岁的崔八娃抓了壮丁。原来,他家的欠账难以偿还,保长就抓壮丁顶债。崔八娃被押进兵营,住的是四面漏风的土窑、吃的是冻得淌水的土豆,每天上操稍有懈怠就要挨皮带、棍子。苦熬了一个多月,又糊里糊涂地随部队开拔。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明白为何打仗。当他随着部队走到一个叫牛蹄岭的地方,突然一阵枪响,就看到英勇的解放军从坡上冲下来,崔八娃就这样懵懵懂懂地做了“俘虏”。

发奋苦学

当时解放军部队规定,对缴械的俘虏进行3天教育再释放。从这天起,崔八娃在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里,开始接受“消灭剥削压迫”“解放全中国”等革命道理的教育。在解放军的队伍中,晌午能吃到麦面馍馍,班长晚上还把老羊皮袄给他盖,解放军官兵上下之间的相互关爱令他深受感动。3天后,崔八娃没像别的俘虏一样领两块大洋回家,而是坚决要求留下。从此,崔八娃自愿成为了一名解放军战士。之后,他跟随部队进发大西南,迂回转战湖南、湖北等地剿灭国民党残余和山贼悍匪。

1951年剿匪胜利结束,部队重返陕西凤翔县驻防。经过两年多的战火历练,崔八娃已成长为一个成熟、稳健的军人。当时,部队一边协助地方搞土地改革,一边开展扫盲运动,要求每个战士必须识字2000个。心性聪灵的崔八娃不到一周就学会了拼音,能通读注音“战士识字课本”,但许多字离开拼音仍不认识。于是,他白天和战友一起下村屯帮助老百姓量地分田,晚上回来抓紧时间不停地念书、写字。夜间战友都熟睡了,他就把头蒙在被子里默诵。教员布置的作业他总是第一个完成,崔八娃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学习优秀表现的大红“表扬榜”上。

为了能多认字、记得牢,崔八娃自创了一种识字方法:在日常用品、生产工具上写上字,如在镢头、扁担上写:“我用镢头来刨地,松土以后种庄稼”“担起扁担去挑水,洗衣煮饭浇菜园”等。崔八的这一方法被教员称为“连成识字法”,写成新闻登上了军区报纸,在全师推广。崔八娃发奋苦学,不到一个月就学会了近3000个字,年终文化考试,崔八娃获读、写全能第一名,被评为全师“扫盲标兵”。

艰辛创作

1952年秋, 《解放軍报》刊登了刚脱盲的战士高玉宝写的小说《半夜鸡叫》,文化教员读给大家听过以后,布置的作业是每人写一篇文章。晚上,崔八娃辗转难眠,脑海中闪过受保长欺压、被抓壮丁、在国民党军营受苦的情景,立刻翻身下地写起来……第二天,他见战友们写的都是“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感谢毛主席”等,而自己写的是“我要抓住保长报仇”。本以为与众不同的作业能得到表扬,不料教员一脸严肃地对他说: “这样写不行,要抓住一个重点,写出细节和故事。”

崔八娃被浇了一头冷水,连续几天心事重重,怎么也想不出如何“抓住重点”,于是教员耐心启发他,与他交心聊天,让他详细说说都受过什么样的压迫。崔八娃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教员认真听完,拿出张报纸,说: “你把《半夜鸡叫》好好看看,再重点写写保长到你家催粮、逼债、抓壮丁这段。”

崔八娃回到窑洞后,把《半夜鸡叫》读了好几遍,回忆起保长逼债的凶恶嘴脸,心中豁然开朗,伏桌动笔,一口气写了2000多字。第二天又修改了一个上午,最后定题目为: 《狗又咬起来了》,才拿给教员。教员看完后很高兴地说: “很有进步,但形容词、比喻词你还把握不好,尽量少用。”

后来崔八娃又改了10多次,教员才替他将文章上报给师部。没过几天,部队师文化科长柳山朵找到崔八娃,指导他将这篇《狗又咬起来了》又修改了3遍,然后交给来部队采访的《解放军报》记者带回编辑部。不久,这篇文章发表在1953年1月的《解放军报》上。文章见报给崔八娃带来“撼动山岳”的力量,开始夜以继日地写作,但写出的文章犯了写作初学者的通病:不切实际、编造痕迹严重。

恰逢此时部队开展“忆苦思甜”教育,教员就让他登台诉苦,面对一起出生人死的战友,崔八娃从自己的苦难童年一直讲到参加解放军剿匪、认字、写文章,听得大家时而义愤填膺、时而情绪激昂……散会后,教员对他说: “把你讲的写出来,那就是好文章!”

