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五经”卷中式现象的制度考察:原因与结果

2018-12-01 10:20陈文新潘志刚
社会科学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明清科举制度

陈文新 潘志刚

〔摘要〕 明崇祯朝之“五经中式”现象在清初得到延续并呈增长态势。明清之际,“五经”卷的产生,源于知识界对空疏学风的反感,而试卷的设置为士子们提供了全作“五经”文的可能,士子的学识积累和书写速度也足以应付二十三题的回答。面对“五经”卷这种不合科举程式的行为,朝廷出于招揽人才的考虑,往往网开一面,破格录取,最终导致了对已有的科举程式做出相应的调整。这一事实表明,知识界和政府针对具体弊端所做的努力,其意义虽然比不上原创的制度设计,但却赋予了已有制度自我更新的活力。

〔关键词〕 明清;“五经”卷;“五经中式”;科举制度

〔中图分类号〕D69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8)04-0166-10

① 清代科举考试对“四书”出题的顺序有规定。参见李宗昉等《钦定科场条例》卷十三《三场试题·题目成式·例案》,《故宫珍本丛刊》,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总第336册,178页。

② 胡广等《明太祖实录》卷一百六十,洪武十七年三月戊戌,2467页。“五经”出题的顺序也有规定,参见李宗昉等《钦定科场条例》卷十三《三场试题·题目成式·例案》,《故宫珍本丛刊》,总第336册,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178页。

③ “科场旧例:凡兼做《五经》文字者,以违例贴出。”见王士禛著、赵伯陶点校《古夫于亭杂录》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19页。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科举文化与明清知识体系研究”(16JJD750022)

〔作者简介〕陈文新,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博士生导师,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潘志刚,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湖北 武汉 430072。 据《清史稿》记载:“五经中式,仿自明代。以初场试书艺三篇、经义四篇,其合作五经卷见长者,因有‘二十三篇之目。”〔1〕四书题三篇,从《大学》《论语》《孟子》《中庸》里面轮流选三部书各出一题①,士子须全答。五经题稍多,《诗》《书》《礼》《易》《春秋》五部经典各出四篇②,但士子只需选取某一经之题作答,即所谓的认习一经。若士子将五经之题全答,则是全作“五经”文。倘若得到考官和朝廷的认可,则称之为“五经中式”。然而全作“五经”文并不符合原定的明清科场条例,是违反科举程式的做法。③清人对“五经中式”的史实叙述颇为丰富〔2〕,学界的相关成果也多围绕史实叙述展开。〔3〕本文拟在进一步厘清史实的基础上,就“五经中式”现象产生的原因及其引起的科举体制变革加以探讨。

一、 明清之际“五经中式”现象的延续性

贯通经学的人,并不是明清两代才有。自西汉设立经学博士以来,就有“通经鸿儒”一说,东汉出现了诸如许慎、郑玄等通经的大儒。隋唐以来的科举史上,“通经”者并不罕见。宋代郑晕同五经出身,黄泳、孙奭等人以通经登士籍。〔4〕元朝如滕克恭,经中书省试以“五经中式”。〔5〕有明一朝,早在朱元璋洪武二十三年就出现了一位全作“五经”文的中式者〔6〕;正统年间的支立,因精通五经而被称作“支五经”。〔7〕相比明朝前期的个例,明末崇祯年间涌现的“五经中式”现象尤为引人注目。山东胶州人法若真是清代首位“五经中式”者,他在顺治乙酉年(1645)山东乡试中合作“五经”文而被举为异才,仍准会试。由此可见,自设立“五经”以来,一直都有努力博通这五部经典的人。

