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辈》:写出所有无名者的尊严

2018-11-30 01:48李行
中国新闻周刊 2018年44期
关键词:劫匪

李行

在结束了英国爱丁堡戏剧节回北京的飞机上,话剧《蠢蛋》的演员章宇已经睡着了,导演饶晓志因为“恐飞”,就开始听歌,转移注意力。

耳机里传来民谣歌手尧十三用贵州方言演唱的《瞎子》:“拉们讲是那家嘞,离别是最难在嘞,更其表讲现在是秋天嘞,我一哈酒醒来我在哪点,柳嘞岸边风吹一个小月亮嘞。”歌词原意来自北宋词人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飞机巨大的轰鸣声把饶晓志隔绝在这首单曲循环的乡愁之中,在他小时候,故乡是一种约束,是他要尽力挣脱的地方,他觉得那样一个“小破地方”装不下他的情怀和理想。18岁离开家乡,先去贵阳,再到北京。

中戏求学,毕业就一直做话剧导演。在章宇推荐饶晓志听这首歌之前,他一直是没有乡愁的,也许是来自家乡的方言触动了他关于家乡的记忆,他想起贵州老家一位过世的远房亲戚,但又想不起远亲生前生活的任何细节。由远亲,想到老家的一众凡人,他决心为包括自己在内的无名之辈拍一部属于他们的故事。

电影《无名之辈》由此而生,它是一部讲述小人物的群像故事。在贵州一个山水环绕的小城,一对低配劫匪、一个落魄的泼皮保安、一个身体残疾却性格彪悍的毒舌女以及一系列生活在不同轨迹上的小人物,在一个貌似平常的日子里,因为一把丢失的老枪和一桩当天发生在城中的乌龙劫案,从而被阴差阳错地拧到一起,发生了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诞喜剧。

影片中,演员陈建斌饰演想当上协警的保安,虽是个小人物,但保安“明知赢不了生活,却敢和命运作战”的那股劲儿打动了他,“这种劲儿值得尊重,就算是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也要为尊严而战。”陈建斌说。

演员潘斌龙饰演的劫匪“大头”,为追求爱情,铤而走险去手机店抢劫,抢到的却只是手机模型。整部电影的基调从喜剧出发,一开始包袱不断,随着剧情发展,人物身上的悲情色彩愈发突显,演员的卖力表演让观众的情绪像过山车一样,先笑后哭。

作为娱乐大众的类型电影来看,《无名之辈》中一众实力演员的表演确实容易让观众产生共情,但从电影语言层面来看,导演的技法略显生涩。但这没有影响观众对这部电影的赞美。从国外多线叙事的电影《低俗小说》《两杆大烟枪》开始,这样的讲故事方式已经成为一种类型,宁浩凭《疯狂的石头》将多线叙事的类型引入国内,并发扬光大。但在话剧导演出身的饶晓志看来,电影语言只是一种表达工具,他更在意的是要表达的内容。“把故事说花哨了或者剪辑得多巧妙,我的high不在这。我只是觉得用这种多线叙事的结构来描写群像浮世绘,会有更多的空间和可能,我感兴趣的还是关于平凡人的普通故事。”饶晓志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电影中每个名字他都暗自念过无数遍

《无名之辈》杀青一段时间后,编剧雷志龙和饶晓志在剪辑房聊天,聊起电影里的那些人物时,他们有了同一种感触,这部电影讲的是一个关于尊严的故事。

在写剧本的一年时间里,围绕电影的主题,从最初的“孤独”到最后的“尊严”,他们讨论不休。电影片名也一改再改,从最早的《孤独的人都是可耻的》到《人间喜剧》,再到《荒腔走板》,直至最后定下《無名之辈》。

起初,剧本是按照四个独立故事写的众生群像,虽然故事是发生在一天时间内,但彼此之间没有关联。但独立成章的故事太散,像是短片凑成的长片。他们开始寻找这四个故事之间的联系,导演从他的话剧《蠢蛋》里提出来一组人物关系(即两个劫匪闯入高位截瘫的病人家里)作为一条主线,又生发出病人的保安哥哥寻枪这一主线,两条主线互为交织,又生出多条支线。

多线叙事类型并不好做,支线与主线的关系平衡不好,就容易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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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志龙先是在北京写下了三稿剧本大纲,此后在大理洱海边完成了第一稿剧本,又陪同导演去都匀县一边看景一边调整。从2016年8月初写到2017年8月末,一年时间里写了改了十稿剧本,很大一部分精力都花在几条线索的穿插、平衡上。改剧本期间,他一度产生放弃的念头。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从头为每一个主角、配角,甚至客串角色都做了几万字的人物小传,各组人物关系的不同交汇点也都做了不同方案。