教员的话一下激活了崔八娃的创作灵感,他把父亲借“驴打滚”债,拼命干活仍还不清的经历写成《卖子还账》,把保长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的罪恶行径写成《郭大肚子》等自傳体小说,相继在《人民文学》 《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等30多家报刊上发表,崔八娃的名字开始蜚声文坛。

当时, 《解放军报》刊载了崔八娃介绍创作经验的短文《我是怎样学习写作的》,他在文中写道: “是党和毛主席的教育培养,让我认识了两千多字,教员每天都出题留作业,同志们嚷着不会写,我也感到困难,文章是有学问人写的,我没进过学校,怎么会写呢?后来我想:不写就永远不会写,反正是作业练习,写得好坏自己看,这样我打破了思想顾虑,下决心练习写作……”短短的语言,既谈了写作过程和经验,也抒发了浓郁的感激之情,可以看出崔八娃在学习写作道路上的认真和努力。

荣誉忧喜

一个通过“扫盲”才学会识字的普通战士,传奇般地创作出多篇文学作品,在国家级报刊上获频繁发表,引发了舆论的兴趣,各路采访记者接踵而至: 《昔日放羊娃、如今写小说》《扫盲出奇效》《战士创作结硕果》等消息、通讯、评论陆续在各报刊、电台刊播,崔八娃被西北军区授予“学文化模范”,荣记三等功。《解放军报》刊发社论,号召全军学习“战士作家崔八娃”刻苦努力、发奋成才的先进事迹。

1953年,崔八娃应邀参加北京“五一”观礼,9月23日至10月6日,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召开,崔八娃作为全国第二次“文代会”代表,与郭沫若、巴金、矛盾等著名作家分在一个讨论组,共商文学发展大计。会议期间,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会议代表。合影时,崔八娃被安排站在毛主席身后,这让他激动万分,连夜写出一篇散文《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第二天分组讨论时,他悄悄拿给邻座的巴金,请求指教:

巴金看过十分赞赏,把题目改为: 《我见到了毛主席》,并写下200多字的评语: “(文章)表达出一个普通战士见到伟大领袖的激动心情和质朴情感,代表了全体官兵和广大群众对毛主席的无限敬仰和热爱……”隔天,这篇作品就在《解放军报》上刊出了,还配发了崔八娃与领袖们的合影照片,即刻在军内外引起轰动,崔八娃又一次成了传奇人物。

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全国优秀短篇小说选》,目录前4篇作品是著名作家刘白羽和李准的文章,崔八娃排名第5位。同年4月,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的英文作品集《一个新的家庭和其他故事》,把崔八娃充满乡土气息的小说《一把酒壶》放在卷首。这是崔八娃的名字首次出现在世界文坛,誉美文章也连篇累牍面世,有的甚至称他是“楷模” “英雄”。

各色光环接踵飞来,却让崔八娃很是不解:自己发表的小说真像评论的那么好吗?许多战友流血牺牲了都很少被提起,自己写出几篇文章就成了“英雄”?正如泰戈尔所说: “鸟翼系上黄金,鸟就飞不起来了。”纷乱的疑虑和各种困惑萦绕在崔八娃的心头,将近一年,他没有再写出好文章见诸报刊。

1956年,上级安排崔八娃到兰州军区“创作班”系统学习文学理论、从事专业写作。坐在课堂听讲却更让他困惑:什么古代、现代的,西方、东方的,写个文章怎么有这么多门道?学习越加深入,他越感到自己文化基础、思想深度、语言表现薄弱肤浅、力不从心,跟不上新时代文学创作的发展。在“创作班”一年多的学习时间里,他只在《解放军报》发表了一篇小说《岩生》,这也是他文学创作生涯中的最后一篇作品。

复员回乡

1957年,军区领导觉得崔八娃应该深入生活,从社会实践“大课堂”中汲取创作能量,决定让他复员,分配到西安长安县(今长安区)人武部,负责征兵动员、宣传工作。

崔八娃在部队时与地方接触不多,很少参与社会活动,他复员来到小县城的消息传出后,采访的记者纷至沓来,邀请他作报告、演讲以及约稿的信函似雪片飞来。不到一个月,就有120多家学校聘请他做校外辅导员。平时冷清的人武部一时间门庭若市,电话不断,几乎变成了为他接待记者、安排活动的“服务部”。崔八娃更是疲于应酬,根本无暇顾及本职工作。当时的人武部部长陈大佑感叹说: “崔八娃来了快一年,几乎天天应酬外面的采访、报告、开会,他本职工作应知应会的兵役、征兵法规、条例却根本没时间看。”

面对这种状况,西安市委领导考虑他是作家,应该到业务对口部门工作,就与崔八娃老家的安康县协商,把他调到了安康日报社做副刊编辑。作家编辑副刊,本应该是如鱼得水,但崔八娃却难胜任。他从写作开始至今,接触的全是叙事类文体,副刊要编辑各类体裁作品,他对诗歌、辞赋,尤其格律诗词如览天书,既不会润色删修,也不懂平仄。社长见他编稿有困难,就安排他到财会科做出纳,这更如语文老师教数学,也难担当。这时恰逢中央发出号召,支持各行业职工回乡支援农业生产,崔八娃立即写申请响应。1958年,他回到久别10年的故乡:安康市沈坝公社沙沟村。

认识自我

20世纪50年代,虽然当时战士作家崔八娃在全国算是小有名气,但在大山深处的沙沟村并未掀起多大涟漪。崔八娃回到家这晚,乡亲们都聚在他家石屋里,听他说这些年在部队写文章、登报纸的经历,大家一脸茫然。“写些啥登报纸,俺们怎一回没见?”一位长辈问。崔八娃愣了愣,无法回答,他知道全村没有一个会写字的人,也找不到一张报纸。