明、清之际“五经中式”现象的延续性,从文末附表1清晰可见。

表1显示,崇祯朝出现的“五经中式”现象一直持续到南明王朝,且有与清廷同时发生的个案。如南明绍宗朱聿键隆武元年,也就是清顺治乙酉年,王鸣雷采用合作“五经”卷的方式考中广东乡试。顺治丙戌年,南明湖南邵阳人宁朝柱,也以全作“五经”文考中举人,而《康熙邵阳县志》记载该科时间采用的是崇祯年号。〔8〕江西进贤人朱天宁,于崇祯十二年以全作“五经”卷考中举人,随后在清朝顺治丁亥科(1647)考中进士,这表明清廷对他的举人资格是认可的,否则他就没有资格投考进士。比较法若真和朱天宁二人的科举之路,一个有趣的事实是,法若真的确是清朝第一位以“五经”卷中式的人,但他绝不是首位有“五经中式”经历继而考中进士的清人,在無更早的材料出现之前,清朝第一个具有“五经中式”身份的进士应该是朱天宁。之所以特别强调这些,是因为由此可以看出,由明入清的科举士子,其身上有着较为浓厚的崇祯朝科举色彩:在清朝继承明代科举体制的基础上,士子们全作“五经”卷的方式也得到了延续。就在法若真被赐予举人资格并考中进士的当年(1646),清廷议定禁止士子日后全作“五经”文〔9〕,然而就在当年,山西洪洞人范鄗鼎以全作“五经”卷的方式考中了乡试副榜。

二、“五经”卷越轨行为何以发生并不断延续

由文末附表1-5可知,“五经”卷这种越轨行为主要出现在明末崇祯朝和清初顺治、康熙两朝(此后为朝廷所认可,则不再被视为违规行为),究其发生的原因,可以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

1.明清之际知识界对空疏学风的反感是其基本动因

顾炎武在总结明代灭亡的原因时,曾就晚明士子于五经仅习一经的现象做出如下评论:“国初三场之制,虽有先后而无重轻。乃士子之精力多专于一经,略于考古,主司阅卷,复护初场所中之卷,而不深求其二三场。夫昔之所谓三场,非下帷十年,读书千卷,不能有此三场也。今则务于捷得,不过于《四书》一经之中拟题一二百道,窃取他人之文记之,入场之日,抄誊一过,便可侥幸中式,而本经之全文有不读者矣。率天下而为欲速成之童子,学问由此而衰,心术由此而坏。” 〔10〕由明入清的学者李邺嗣也认为这种情况导致了士子的学术视野日趋狭隘:“自海内不尚古学,学者治一经四书外,即能作制义,中甲乙科。后生有窃看《左氏传》《太史公书》,父兄辄动色相戒,以为有害,遂使举俗尽若避世中人,初不知曾有汉、晋,若此三十年。……凡今日拥盖食粱肉,炤耀里门,俱治一经四书人也。”〔11〕在这种不满于空疏学风的学术思潮中,一部分应考士子会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做出自己的回应。崇祯朝首位作“五经”卷的颜茂猷就是这样一位士子。在《新镌六经纂要》序中,颜茂猷云:“神庙中晚,文章日烂。每一科出,咸阳市上,蝟悬千金。晚学者,亦以此竭其目光心力,而不复知有经学,是犹东门子剽珠于盗人之手,而自以为钓诸象罔也,岂不诬哉。余恶夫世之趋末也,为五经义以砥之,再刖再献,怜才者见收,敢曰稽古之力,其食报于诸圣人,或良自信矣……”〔12〕颜茂猷在乡、会试上全作五经文的行为,无疑是在科场范围内对空疏学风的一种有意识的矫正。

许多知识界人士认为,学风对王朝兴衰影响深远,而能够全作“五经”文者,符合朝廷提倡的“实学”精神,对他们的拔擢有助于形成敦实醇厚的学风。据明人袁表云:

凡入翰林者,非通五经及博雅之士不可滥进,余通四经以下、一经以上中式者,不拘教职、京职及杂职。能复就试以五经中式,亦听备翰林之选。两京外藩督学之臣,即于翰林差出。未经差者,不得入经筵。如此则教官之职重、督学之选精,而人知自爱,士知向风矣。〔13〕

袁表认为进入翰林院的前提条件是通“五经”;对教职的要求也是至少通一经以上。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营造崇尚经学的氛围。

毋庸置疑,首场能够全作“五经”文者,其“五经”方面的知识积累确乎超过常人。如康熙二十六年(1687)丁未科全作“五经”文的查嗣韩和林文英二人,都是出色的士子。据《翁铁庵年谱》记载:

