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恋

椰子酱

一

2001年7月，午后的阳光透过树荫仍然热情烂漫。

老式的窗式空调嘎嘎作响，不断为小屋的主人提供丝丝清凉。蝉鸣一阵接着一阵，难以分辨其中细微的差别，甚至新闻也在反反复复地播放着昨夜北京申奥成功的场景。时间，仿佛一改往日的勤勉，开启了慵懒的循环播放模式。

叶曼在仅仅数天前，还是个目标明确、信念坚定的姑娘。但是區区几天时间，她的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因为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件对乖乖女叶曼而言天大的事。

决定命运的高考终于结束了。现在就算认真如叶曼的女孩，也不再把学习放在首位。

在她的身边，坐着她的真命天子——陈暮。叶曼至今仍然不知道，为何自己没有十五岁之前的记忆。确切地说，叶曼最早的记忆，只能追溯到三年前的今天。在一个本应万籁俱寂的深夜，她和住在隔壁的邻居哥哥刚刚相识，就共度了漫漫长夜。

1998年7月12日，法国世界杯决赛在巴黎法兰西球场激情上演，尚未成年的陈暮带着一点儿也不懂足球的叶曼熬夜观战，然而最终陈暮支持的巴西队以0：3大败于“高卢雄鸡”法国队。偶像罗纳尔多在场上形同梦游，陈暮自己在电视机前失魂落魄。

这就是叶曼最早的记忆片段，她清楚地知道别人眼中的陈暮是个高智商的天才，但是在她眼中，那失魂落魄的呆萌模样才是真正的陈暮。

虽然陈暮从没有向叶曼告白，但唯有在叶曼面前，他才会表现出男孩不靠谱的那一面。叶曼满足于这种没有点破的关系，这是只有她才了解的他。

“你看，这个女孩子不错吧？”陈暮炫耀着iPad AIR里通过MOMO主动向他打招呼的漂亮姑娘。

“嘁……这个脸型，这个睫毛，一看就是MEITU软件修的，不谢。”

“曼曼，你眼光真毒啊！还有你这修图手艺真是一绝，自从你帮我修了头像，主动来加我的人络绎不绝啊！”

叶曼没有搭理陈暮，她手指在陈暮的iPad上滑了几下，突然停了下来。

“你最近都在看些什么网站呀？”叶曼指着页面上出现的不雅广告，皱眉问道。

陈暮勉强解释道：“我没看过这些，这广告是画像投放，有人根据我的浏览器缓存，对我贴了一些标签，比如年龄性别地域啦，上过交友网站啦……正好和这些广告商想要投放的人群——”

叶曼没好气地打断了陈暮，“停！你不要解释！解释就是掩饰！事实胜于雄辩！我就从来没有收到过这种广告！你看看我的手机！”说着叶曼打开了她的iPhone 8随意浏览了几个网站。

“……不会吧……为什么我也会收到这样的广告？”叶曼揉了揉眼睛，有点儿不敢置信。

“事实胜于雄辩嘛……”陈暮坏笑道，“你看，这种广告又和刚才说的画像投放不同，它是基于时间段和地理位置进行的投放，同一个时间段，同一个位置，收到相同的广告，这样容易造成话题传播嘛……”

叶曼虽然听完了解释，但内心中的不快却一点儿也没有平息，“都怪你！害我的手机都被一起玷污了！赶紧想办法还我清白！”

“等等……”陈暮看了一眼时间，突然神色凝重起来，他把脸凑近了叶曼，态度认真，“我们是不是该开始做正事了？”

突如其来的接近让叶曼心跳加速，一丝红晕爬上了她白皙的脸蛋，和浅浅的酒窝相得益彰。

陈暮没注意到叶曼的神色变化，继续说道：“是你先查？还是我先查？”

