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
在一家野生动物园里,有一座高高的瞭望塔状建筑物,是为了方便游人喂食长颈鹿的特制木塔。沿着楼梯攀上去,大约到了两层楼高的地方,有原木所制带栏杆的露台,以方便人们把食品放在手心,供前来觅食的长颈鹿享用。
这家野生动物园很有特色,动物的活动区域相当辽阔,倒是人所能走动的区域比较狭窄。似乎是人在圈子里供动物们观赏。喂食长颈鹿的食物,是一种特制的类似膨化食品的短棒,棕褐色,手指样粗细,据说添加了丰富的营养素,长颈鹿爱吃这种零食,会弃树叶而来舔舐。游人可在木塔旁的小亭子买到这种特供食品,约合人民币10块钱一小包。
我爬上木制高梯,在平台上眼巴巴地等候长颈鹿。高梯前面是一片广阔的草原稀树林区,十分荒凉,有若干只长颈鹿分散在林木中,悠闲地散步。
我以前只知道牛羊成群,却不知长颈鹿也喜欢成群结队。看起来它们都不饿,一副散淡无欲的样子。我把手心的食物短棒捏碎,向空中散去,希图让风把美味的食物分子送到长颈鹿的鼻孔中。
就像钓鱼要先用鱼食“砸窝子”,我不惜血本的诱导政策取得了初步成效,一只有着巨大斑点的黄色长颈鹿慢慢踱了过来。我猜它是一只雄鹿,不但背上腹部有斑点,整条腿上也有,当它奔跑的时候,星芒状的斑点抖动,边缘像锯齿状摩擦着,有的瞬间居然扭成了葡萄叶的形状。只不过这些葡萄叶可不是绿色的,而是带着轻微栗子色的本白。
旁边有一位当地人,手里也捏着一把长颈鹿零食。但他很吝啬,绝不肯随意抛撒。
长颈鹿慢走时步伐相当优雅,前后肢不疾不徐地挪动,四蹄好像四只大餐盘,轮流敲击桌面,给人以不慌不忙的感觉。
吝啬人耐心地等着长颈鹿靠近。他在语言上倒是毫不吝啬,神采飞扬地向我介绍,别看长颈鹿是个慢脾气,一旦受了惊吓和攻击也会飞快地逃跑,最高时速能达到70千米。
吝啬人接着说,不过长颈鹿不善于长跑,它不能连续奔跑超过一个小时。它们的心脏很小。这位长满胡须的中年男子晃了晃自己的拳头,他的拳头像个中号碗。这么大的心脏,如果长在人身上,真是不算小了,但要镶在身高五米的长颈鹿体内,还真是“小心”啊!看来温文尔雅的长颈鹿,还真不是大刀阔斧的猛士。
老管身旁这位热心男子叫“吝啬人”,颇不礼貌。我知道,在印度称照料大象的人名为“象奴”,就称他为“麒麟奴”好了。“奴”字并无贬义。
中国有把长颈鹿叫作麒麟的传统。时至今日,日语及韩语仍将长颈鹿称作麒麟,中国台湾更是直接把长颈鹿叫作“麒麟鹿”。
这是一只壮年的公鹿。麒麟奴告诉我。
我虽不恐高,但在距离地面五米高的梯子上,和一只长颈鹿对视,一时竟十分紧张。
这只雄鹿很漂亮,浑身的棕黄色网状斑纹淋漓酣畅。离得实在太近,鹿身上已经不像远观时可以看出明显的图案,只见一丛丛不规则的异色毛发。它的头上有毛茸茸的小角,眼睛在头部最高位置,大而突出,很单纯而无辜的眼神,一边看着我手中的食物,一边不时向远处眺望。在判定周围很安全之后,它长长的脖子很灵活地趋向我的手掌,忽地伸出了舌头,像钩子一样卷走了我手中的食物。我的天,它的舌头真是天下舌头之王,足足有我的胳膊那么长,最少有半米吧。并不是很宽,这让它扭动的时候看起来像是一条蛇。而且,最最令人惊惧的是——这条蛇是紫蓝色的。在充当完“钩子”的角色之后,长颈鹿的舌头又改行当起了“搅拌机”,将口腔中的食物搅得翻天覆地,不一会儿就咽入食道。
这时正好一束强烈的光线照在长颈鹿的舌头上,它闪电般地把舌头缩了回去,任凭我在手上继续安放食物,它也不理不睬。麒麟奴说,长颈鹿的舌头很怕太阳,它要把舌头藏在嘴巴里,防止被这里强烈的阳光晒伤。
一片薄云遮住了骄阳,天气暂时凉爽了一些。长颈鹿忍不住又向我的手掌凑了过来。我赶紧受宠若惊地倒了一大把食物在掌心,讨好地凑到了长颈鹿嘴边。