三月,殿试进士。叔元充读卷官……命读第七卷。叔元奏曰:“此卷对策冠场,书法亦工,以‘袯襫二字误书‘(禾+发)(禾+奭),故抑之。”上曰:“此卷好,二字偶笔误耳。”拆视之,海宁查嗣韩也。上大喜云:“此非去岁以五经中式者乎!”众对曰:“然。”又问其人如何。叔元对曰:“学行并优。”上曰:“汝何以知之?”叔元对曰:“臣前任国子监祭酒,嗣韩为监生,每试必第一,以此知之。”上又顾起居注汪霦问曰:“查嗣韩是汝同乡,汝知是人否?”霦对如叔元言。上拔置第二。〔14〕

查嗣韩在国子监时,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为祭酒翁叔元所知。他在殿试中依旧保持着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前十名。康熙帝赞赏他的对策,故忽略他的笔误,直接将他从第七名拔置第二名,成为该科榜眼。林文英的表现也不俗,经考选后成为庶吉士,进入具有“清华之选”的翰林院学习。明清两代能够潜心攻读“五经”并在乡、会试中用一天时间完成二十三题艺考中举人和贡士的士子,洵为良才。至于知名士人顾炎武、赵翼等人对“五经中式”的不屑,或因顾炎武、赵翼本是精英中的精英,而赵翼本人也是“五经中式”者,他们的判断并非基于考试常态,而是基于一个超越常态的思想文化高度。

2.全作“五经”卷的技术性条件已经具备

明清之际知识界对空疏学风的反感促发了部分士子全作“五经”卷的动机,而“五经”卷之所以出现,还有赖于三个技术性的条件。

首先是部分士子有能力全作“五经”文。明清科场条例明确规定,士子于《五经》中领选一经。这看似省去了士子们研习其他四经的压力,但鉴于二、三场考试和殿试会涉及到其他几部经典的内容,所以很多士子会选择通习“五经”,而不是专注于一经。晚明江苏金坛人王肯堂,于万历十七年己丑科(1589)考中进士,其阅读范围遍及经、史、子、集,知识储备相当丰厚。〔15〕清末最后一位探花商衍鎏回忆其备考情形说:“‘四书读后,继读‘五经……,背诵之法,与‘四书略同,但仅读经文而不读注。……我幼年于‘四书‘五经外,尚兼读《孝经》、《公羊传》、《榖梁传》、《周礼》、《尔雅》……”〔16〕商氏读书之广泛说明,要想获取科举功名,不仅需要熟读“四书”,也需要熟读“五经”,而且还需要广泛储备“四书”“五经”之外的知识。部分地方官府鼓励士子攻读“五经”的情形,在清人的小说中也有所描写,如李绿园《歧路灯》第七回中,自身注重经书的学道要求当地举荐“儒童中有能背诵《五经》者,文理稍顺,即准入学充附”。〔17〕大体说来,明清科场上能够全作“五经”文并中式的士子,一般都具备了相当深厚的经学基础。

其次,试卷的设置为士子们提供了全作“五经”文的可能。问世于北宋的活字印刷术,在明中叶后发展迅速:试卷可以批量印制,所有的考题都印在纸上分发给与试者。商衍鎏曾说其乡试题目“三场皆由主考出题,印成分发士子每人一纸”。〔18〕由于与试者可以看到全部考试题目,如果某一士子对“五经”题全都胸有成竹,不免产生全部作答的想法。大部分士子通常遵守考试规矩,只答自己认领那一经的题目,但极个别的士子会与众不同地作出全答“五经”题的越轨行為。

再者,士子书写的速度可以应付二十三题的回答。洪武十七年(1384)颁布《科举成式》,规定“第一场,试《四书》义三道,每道二百字以上,经义四道,每道三百字以上。”〔19〕明初规定了第一场每种题目答题的最少字数,但没有限定最高字数。嗣后迫于阅卷压力,逐渐规定了答题字数的最高限度。明神宗万历元年(1573)议定“士子经书文字,照先年题准,限六百字上下,冗长浮泛者不得中式”〔20〕;万历八年(1590)又定“限五百字,过多者不许誊录”〔21〕;崇祯朝规定“过五百字者不录”。〔22〕结合明初、明末在字数上的最低和最高限制,全作“五经”卷的字数在6900到11500字之间。这对成竹在胸和书写速度快的士子来说并不是逾越不了的障碍。清人卢澍“日可得二十篇”〔23〕,顾炎武也认为书写速度快的人完成首场考试并非难事,其前提是“记诵之多,书写之速”。〔24〕清康熙帝也认为“手敏”即写字快的考生“皆能”全作“五经”卷。 《清圣祖实录》卷二百六十二,康熙五十四年乙未春正月,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册,579页。而在《圣祖仁皇帝圣训》中,康熙认为“五经”卷是“多写数千字耳”,《圣祖仁皇帝圣训》卷十二,《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411册,280页。