叶曼这才反应过来陈暮说的正事指的是什么。

今天，是高考放榜的日子。

叶曼和陈暮不仅是邻居，还是上海一所寄宿制高中的同学。他们高中三年同校但不同班，两人的恋爱关系虽然一直没有点破，但是心中早有默契，心照不宣。两个人所报的高校志愿也是如此，同为坐落于申城东北的一所名校。

随着电话另一端毫无波澜地播报着两人的成绩，两个人心中波澜四起。

一边，叶曼发挥稳定，实际考分只比预估低了一分，不出意外是稳稳过了分数线。

另一边，陈暮语文发挥失常，他将与他们俩共同的志愿渐行渐远。

想到不能和叶曼在一起，幻想中无比幸福的大学生活立即蒙上了阴霾，窗外明明是七月盛夏，陈暮此刻却如同在三九严寒被浇了一桶冰水，彻骨寒意在身上蔓延，握着电话的右手僵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不多时，陈暮的左臂突然传来一阵小小的暖意，体贴的叶曼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陈暮的变化，她知道此刻最好的安慰就是不要去安慰，于是她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

多少有点儿理性回到了陈暮的脑回路中，他僵硬地笑着对叶曼说道：“曼曼，恭喜你！”

看着陈暮脸上难堪的笑容，叶曼心情一紧，理性顿时从她的脑回路中消失了，感性的眼泪喷薄而出，激动地打破了一直以来无言的默契，“陈暮……我爱你！”

仿佛一缕澄澈的阳光穿过了乌云密布的暴风雨，陈暮在它的引领下终于看清了方向，挣扎着爬上了岸。他缓慢而有力地将双手架在叶曼的肩膀上，说道：“曼曼，我也是。”

刚刚还楚楚可怜的曼曼突然提高了声调：“什么叫‘也是？！”

陈暮双眼盯着叶曼，缓慢而郑重地重复道：“曼曼，我也爱你！”

叶曼顺势躺倒在陈暮怀里，哭声渐微，陈暮调笑道：“看来我应该去ZHIHU回答一下，落榜生安慰新科状元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哎……刚才那段能重新来过吗？那三个字……应该是你先对我说才对吧？”形式对叶曼而言似乎总有些难以言说的意义。

“你这是要我让时间倒流？这难度怕是比摘星星摘月亮还要高吧……”陈暮宠溺地刮了刮叶曼的鼻子。

“我不管，作为男人你一点儿都不主动，你得补偿我。”伤心劲儿刚过，叶曼的刁蛮劲儿又回来了。

“我的天哪，我赔了夫人还要折兵？！”

“你哪是赔了夫人？明明赚了一个！”

“好吧，你说说看，要什么补偿？”

“我想想啊……我要三个愿望！”

“快饶了我吧，小仙女。你舍得让我住进乌漆麻黑的神灯里，只有被召唤的时候才能见到你吗？”

“嗯……那这样吧，我将会问你三个问题。无论我们将来变得如何，无论答案是否会伤害我，无论是否出于善意，对这三个问题你都要诚实地作答，好吗？”说着，叶曼伸出了小手指。

“成交。”陈暮也伸出了小手指。

拉钩起誓，叶曼立刻就打算用掉第一个问题。

“遵照内心，诚实地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叶曼无比认真地问道，“你爱的是我的灵魂，还是我的外表？”

陈暮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思考了一下，组织了一下语言，回答道：“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都会如痴如醉。你的相片、你的味道、你的表情、你的情绪……连借给你用过的一块橡皮，我至今都仍旧珍藏在盒子里。不过我爱的自然不是橡皮，追根究底的话，是你内在的灵魂，和我们曾经一起经历过的种种。”

“完了？”

“嗯，这回答还满意吗？”陈暮抓起叶曼的右手，边挠手心边问。

“嗯……算及格了吧……”叶曼支支吾吾地说。

于是陈暮一把抱住叶曼，毫不犹豫地向她的双唇发动了攻势。

二

大学的时光充实快乐，但却如白驹过隙，刹那芳华。

落榜的陈暮在毗邻上海的一座城市念書，与叶曼虽是异地，但是除了偶尔斗嘴和吵架，感情却越发地升温了。每次学期末的时候，陈暮都会把一个学期往返的火车票粘在本子上，边上记录着每一次和叶曼约会的情景和趣事。四年过去，厚厚的八本笔记本让叶曼爱不释手。

