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年与《方壶楼序跋集》

2018-12-03 03:40朱万章
中国书画 2018年10期
关键词:序跋美术史书画家

◇ 朱万章

近几年来,为不少同辈好友或学生写过各种序,有文集,也有画册。但为德高望重的师长论著奉序,且为序跋集作序,这在平生,确乎还是第一次。自从奉命以来,大约已有半年有余,忐忑惶恐之心,每每出现于捉笔之时。因而数次动笔,又数次搁笔,反复再四,眼看书稿已过了三审三校,就差临门一脚,责任编辑已催促多次,薛老师道行深,不便抱怨,只是偶尔问问书何时付之剞劂,而我却越发寝食不安了。究其原因,还是在于自己才学浅薄,而薛老师是学富五车的长者,一言九鼎,名满天下,我实在难掩怯场之感。

好在薛老师不断勉励我,说我是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只需要谈谈自己的读后感就行。这样想来,写这篇序一下就轻松了很多。从本书的选题、选稿到书的设计、校对、付梓,我的确和薛老师一起见证了此书从孕育到问世的全部过程。如今,打印的样稿已在我身边多时,每一篇几乎都烂熟于心,感想倒是很多,真正写起来,反而有一种文思泉涌却又无从落笔之感。书中的亮点不少,想说的话不胜枚举,唯恐挂一漏万,又恐太过庞杂,反而减弱了对薛老师治学、为文、为人的深刻认知。思忖之下,想来不妨就其中一两点印记最深者,拈出来与读者诸君分享,小中见大,见微知著,或可就此略窥薛老师全貌。

薛老师是美术史学界承前启后的一代大家,他继承了20世纪初期以来兴起于中国的美术史学传统。在20世纪30年代,有学者在谈及中国社会科学研究时,认为其时社会学、民族学、史学、民俗学、人类学等多个学科尚处于幼稚、萌芽时代,还谈不上科学研究,而美术史学研究,甚至还不在论列的范畴。数十年后,在前人若俞剑华、滕固、王伯敏、王逊、金维诺等诸多名家的培育下,中国美术史学发展到今天,已灿然详备,从根本上改变了没有学术传统的现状。到薛老师这一代时,无论从宏观研究,还是个案考察,无论从理论建构,还是问题解析,都比以往取得了长足发展。薛老师所倡导的基于文献、图像为根柢的美术史研究,泽被后学,引领来者。虽然如此,薛老师也清醒地认识到,在看似繁荣的当下美术史研究潮流中,也不乏林林总总的问题,这在他的诸多序跋中,常常会流露出来,显示出一个学者的使命与担当。比如,他提出,当下美术史学界存在四大问题:“着眼于宏观的多而潜心于微观的少”“重阐释而不太重视史料”“重文化而轻赏鉴”“重大名家而轻一般美术家”。再比如,他指出晚近绘画史研究的弊端:“套用社会学、历史学和文化史学的既有结论,加以演绎,把一些似可说明这些结论的美术史料纳入先验的模式之中,缺乏实事求是的工作,不善于从具体史实抽引结论”。这些问题意识,就出现在千字文式的序跋中,可谓微言大义,发人深省。

作为画坛祭酒,南来北往求序求跋者,往往踵接于门,薛老师自然日无暇晷,酬应为劳。于是,便有好心人劝薛老师云:“可让求序求跋者代拟初稿,或指定某某学生代笔,然后再由您润色,便立成一篇急就章矣,并言某某名家或某某学者皆如此,不足为奇,不然则穷于应对也。”薛老师正色道:“我无意訾议某名家,但在我,不轻易应承作序,一旦应允,必有感而发,有话可说也。”他每作一序,必浏览书稿,不苟作,不轻言,有的放矢,切中肯綮。数年前我不揣谫陋,有梓行《书画鉴考与美术史研究》之举,千里修书求序,薛老师固辞不获,在极短时间阅读了书稿,谬承嘉许,认为此书的两大特点,一为“力图开拓书画鉴定与鉴藏研究的新生面”,一为“无论研究大家还是名家,书画家群体还是书画家族,都能够从作品出发,善于把作品的研究、作者的研究和问题的思考结合起来”,并指出“研究潜力的发挥还可以更有计划性,还可以建立在更加认真推敲选题的基础上”。我知道这是对后学如我辈者的嘉勉与期许。这样的奖掖后进,贯穿于其他序跋中,成为本书的特色之一。

自古迄今,为人作序跋者,因却之不恭,应之无语,为酬答人情起见,故不乏不痛不痒之作,但在薛老师序跋中,均未见此类文章。他所写学术论著序跋,常常梳理其学术嬗变历程,或对作者的治学路径、学术成果予以臧否,如为《王石谷绘画风格与真伪鉴定》一书所作序中,就对王石谷的摹古风格作了评述,并肯定其作者“立足于风格把握与真伪辨析的结合”,“从鉴赏与创作、仿古与作伪、收藏与流通的联系中推动了鉴定学的研究”;再如《张丑书画收藏与著录研究》之序中,对历朝书画鉴藏与著录的演进有提纲挈领的评介,于作者对此专题研究的来龙去脉也作了论析,使人有就此课题深读下去的冲动。即便对当下书画家画集的序跋,也莫不如此。他在解读书画家作品风格与特点时,习惯借助其作品阐释其画学、书论观点,故若要研究薛老师学术思想,除那些美术史鸿篇巨制外,其序跋是无论如何不可绕过的重要一环。这些序跋,无论是针对学术论著还是书画诗集,或者其他杂书与短论,薛老师均孜孜矻矻,未尝稍懈,故读其寸笺短札,均有行于山阴道上,目不暇接之感。这是本书的另一特色。

薛永年著《方壶楼序跋集》,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8月出版。

在学术论著之外,薛老师所关注的视野从未离开过当下。厚古而不薄今,是其治学的基本态度。因而,在序跋中,对当代书画诗集的关注尤为难得,体现其淹通古今、学老扶幼的特点,足资后学之楷式。值得一提的是,薛老师在当代学者著作和书画家作品集的序跋短论中,习惯将自己融入历史情境中,让我们看到了他的交游、他的学术历程以及对艺术的感悟,这在《紫苑看立辰小品》和《天水相与永》中最为明显。至于薛老师在文章中所一贯表现出的情文并茂,生动鲜活,极富可读性,那就更是值得可圈可点了。

薛老师所作序跋甚夥,十数年来,已裒然成帙。今择其要者,成序跋集一书,此举于嘉惠学林,功在当下,利在后学。愚钝如我者,只能管窥门径,而于其学术精要,未克尽述,或述而仅得其万一。近读清代书画鉴藏家兼学者陆心源(1834—1894)的《仪顾堂集辑校》,中有《刻<圣济经>序》一文,陆氏称其书“文浅而意深,言近而旨远”,今读薛老师《方壶楼序跋集》,可谓于我心有戚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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