3.朝廷采取了予以支持的举措

全作“五经”卷的越轨行为在明清时期一再发生,与朝廷的若干支持性举措也密切相关。

洪武、崇祯、顺治、康熙等朝初次出现“五经”卷时,仅为个例,考官遇到这种情形很快形成了两种处理意见:一是取消成绩,一是作为异才而予以取中。当两种意见不能统一时则上报给朝廷。洪武朝黄文忠被主考官视为异才,被皇帝特允一体会试。崇祯朝颜茂猷的“五经”卷,考官们意见不一:主考温体仁拒绝将颜茂猷选中,而副考吴宗达则认为可以取中。在争执不定的情况下,相互妥协的结果是上疏朝廷。〔25〕顺治朝,考官则是直接将法若真全作“五经”卷的情况上报给朝廷处理。康熙朝查嗣韩、林文英二人的卷子,开始是被监察御史作违例处理,不予誊录,这意味着取消了他们的成绩;后由监试御史陆祖修将这种情况特疏上报给朝廷。〔26〕

朝廷对“五经”卷的處置主要取决于皇上的意旨,而他们通常会网开一面。例如颜茂猷的“五经”卷,崇祯帝认为“该洽,许送内帘”。〔27〕“该洽”意为博通。法若真经过考核后被授予举人资格。而皇帝网开一面的理由,主要在于招揽人才和敦实学风的考量。

隋唐以来的科举制度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完善的文官选拔制度,它的宗旨是选拔人才,而不是抑制人才。为了弥补常科在人才选拔方面的不足,政府还会出台各种办法来拾遗补阙,如“博学宏词科”“经济特科”等等。当康熙四十一年再次出现“五经”卷时,康熙拟旨曰:“所作五经文字,若俱浮泛不切,自不当取中。若能切题旨,文理明顺,一日书写二万余字,实为难得。庄令舆、俞长策,著俱授为举人。嗣后不必禁止,作何定例,著议奏。” 〔28〕康熙帝所遵循的正是选拔人才的宗旨。

学风的敦实与否,也是朝廷关注的焦点之一。康熙五十二年谕:“《四书》、《五经》皆圣人讲理明道之书,贯始彻终,无非精意。近见乡会试,俱择取冠冕吉祥语出题,士子每多宿搆倖获,致读书通经之士渐少。今后闱中题目,应不拘忌讳,庶难预作揣摩,实学自出。”〔29〕康熙帝要求首场考试务必避免出一些士子可能侥幸猜中的题目,“应不拘忌讳”,以造成“读书通经之士”渐多的风气。朝廷恩赐“五经”卷中式、鼓励士人多“读书通经”的意图由此可见。而经学荒疏,也确如康熙所说,乃是一个相当普遍的状况。《歧路灯》第七回中陈乔龄云:

我以实告,这事(五经)我就全不在行。我当日做秀才时,卷皮原写习《诗经》,其实我只读过三本儿,并没读完。从的先生又说,经文只用八十篇,遭遭不走。我也有个抄本儿,及下场时,四道经题,俱抄写别人稿儿。出场时,连题也就忘了。如今做官,逢着月课,只出《四书》题,经题随秀才们自己拣着做,就没有经文也罢。我如何能知晓,谁家儒童能读《五经》哩。〔30〕

由于科举考试重首场,而首场又重《四书》三题,“五经”受到了许多人的轻视。陈乔龄指出的这种情形在《儒林外史》描绘的士人群体中也大量存在。士子这种偷工减料的阅读方式,或许有利于功名的尽快获得,但却败坏了士风,并对国家治理造成遗患无穷的负面后果。执政者对“五经”卷的优待,也因而具有了改变学风和士风的意义。

三、“五经”卷中式终于导致了相关制度的调整

明崇祯朝及清顺治、康熙两朝,士子全作“五经”卷本是越轨行为,然而他们不仅没有受到惩处,相反还受到朝廷优待,得到了社会的认可。这引发了其他士子的模仿,并最终促成了相关制度的调整或变革。这一过程极为曲折,值得认真梳理和讨论。