考上名校的叶曼在学校里按部就班地学习，不错的绩点带她轻松步入世界五百强，开启了清晰的职业道路。

名落孙山的陈暮在学校里大量旷课，差点儿就拿不到毕业证书。然而他在算法和机器学习上表现出了超人的天赋，毕业之后拿了奖学金，受邀前往地球另一边的常春藤名校继续深造。

距离和时差通常是伤害感情的利器。一次次的越洋长途，一次次的深夜守候，一次次分享彼此的喜悦，一次次痛诉彼此的寂寞，一起追最新的美剧，一起看大热的综艺，一起听悠扬的爵士，一起唱拉美的情歌……在大洋两岸陈暮和叶曼先后目睹了卡纳瓦罗亲吻大力神杯，以及哈维首捧大力神杯。

然而陈暮终究没有回来，他留在了遥远的彼岸，继续着自己的事业。有多少次他让叶曼等他，就有多少次他让叶曼失望。十八岁的花季少女已经到了被逼婚的年纪，叶曼最美好的十年青春悄然逝去，却至今没有许配一个好人家。

陈暮的书桌旁，挂着一幅毛笔字书写的座右铭，是陈暮的爷爷离世之前写给他，而他也一直奉为圭臬。

格物致知，修身齐家

“曼曼，再等等我，等我把公司成立起来，我就会回来。”陈暮对自己说。

陈暮找到面前LENOVO电脑中的F盘，里面按照人物和年份将照片归置得井井有条。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已经是他八年里第一千次打开名为曼曼的文件夹了。照片看着看着，窗外就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他看了一眼HUAWEI MATE10上的时间，显示此刻正是2013年1月3日早上五点。

“陈暮啊陈暮，公司开起来之后，时间会不会更少？你还要让曼曼等你多久？”陈暮又对自己说。

陈暮的眼光瞥向身边的毛笔字座右铭，他犹豫再三，平静地将它取下，放在了书桌最下层的抽屉里，紧挨着平时不常用的STANDARD CHARTERED信用卡。他拿起了他的HUAWEI MATE10，拨通了通讯录中第一个号码。

“怎么这时候突然打过来了？你那里才早上五点吧？你没事吧？”身处东八时区的叶曼还在餐馆里吃晚饭，身边有些嘈杂。

“这么晚才吃晚饭容易胖哦……”陈暮说道。

“知道啦，我在和同事一起吃草。我们晚点儿聊？”

“……我想你了，曼曼。”

“乖，下个礼拜你回来不就可以来向我请安了吗？”

“我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再走了。”

“……你没事吧？那你的VPI怎么办？”

“说了好多遍了，不是VPI，是VIP，沉浸式智能实时广告网络。网络上你看到的各色广告，其实不是一开始就在那里的，而是在极短的时间内，通过阅读你身上的标签，高学历啦、旅游达人啦、夜猫子啦……然后匹配品牌方想要投放的人群画像，在广告交易平台上实时竞价之后，结合你的偏好进行的精准展现。只不过竞价是全自动的，算法的突破把这一切都提升到了几毫秒之内就能完成，所以人们察觉不到这个过程……”

“行了行了，你的那套玩意儿的区别在于，在半催眠状况下的虚拟现实中，把广告完美地融合到真实场景中去，使用户无法区分广告与真实世界，从而达到最佳的营销效果。你都解释了一万遍了，我耳朵都起茧子啦！”

“这次我想和你说的不是工作……曼曼，等我这次回来，我们结婚吧？”陈暮终于鼓起勇气说。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不行，就这样答应也太便宜你了，追我的人多着呢，我得再考虑考虑。”

“等我最后一次，好不好？”

“我单身的日子可好过着呢，谁等过你了？”

