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如锯

2018-11-30 09:30化长河
思维与智慧·下半月 2018年10期
关键词:木料木匠上学

化长河

我的父亲是个普通农民,又是个受人尊敬的木匠。他一辈子与大山为伴,与土地和木料打交道,几乎没有走出过大山,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

他走完81岁的人生旅程、告别这个世界时,十里八村的乡亲闻讯赶来,要送这个为他们打过房梁、做过嫁妆、钉过门窗的老木匠最后一程——这是山里人对一个人表达尊敬最深沉的方式。

父亲一生坎坷,像一把厚重的大锯,用生命开辟生活,不断将齿磨平,将身磨细,直到在劳作中訇然折断。父亲养育了四儿一女,因分家、外迁、返迁先后亲手盖过三座新房,其难度,不亚于城市工薪阶层的人先后购买了三套房。父亲木工活干得漂亮,是方圆百里闻名的师傅。他的五个儿女中,出了三个大学生,其中一位还考上了北大。这是他最为骄傲的事情,他看着出息的儿女,就像欣赏自己打下的得意的家具,有一种特别的满足和自豪。

父亲常说:“吃点苦怕啥?没有苦,哪有甜哪!”父亲从小帮人放牛放羊,后来学会了做木工活,整天早出晚归,在嗡嗡嘤嘤的拉锯声和丁丁当当的敲打声中辛勤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不识字,但家具的长短高低、农具的方圆曲直,他都成竹在胸。从前,农村盖瓦房需要“汇木料”,就是把准备的木材堆在一起,由木匠来分类定位。这是一项技术活,既要保证房子坚固美观,又要材尽其用。父亲经常被邀请做“汇木料”的把式。后来他年纪大了,不能亲自动手干活了,盖房的人家还是要请他去:“只要您到场看着,我们心里就踏实。”

父亲是大家公认的细木匠。我至今记得父亲做的一个脸盆架,五条腿呈星状分布,前面三条腿顶端分别雕刻着荷花、牡丹、猴子,后面两条腿的横梁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与凤,整个盆架就像一件工艺品。他一闲下来,就拿铅笔和曲尺在纸上画来画去。有一次我带他去参观一座庙宇,他对门楣上方的一块木质镂空雕花着了迷,盯了许久,才不舍地离去。

农忙时,父亲犁地、播种,锄草、收割、打场,没日没夜地忙;农闲时,别人都在叼着烟袋聊天、打牌、看风景,父亲却在挥斧拉锯打家具。他干活不偷懒,更不会偷工减料,经他手做的东西,又结实又漂亮。所以来请他做活儿的人就多,要做的东西也多,经常忙活到深夜,他从没叫过苦,喊过累。父亲63岁那年,我们弟兄几个从外地回来,商定按月给父亲养老钱,让他把地包出去,把木工家什收起来,安享晚年。父亲答应得好好的,但我们一走,他又下地了。他舍不得那耕种了多年的十来亩承包地,也离不开伴他一辈子的木工活。在他的心目中,把土地和锯刨丢了,就等于丢了魂魄,咋能活得安生!

那年夏天,他大中午到地里拔草,因中暑被送进医院,我赶去看望,有些生气地问他:“我们又不缺你的钱花,为什么还要这么舍命干?”他说:“我干了一辈子活,现在要叫我啥活都不干,吃饱坐饿,我做不到啊!”直到他离世,我家的院子里还有一大堆他没有加工完的木料。

父亲逢事看得开,是個乐观的人。“水再大也淹不过鸭子背!”这是他挂在嘴边的话。记得九岁那年,我收拾全家的饭碗往灶房里端时,被门槛绊了一下,碗全都碎了。我头低脚高地趴在台阶上大哭起来,怕挨打。谁知父亲闻声出来,一把拉我起来,替我拍掉身上的泥土,安慰我说:“别哭了,碎了算了。你想啊,要是各家的碗都不碎的话,那卖碗的不都饿死了!”一句话让我破涕为笑。父亲面对无法改变的现实时幽默处置的方式,一直影响着我,让我笑看人生,看淡得失。

父爱如山,厚重深沉。他不夸我们,更没有说过疼我们的话,而是用他特殊的方式表达对我们的爱。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玩耍时,手被割了个口子,流血不止。刚好父亲从我们身旁经过,我把手给他看,他说:“找你妈包扎一下,以后小心点。”就只顾往前走去。我很委屈,哭着对小伙伴说:“我爹不管我了。”一个小伙伴说:“我不信,他到拐角的地方,一定会回头看你。”果然,父亲到了拐角处,回过头来,用目光找寻着自己的儿子。我疼在手上,他疼在心里。

每到开学,五个孩子都要交学杂费,父亲总是东拼西借,保证我们上学。妹妹心疼父亲,不想去上学了,父亲严肃地说:“上学是正道。只要你们愿意上,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要供你们!”

起初,我们三个在外工作的兄弟,给他的养老钱少,近些年条件好了,给他的钱多起来。但他依旧吃得简单,穿得朴素,给他买的新衣服也没见他怎么穿。有一年春节回家,我忍不住问他:“我们给你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他听了很生气:“钱你们给我了,就该我当家吧?我爱花哪里花哪里,你们管不着!”后来,我从乡亲们那里得知,村里修路,他捐款;谁家孩子考上大学,学费不够,他帮补;村里的孤寡老人过年缺年货,他买些送过去。有一次,我发现我送给他的那双军用棉靴,穿在了一个“五保”老人的脚上……

那天,父亲葬礼完毕,村里的街坊感慨地对我说:“你爹,好人啊!”

(木头摘自《河南日报》2018年3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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