崇祯朝自颜茂猷全做“五经”卷以来,中式者不乏其人。文末附表1显示,“五经中式”的影响逐渐从福建扩散至东南其他省份,江西、浙江、广东均有人以“五经”卷中式。这种影响也缓慢波及北方和中部一些省份,山东、山西还有湖南都出现了“五经中式”者。随着越轨行为的增多并陆续得到认可,制度调整也提上了议事日程。 “越轨是社会变革的催化剂……同样,越轨行为也能呼吁人们审视旧规范和新模型。”参见〔美〕休斯、〔美〕克雷勒著《社会学导论》,周扬、邱文平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年,135页。康熙四十一年,官方终于接纳了这种行为,允许士子以“五经”卷应考。与此同时,康熙帝提供了相应的“五经中式”名额,后又追加了中式名额。 “康熙五十年请广五经中式之额,以弘圣朝造士之恩。礼部遵旨,议覆直隶各省习五经者,原额取中三名之外酌量加増一名,自今科为始,永为定例。”张应星:《康熙耒阳县志》卷二,《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3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2年,66页。政府的举措产生了显著的效果,文末附表3显示,从康熙壬午科至康熙甲午科,“五经中式”者不绝如缕。

政府从选拔人才和矫正空疏学风的角度出发,将“五经”卷纳入破格录取的范围,并于专经外配给一定名额,但一部分士子出于对功名的追求,只关注政府额外提供的中式名额,并未真以“通经致用”为宗旨,导致许多“五经”卷徒有其名。所以政府在接纳“五经”卷的同时,也在不断调整这一新的条例。

康熙五十四年“甲子,谕大学士、九卿等:‘……五经中式甚属无益,十七岁之幼稚皆能之,不过手敏多写字耳,殊无实学,著停止。”〔31〕在“五经”卷制度运行十三年后,康熙宣布“五经”卷不合规范。

不过继任者雍正在其登基的第二年又恢复了“五经中式”名额,规定领“五经”者,须“先加面试,实在贯通五经,仍听其五经应试”。〔32〕朝廷对领考“五经”卷的士子多了一道考察。此后,雍正帝颁布了一系列关于“五经”考试的规定,提高了“五经中式”的概率:

……雍正丙午另增五经四名,共二十三名。先是康熙乙酉至甲午,五经副榜即占专经定额,至是始另额取中,是科五经副榜及两中副榜者俱准作举人,不为例。〔33〕

雍正八年,加中五经,副榜不拘名数。原例本经在前,与四书同誊草稿。雍正四年,经文照题纸挨写,皆不用誊稿。又雍正五年,五经副榜准作举人一体会试。再各省有两次中副榜者,亦准作举人,一体会试。后不为例。〔34〕

雍正帝不仅增加了“五经中式”的名额,而且不限制“五经”副榜的名额,还规定中“五经”副榜者也可以做举人,一体会试。从文末附表4可以看到,雍正二年恢复“五经中式”,一年之后,丙午科乡试出现了大量的“五经中式”者,江苏、广东、浙江、山东、福建、江西、湖北均有“五经中式”者。同时还出现了大量考中“五经副榜”的士子。

在乾隆朝,对各省的“五经”中式名额经常加以调整,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例如,乾隆六年议:

各省乡试五经卷原有定额,因恐卷数太少时,仍照额取足,是以五经卷必满十五卷始取中一名。如五经卷不足十五名者,不准取中。或遇卷数过多之处,不得于原额之外加取。〔35〕

乾隆十六年又有所修改:

乾隆十六年议准:五经副榜,原无定额,应遵照五经应试人多文佳,于五经中额之外,酌取三四名之例,临期知会考官凭文酌取。〔36〕

乾隆十八年议:

五經应试,大率一时剿袭者多,实能贯通经义者少。壬申、癸酉二科,贵州、广西竞无五经应试之人。至于五经卷多之大省,又因限定额数,虽有佳卷,不得与专经一体凭文取中。是五经卷少者,则不足于额内,大省则见遗于额外,均属不得平允。五经士子,果其淹通经述(术),使解专经,应尤易见长,亦无碍于登进之路。若毫无实学,惟事抄袭,讵可复假以倖售之途。嗣后将贵州、广西并直省五经中额,均行停止,所遗之缺,应令各该督抚查明,归入每科卷多文佳之专经取中。〔37〕