“那好好享受最后的单身吧！”

“回来告诉我一下，我坐着叔叔的车来接你吧？”

“好，我和我爸打声招呼。才半年不见，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见我啦？”

“嘁……谁对你迫不及待了，上次让你代购的SUPREME再不拿回来就过时了！”

“遵命！立刻拿回来！”

陈暮的脸上扬起了幸福的微笑。

就在此刻，陈暮从甜蜜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了。一阵巨大的悲伤将身处2018年的他又一次吞没了。

三

回到中国之后，陈暮并没有停下他未竟的事业，而是克服万难，找到了一位颇有些人脉的大学同学，一起做起了创业项目。

2013年7月8日，陈暮回国半年之后，项目终于告一段落，陈暮和另一位男性友人庄毅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在此之前，他们已经三天没有离开过那里了。

“庄毅，谢谢啊，这段时间没有你我肯定撑不过去。”

“您就甭跟我客套了，这项目是个明白人都能看得出，绝对的明星项目，万亿级市场。和资本方扯淡不是真本事，你们技术团队的数据处理和核心算法才是实打实的真本事。”庄毅是非常少见的在上海念大学的北京人，普通话带着一丝京味儿。

“要不是你，我大概会把‘人工智能虚拟实境广告平台当作宣传的标语。就我这理科生，这辈子都没办法想出这么好的广告语，‘穿越时空实现你的美梦。啧啧，谁能抗拒得了这种诱惑？”

“嗨，你都跟我吹了我自个儿多少次了，打住，咱们赶紧去吃点儿好的，然后睡到后天早上。对了，顺便把叶曼叫上吧，一起庆个功！你为她打了几千个标签，她为你做了几百小时测试，今儿我就做一次你们的电灯泡，不介意吧？”

“今天就我俩吧，为了她的事情抛下她一次。这周末我就打算向她求婚，你赶紧帮我想想点子。”

“这点子你找我来出就对了，保准我未来嫂子终生难忘！但你回家又要跪搓衣板咯……”

“哪里那么轻松？上次她就说再抛下她就要把我的头按在抽水马桶里唱国歌。”

“哈哈，真的假的？怎么和我认识的那个小鳥依人的叶曼感觉是俩人？上海姑娘在家这么凶悍啊？”

“你自己找个试试呗。”

“上海姑娘，有点儿意思。”

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边喝边聊，放松的喜悦把连日积累的疲劳从身体中彻底释放了出来，两人竟然双双喝断片了，直到凌晨被相熟的居酒屋老板叫了代驾送回了家，仍然不省人事。

今夜早些时候，叶曼一如既往从灯火通明的高楼下了班，就立刻赶往了陈暮创业初期租下的共享办公室。

那是一个由老式石库门改造的空间，红砖和黄白相间的墙体被保留了下来，但是其他部分都做了相当现代化的改造。数栋楼房环绕着一个公共空间，本来是过道和底楼人家的天井，现在却是灯火通明的开放式会议室。办公区域到处摆放着鲜花、绿植和整个人都可以陷进去的沙发。在这里工作的人们，电脑边上不是STARBUCKS就是COSTA，甚至还有些人在工作时间也在喝着CORONA啤酒或者MOET CHANDON香槟，气氛十分放松惬意。

办公场所是叶曼选的，她觉得这里很好。倒不是因为鲜花、绿植、沙发，也不是因为咖啡、啤酒、香槟，甚至位置和租金都不是她考虑的重点。

她还记得，高中时候每周放学，她都会和陈暮坐一段公交车，然后穿近道走回家。他们会一起经过几个小小的弄堂。有时候弄堂里有人骑车，陈暮这时候就会挡在她的外侧。弄堂里有些地方很窄，这时候陈暮就会走到她的前面。三年里他都穿一套校服，三年里她都背同一只包，她想买很多好看的衣服给陈暮，也想买很多漂亮的包包给自己，然后紧紧看着他、跟着他，无论何处是彼方。