“登报纸当不得饭吃,回来了多在地里下力气,庄稼人就得多打粮食!”长辈磕磕烟袋说。

没几天,公社主任来村里召开大会,说崔八娃这几年走南闯北,社会经验丰富,任命他在村里当大队长,谁知不到几个月,崔八娃却要求辞职。原来,在那“浮夸风”盛行的年代,公社要求各大队粮食亩产必须达千斤,当地农民都知道,贫瘠的黄土地最好年景亩产也超不过200斤,产千斤简直是胡说八道,朴实的崔八娃坚决不当弄虚作假的大队长。

1959年,崔八娃的小说集《卖子还账》出版。不久,他又接到许多约稿、演讲、报告的邀请。这晚,他捏着一沓信函站在檐下发呆……天际中央挂着一弯弦月,淡淡地映出黝黑的山影,起伏的曲线像直不起腰的驼背老人,崔八娃脑海中一幕幕闪过被抓丁、参军、写作,直到转业回乡的历程,既恍惚如昨又宛若一梦,最后他想起村里长辈说的“庄稼人就得多打粮食”,便转身回屋,把信函全写上了“查无此人”。

第二天,崔八娃到公社派出所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崔云风”,又把信函交回邮政所,并嘱托今后有他的信件一律退回。从邮政所出来路经村里的小学校,教室里传来朗朗读书声,崔八娃停住脚步,仔细一听,读的竟是他的文章《狗又咬起来了》,他没往深想,苦笑一下,摇摇头,径直沿路回家,苍莽的大山渐渐吞没了他瘦弱的身影……就这样,曾名扬全国的知名作家淡出了读者的视线,在人们的记忆中逐渐消失。

平凡生活

年复一年, “崔云风”在陕南秦巴大山深处每日艰辛劳作,过着贫寒清苦的农家生活,从未向组织提出任何要求,他生满老茧的双手可以自如地挥舞镢镐、锄镰,却再也拿不动那支轻巧的笔杆。

岁月荏苒,时光进入1984年,北京某部门计划出版《中国当代作家大辞典》,要编写“崔八娃”辞条,需本人照片和近况,记者联系陕西军区、兰州军分区寻找崔八娃无果,又找到安康市,市委宣传部布置各乡镇查寻,历经波折,才在沙沟村找到年逾古稀的“崔云风”。

1989年,安康市举办“解放40周年”庆祝活动,兰州军区几位首长也应邀参加,他们得知崔八娃有了消息,就前往沙沟村看望。偏僻的小村突然来了几十位地方、部队的大干部,一时间各种消息不胫而走:部队来请崔八娃写文章了,崔家要搬到省城了……不久,報纸、电台也出现有关崔八娃的消息,有介绍身世的、报道近况的、分析得失的、探究隐居数十年原因的……

没几年,社会传出许多谣言:崔八娃不会写文章,连字都不认识是假典型,崔八娃的文章都是抄来的,部队、报社已开始追究等等,越传越神、越传越离奇。为平息、澄清谣传,2004年7月,媒体前往采访、报道崔八娃的真实情况。记者从安康市乘车颠簸4个多小时到达沈坝镇,又攀坡爬岭1个多小时,终于来到群山环抱的沙沟村。进到一个糙石垒砌的院落,迎面见3间简陋的石屋,屋檐、房瓦久未修缮、更换,多有撅曲、翘斜。一个身体消瘦、满脸皱纹的老人走出屋子,当得知他就是崔八娃,记者顿发感慨:如果路遇,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典型的陕南老汉就是当年享誉文坛的宿将。

记者说明来意,展示带来的书里《狗又咬起来了》等经典文章,老人眼中放出异样神采,勾起了充满激情的记忆……大家一阵寒暄,谈及当年的创作情况。75岁的崔八娃思维敏捷,谈笑中满是谦虚、歉意和希望:“我哪称得起作家,文章是在教员帮助下写的,还有编辑老师修改的功劳……我40多年不动笔,现在连写字都忘记了,但还是想去西安看看,见见省里有名的作家,自打回乡我就没出过秦巴山。”

此时崔八娃才知道,他写的《狗又咬起来了》《一盏油灯》等小说连续30多年入选中、小学语文课本;作品选人《战士创作选》 《中国优秀短篇小说》等数十种版本:多篇文章被翻译出版,在国外广为流传。

2004年8月1日, 《西安晚报》刊出长篇通讯《深山寻访战士作家崔八娃》,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各种谣言不攻自破。崔八娃从叱咤文坛到隐居僻壤的人生经历,成了文学界的传奇新闻。同年8月16日,陕西省作家协会领导把崔八娃接到西安,专门举行见面会,他不仅见到了许多著名作家,还与当年部队的师文化教员柳山朵重逢。会上,崔八娃获得了省作协会员证,圆了平生的作家梦。

2007年1月31日,战士作家崔八娃埋名隐居、勤恳务农近50年,在家中悄然离世,走完了他78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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