电影中每个名字他都暗自念过无数遍。

保安马先勇,确实是“先勇”者,半生先勇,后半生却难以为继;劫匪“胡广生”,是多年前他参与排演话剧里的角色名称。另一名劫匪李海根,外号“大头”,他觉得每个人的身边都会有一个叫“大头”的朋友:憨厚、耿直,经常被人戏谑,但从不发火。

剧本里的每一个人,雷志龙都“见”过。在很多小城市、城中村、县城、农村,他们用他们的方式在活着,像匍匐在广袤土地上的顽强植物。“他们都是无名之辈,但他们都有名字,他们都有故事。我有一晚失眠,脑子里一直都是这些人物,那时电影早已拍摄完毕,我在写另一个剧本,但他们突然拜访,像是我亏欠了他们什么,我还起床为他们每个人都写了两句打油诗。”雷志龙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雷志龙改写剧本的同时,饶晓志开始寻找演员班底。

由于此前与演员任素汐有过合作,导演没有直接发剧本,而是先发三个角色给她选择。任素汐最想演高位截瘫的病人马嘉旗,这个角色在电影里基本全程坐在轮椅上,看起来很轻松,但只靠五官动作来表演,难度很大。事实证明,她用体验派方式演绎的病人确实触动了很多观众的泪点。

章宇是饶晓志的师弟,他在《我不是药神》中饰演的“黄毛”只有九句台词,表演非常克制。与《无名之辈》中脾气暴躁、台词夸张的豪放性格反差很大。但由于此前章宇主演过饶晓志的话剧《你好,打劫》,两人又都毕业于贵州大学艺术学院表演系,很早便认识,他从来不担心章宇对大反差角色的控制能力。

说服陈建斌来饰演保安马先勇,并不容易。在一次吃火锅的聚会上,饶晓志把《无名之辈》的故事说给陈建斌听,对方并没有展开这个话题。直到他把剧本递过去,并多次上门,陈建斌才决定进组。“我当时跟师哥说,你不来我这就开不了机啊。老陈是我师哥,我们对很多人和事的看法,对生活和社会的看法是一路人。我们都喜欢贝克特、契诃夫,长久受戏剧的滋养,在审美上是一路人,我知道他能理解,能诠释好这么个人。”饶晓志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演员碰撞的火花都是给导演的礼物

剧组码好后,主演几乎都提前一个月进组,学习贵州方言。饶晓志觉得,不用方言,电影的魂就出不来了,方言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生动的情感。

开机后,导演和演员会在酒店、餐厅会围读剧本、梳理人物关系,甚至到了片场还经常调整剧本。

在一场过渡戏中,陈建斌建议加一些生活化的细节:电影中,保安马先勇和卖水果的大妈插科打诨,买完李子之后还顺走了一个鸡蛋。

外号“眼镜”的劫匪本来只是导演随便起的一个名字,但章宇给他加了前史:由于他小时候捡过一条死的眼镜蛇,却被装横逞强的他演绎成打死了一只眼镜蛇。后来电影中也交待了这段不堪往事,对塑造外强中干的劫匪性格增加了更多质感。

对导演来说,这些火花都是送给他的礼物。“我们在现场会碰撞很多,包括一些台词,我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剧本里原有的,哪些是现场的了。”

出生于东北的潘斌龙是喜剧演员出身,起初按照此前的表演习惯给导演抖了很多即兴的喜剧包袱。导演认可演员的投入,但采用的不多。“大潘有很多搞笑的包袱,是他习惯了过去他做那种喜剧的逻辑,但我必须在规定情境和人物的路数下。我们是有幽默,但国内有时候很难分清楚幽默和搞笑。我们肯定不是在逗观众笑,我是奔着剧情片去,有一些是我想要做荒谬感,把假定性打破,比如开头,我先让观众去感受离奇感,去奠定观众心理的基调。”饶晓志说。