“五经中式”名额的配给问题之所以如此复杂,是因为有些省份教育水平高,领“五经”的士子多,佳卷也多,由于名额的限制导致一些士子不幸落榜;有些省份教育水平低,领“五经”者少,甚至某科竟然没有“五经应试之人”,如贵州、广西等省区,则造成了名额的浪费。比如,朝廷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允许士子以“五经”卷中式,而时隔九年后,贵州省才开始出现以“五经”卷中式的现象:

辛卯典试黔中,获隽者四十八人,皆知名士。有五经卷未全璧,正主试欲缺之,(莫)象年曰:“因地取材,衡文之任也。”遂中三名,黔中五经中式自此始。〔38〕

而且,“知名士”们这几份罕有的“五经”卷,还没有做完。幸好考官莫象年以“因地取材衡文之任”为由力中了三份没有写完的“五经”卷,贵州才开启了“五经中式”的先河。莫氏违例取中“五经”卷的理由,说明贵州地区的教育水平较为落后,反映的是全国各省教育水平不均衡的现实。如下表所示:

上表显示,清代“五经中式(应举)”最多的省份依次是江苏、浙江、福建、江西、广东;较少的省份有广西、安徽①、四川、河南、陕西、云南、贵州。教育发达的省份,“五经中式(应举)”者也多。就一省的内部而言,“五经中式(应举)”数量则反映出各州县的教育水平的差异。

“五经中式”由最初的破格录取,演变为“五经并试”的制度调整,时间点是乾隆五十二年。这一年乾隆颁发了如下谕旨:

士子束发授书,原应《五经》全读,现在乡、会两试,……应试各生……于本经之外,或竟至束书不观,殊非崇尚经术之道。自应于乡、会试二场,酌改每经各出一题,每人作经文五篇……惟士子专习一经奉行已久,明岁即届乡场,为期甚近,若即改用《五经》考试,在大省不乏兼通《五经》之人,或可取中足额,但恐边省、小省全读《五经》者较小(少),猝难通习。……自明岁戊申乡试为始,用《易经》出题;次年己酉会试,用《书经》出题,以后按照乡、会试科分,将《诗经》、《春秋》、《礼记》依次出题考试……即边省、小省,经轮年考试之后,亦俱能诵习《五经》,晓悉义旨,再于乡、会试二场裁去论一篇,《五经》各出一题。〔39〕

朝廷决定从乾隆五十三年(1788)开始,乡、会试轮流从“五经”中出题。“五经”轮试一周后再于第二场中依“五经”各出一题。乾隆五十八年,“五经”轮试已周,嗣后乡会试“五经并试”,并将此定为永制。〔40〕此后,士子不能只研习一经,而是需要通习“五经”。

“五经”卷这种最初的越轨行为,最终导致了科举考试的变革,这是科举史上一个极有意义的事件。它表明,一种统一的考试制度与一个幅员广大的国家之间,存在巨大的张力,因而对制度加以调整,既是必要的,又是困难的,其间出现种种曲折和挫折,并不令人感到奇怪。它还表明,科举制度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处于动态之中,具有一定的可塑性,任何将科举制度简单化、妖魔化的说法都是不得体的。

综上所述,可以指出:作为一项从整体上影响国民生活的官员选拔制度,科举制度对于提高社会大众的文化素养,曾经发挥过显著作用。丰富的常识、健全的理解力和良好的涵养是科举制度下文官选拔的三个必要条件,而科举考试以经学、诗文、策问为主体部分,即旨在满足文官选拔的基本要求。虽然明清时代的进士总量不大,即使加上举人和生员,他们在全部人口中所占的比例也不高,但是,以四书五经为基本教材的人数却远大于进士、举人和生员的总和,社会的整体文化素养由此得到了提高。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以“五经”卷中式现象所导致的制度调整为个案,还可以进一步指出:就明清时代的科举体制而言,为了较好地达到提升社会大众文化素养的目标,知识界和政府针对具体弊端所做的努力,其意义虽然比不上原创的制度设计,但却赋予了已有制度自我更新的活力,其意义也不容低估。

〔参考文献〕

〔1〕赵尔巽,等.清史稿:卷一百八·选举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0:3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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