多年过去了，回国之后的陈暮虽然有时候会开车来接她，却因为越来越拥堵的交通和越来越繁忙的工作，一起回家的次数比他衣橱中的西服和她衣柜中的包包数量还少。

“都等了那么多年了，不差这个项目最后的几个月。”理智告诉她，陈暮仍然在意她的感受，只是客观情况不允许他做这些没什么助益的事情罢了。她不应该在他最忙碌的时候，还那么让他不省心，做个给他压力的女孩，而是应该做一个懂事的女人，与他一起分担肩上的重担。

思绪纷纷，习惯鬼使神差般主使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像往常每一个下班之后的夜晚一样，她接通了VIP系统，进入了半催眠的状态。

但是她忽略了一点。

陈暮今天发了消息给她，测试阶段已经结束了，不用再去办公室做测试了。叶曼不知道的是，系统设置、电力分布、权限管理与昨天相比都进行了大幅变动。

接入系统的她，出现在了暴风雨中的小船上，数十米高的浪将她的意识搅得天翻地覆。

叶曼本能地抬起头向天上找寻着一些线索，此刻哪怕是一缕阳光，也有可能让她看清方向引领她挣扎上岸。但是乌云密布，何来阳光？

顷刻之间，叶曼的小船被卷入了旋涡，顿时海天无界，上下难辨。

她的意识还在挣扎着，可她的身体却不断地下沉，下沉，下沉。

叶曼从VIP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她浑身无力，呼吸困难，勉强抬起手摸了摸脸，但是没有任何触觉反馈。迷糊中，她看到自己的手上变得黑白相间，大片的黑色覆盖了她的手背，手指和小臂。她的喉咙里充满着腥味，根本没法开口说话。她不敢乱动，伸手摸索着身边的手机，她凭着记忆尝试着拨打最近联系人。

寂静的办公室，拨号音清晰地响了起来。幸运的是，电话打通了。

但是此时的陈暮早已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回答她的只有“嘟——嘟——”的铃声。

叶曼的视野变得一片昏暗，她坚强地又拨打了一次。

电话铃固执地响着“嘟——嘟——嘟——”的声音，毫无变化的征兆。

她已经没有办法看见任何东西了，仿佛被关在了漆黑一片的神灯内部，只有主人的召唤才能让她有机会逃离这个极端无助的地方。

她机械地尝试了第三次、第四次。

然而叶曼发现，拨号音也离她远去，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体内的喘息。

她拨打了第五次、第六次……

四

“你没事吧？”

叶曼被一个温柔的男声唤醒，她费力地睁开双眼，像一个初生的婴儿第一次迎接无边的光明。

“我们回去吧！”

虽然浑身上下都软绵无力，但是听到这句话的叶曼还是精神一振，她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你啊，庄毅……陈暮呢？”

“他……出了点儿意外，等你好了，我再向你解释。你也是真倒霉，我来泰国那么多次都没事，你来第一次就遇上这种灾难性天气，还好现在没事了。”

“哦……”虽然对陈暮颇为刁蛮，但是对其他人，叶曼总是很克制。

三天后，扛不住叶曼的追问，庄毅向她解释了陈暮的去向。

“公司的经营出现了一些问题，技术上的问题违反了一些敏感的法律，陈暮作为技术团队的领头人被起诉了。那个……我前两天问了下法院的熟人，量刑……可能会比较重，估计……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庄毅的眼神有些闪烁。

“你能想办法让人关照一下吗？”

“这……我尽量吧。”庄毅接着说，“对了，他和我说，让你当他死了，不要等他了。”

“这他管不着。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他。”

“哎，你这又是何苦呢……他就算回来，也不会是你认识的那个他了。”一贯善于演戏的庄毅脸上闪过一丝于心不忍。

“我可以去探监吗？”

“抱歉，他不让我告诉你他的任何信息。”庄毅这次的回答异常坚决。

“好吧，那我就在你们的办公室里等他。”