在被否定的一稿剧本中,章宇饰演的劫匪胡广生曾有过另一个结局:被乱枪打死。章宇特别喜欢这个死掉的结局,有一次酒后,还问导演,为什么不让他“圆满的”死去。

任素汐的戏份杀青后,电影中自己饰演的病人马嘉旗与劫匪胡广生的命运纠葛还经常出现在她眼前。于是,她悄悄写了一首名为《胡广生》的歌,以此为这段人物关系画上一个句号。直到电影进入宣发期,在一次与导演的聊天中,她提到了这首歌,导演听后,将之用作了宣传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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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十三的《瞎子》不仅是片中的插曲,他还在片中客串了一位流浪歌手。电影完成后,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在电影中演唱《瞎子》的片断时,起身离开。直到第二次看,他才忍住离开的冲动。这首让导演萌发创作冲动的歌曲,是尧十三大学时期在宿舍里用八百块钱的声卡、一千块钱的话筒录制的。同时期的另一首歌曲《他妈的》,也被导演娄烨用作电影《推拿》的片尾曲。“因为这两首歌曲的制作设备都是非常粗劣的,我一直不太喜欢这两首作品。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也许触动了他们的哪些情感吧。但后来第二次在电影上看到自己唱的《瞎子》时,也没像之前那么不喜欢。可能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重新制作一版吧。”尧十三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批评我都接受!但演员值得五星!”

合肥路演,一位年轻人在映后交流环节中,表达了对这部电影的强烈共鸣,并含泪分享了自己学习播音专业而越来越不敢说话发声的心酸故事。导演饶晓志也回应,“不要放弃,你会走到自己想要的那一天的,我懂你的感受,所以我也拍了这样一部电影。”

的确,对于导演饶晓志來说,他的第一部电影,改编自他同名话剧的《你好,疯子!》上映时,也经历过一段人生低谷。

豆瓣评分只有6.8,被观众评论话剧味儿十足,票房只有一千五百万。那段时间,他看了提名奥斯卡最佳影片的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电影中的修理工由于过失使得两个女儿葬身火海,妻子亦因此而离开了他。此后,颓废和压抑成为他生活的全部。

饶晓志理解那种压抑,他把自己第一部电影的问题逐条记在笔记本上,也把这种情感移情到《无名之辈》中的失意保安马先勇身上。“可能跟我当时也跟电影里马先勇的状态点像。《你好,疯子!》票房败北,我拼命地想要做第二部,票房干出点成绩来证明自己,我依然是在漩涡里的人,没能跳开。”

对于饶晓志来说,做电影是旅行,做戏剧是家。做电影有生存的考虑,但戏剧已经融入他的生活,是他的信仰。“这两个东西我分得清,我喜欢讲故事,用电影还是戏剧还是小说,都可以。是不是排一出戏去商演,这是工具的范畴,对我来说,是不是把戏剧作为谋生工具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你好,疯子!》也是编剧雷志龙的第一部电影作品,在那之后,很快就写了另外一个剧本《会痛的十七岁》,豆瓣评分3.0。他很清楚,电影行业,编剧唯一的名片就是作品,唯一的尊严也是作品,那个剧本让他尊严扫地,半年时间“被困在失败的阴影中,那些来自观众的差评,是悬在无数夜晚的利剑,如芒在背,却无法言说,唯有深深记住尊严被剥夺的滋味”。

在那段日子,雷志龙常被饶晓志约吃饭、喝酒,有时会聊起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从雷志龙30岁转行做编剧起,就与饶晓志合作了舞台剧《东北往事》《左耳》,《无名之辈》是他们第四次合作。导演想让他知道,他“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糟糕”。

后期剪辑阶段,雷志龙也经常去剪辑室看片子,“我更像一个普通观众,在做后期的一年多时间里,翻来覆去,全片整个看下来有十多遍,每次看竟然都还会被打动。那些演员,演得真是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这部电影从杀青后开始,就是他们的故事,是他们的人生,是他们的喜怒哀乐,是他们和观众去对话、沟通和最后的共鸣共情,而这一切将会是他们的尊严所在。”雷志龙在一篇总结文章中写道。

在导演饶晓志刚刚注册的豆瓣ID上,他给电影打了5颗星,并附言,“批评我都接受!但演员值得五星!”

在《我就是演员》的第一期节目中,“选手”任素汐曾眼含热泪地说道:“其实对大众来讲,我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相貌,但是我觉得这样刚刚好,因为我这样的相貌,刚好可以演一些普通人。我为什么要来到这儿?因为我看到很多好剧本都不来找我。我就是想要告诉他们,我真的可以演得很好。”

对于演员任素汐来说,《无名之辈》里感动大众的体验派表演,应该可以证明她想证明的。

《无名之辈》上映的同期,《神奇动物在哪里2》《毒液》等大片来势汹汹。上映第四天,随着豆瓣评分的上升,排片从呈下降趋势的10%回升到22%,票房过亿。

正如编剧雷志龙所说,电影是最为奢侈的表达,耗费巨大的人力、精力、财力去向观众讲一个故事,什么样的故事值得这样的投入?什么样的故事值得让观众在幽暗的影院凝神坐两个小时?电影票的本质是创作者与观众的契约,用时间去交换时间,并且暗含承诺:观众坐在影院的这两个小时应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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