长颈鹿这一次认定已和我比较熟识,立刻张开嘴,把它的长舌头探了出来,在我的掌心翻过来掉过去地舔舐,像一台小型推土机,把所有的食物风卷残云般地席卷而去。
被长颈鹿的舌头舔舐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黏黏的,像被一颗巨大的饱含水分的蘑菇冠盖轻轻拂过,软而稍带颗粒感。它温热的口水大颗地滴落在掌心,像半透明的胶水,黏糯温暖。
吃完后,它用乒乓球大的眼珠看着我,好像在说,还有没有了?不要那么小气,都拿出来吧!我倾其所有,将食物悉数捧出。
长颈鹿又一次以它紫蓝色的舌头在我的掌心卷过,将一种属于动物的温度传递给我,那一刻,我心中突然溢满一种沟通的感动。它一下下咀嚼,下颚肌肉有节奏地运动着。脸上的表情依然僵硬,看不出是欣喜还是满足。我不知这是大智若愚,还是真的漠然。当它再次吃完之后,估计已经判断出我山穷水尽,大眼珠子不再看我,踱着缓步,庞大的身躯灵巧地移动着。麒麟奴喂了它几粒点心,然后就吝啬地收起。长颈鹿也很知趣,扭转身体,渐渐远去。
看我怅然若失,麒麟奴说,你在等什么?等着长颈鹿向你致谢吗?哦,不会的。长颈鹿脸上的肌肉很少,所以你看不出它的喜怒哀乐。而且它很胆小,虽说它是地球上最高的动物,可是并不仗势欺人。
那么,如果它受到欺负怎么办呢?我转而担心这温驯的动物。
跑啊,它跑得很快。如果实在跑不掉,它会用蹄子踢向敌人,我听说它一脚能把狮子的肋骨踢断。麒麟奴很有把握地说。这时又有新的客人登上高梯,收了我的小费后,麒麟奴转而向他们走过去。我于是明白了,他手里的长颈鹿点心是要支撑他一天时间的解说的,自然不可随意抛撒。
这天我看到的长颈鹿,看似野生,其实主要还是靠人工豢养,只是活动区域比较大,模拟自然环境,目所能及之处,几乎看不到边界围绕。
后来,我又到了一家范围更加辽阔的自然保护区,在傍晚的夕阳斜照下,看到了三只长颈鹿,正在用长长的舌头掠食树上的叶子。看起来是长颈鹿一家子,爸爸妈妈带着它们的孩子。
长颈鹿似乎并没有发现我们,它们恬淡地吃着树叶,缓慢而平和。夕阳将它们高高的身形拉得不可思议的长远,好像史前时期的怪兽。它们是如此安静,没有表情,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动作,甚至也没有彼此间的交流。
看一群动物自由自在地生活,本身是有魔力的。我这才明白大量人们拍摄的动物世界,其实并不真实。人们将动物的生活浓缩提炼,将那些可能让乏味生活中的人感兴趣的环节——比如弱肉强食,比如争强打斗,比如为了抢夺配偶的奋不顾身,比如大迁徙和万里跋涉……加以浓烈的铺排。这些是不是在动物界真实发生过的片段呢?肯定是的,但这绝非常态,更不是全部。
我想说,真正的动物,并不是时刻在奔跑,也不是不分场合地肆意性交,动物更多的是悠闲常态,是如眼前这样安稳自在、不被打扰地生活着,平静雅致。长颈鹿栗子色的皮毛和黄白色的网纹,在暗中渐渐变得混沌一片。我看不见,但可以想见它们紫蓝色的舌头,如黑色的长蛇,在林木间盘绕,而不必担心被白日炙热的阳光灼伤。
回想起长颈鹿的舌头舔过掌心,有一种眷恋长久萦绕。
诗剧
“天天下雨,自从你走了。”
“自从你来了,天天下雨。”
两地友人雨,我乐意负责。
第三处没消息,寄一把伞去?
我的忧愁随草绿天涯:
鸟安于巢吗?人安于客枕?
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
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
——卞之琳《雨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