“叶曼，对不起……我们的办公室因为一些原因被查封了，新的办公室地址同样不能告诉你。真的……很抱歉。”虽然回答是事先就和陈暮约定好的，但是此时此刻，庄毅看着眼前温柔又坚定的女孩子，几乎压抑不住心中激荡的情绪，差点儿就把真相托盘而出。

“那你告诉他，我就在共享办公室等他。我每天都会过去。”斩钉截铁地说完之后，叶曼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好的。”庄毅快步转身离开，生怕被看出蹊跷。

他走到十字路口，犹豫了一下，在杂货店里买了两包烟，一口气抽了三支。

这是公司上市后的五年以来，庄毅第一次破戒。

对叶曼而言世界末日一般的2013年，终于还是过去了，而2014年又是一个世界杯年。

叶曼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最久远的记忆——1998年世界杯，陈暮痴迷的巴西队0：3输给法国队，那个失魂落魄的他，呆萌的模样惹人怜爱。那时候，他们还是两小无猜的邻居，虽然没有确定恋爱关系，但是心与心之间却连一根针都插不进。

她也记得他们大学一年级的2002年世界杯，巴西不负众望2：0战胜德意志之后欣喜若狂的他。那时候她们虽然分隔两地，但是有着对未来共同的美好规划，心的距离仍然那么近。

她还记得，大洋两岸隔着十五个小时的时差一起观看的2006年和2010年世界杯，陈暮对巴西队的表现虽然失望，但却不再失魂落魄。他已经从情绪化的男孩变成了有担当的男人。他的精力都转移到了事业上。叶曼知道，陈暮想要立业之后才考虑成家，她对此并没有什么怨言。她知道，要做一个配得上他的女人，不能再那么黏人了。这时候，他们的心虽然还向往着彼此，但是却不再紧紧相连。

终于，叶曼杀死了心中那个刁蛮的小姑娘，压抑了所有不合理的渴望，变得前所未有的懂事。但是陈暮就像庄毅说的一样，在叶曼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2014年世界杯，巴西队被德国队连进七球大血洗，叶曼哭了一整晚，她不甘心，陈暮的巴西队怎么可以输得这么毫无尊严。

简直和她一样。

相互的吸引力并没有让两人彼此靠近，叶曼与陈暮终于像这漫天的星斗一样，被冥冥之中的另一种力量推向了越来越遥远的方向，长眠于无尽的孤独之中。

“2014、2015、2016、2017、2018，整整五年了。庄毅，你说为什么陈暮说话这么不算数呢？”

“曼曼，忘记他吧……”

陳暮不在的这段日子，庄毅隔三岔五就来探望叶曼，与其说他是代狱中的陈暮来看她，不如说他只是自己想来看她。

刚开始，庄毅对朋友的未婚妻叶曼心有芥蒂，但五年过去，他的立场早就从陈暮那边渐渐转到了叶曼这边，他的生活中满是叶曼的影子。

“你知道的，你和他已经没有可能了。无论多久，我可以陪你一起等，直到你不再等他。”庄毅表白道。

五

陈暮的脸上刚刚扬起了幸福的微笑，便突然醒转过来，一阵巨大的悲伤立刻重新将他吞没。

刚刚从VIP中醒来的陈暮，被一阵无边的疲惫感扑倒在床上。

刚才和曼曼打的电话分明是在虚拟现实中，现在是2018年，他早已从美国回到了国内。

“2013年哪里来的SUPREME，又怎么会有HUAWEI MATE10！”

STANDARD CHATERED的信用卡是2017年才申请的，而至今他都没有使用过LENOVO的电脑。

在半催眠的状况下，用户果然无法区分广告和真实世界……陈暮麻木地想道。

每一次从VIP中醒来，都要承受那种巨大的悲痛；而每一次在现实中快承受不下去的时候，又都会想再一次回到VIP里去，如此循环往复，难以逃离。

陈暮自嘲地笑了笑：什么博士，什么首席执行官，什么首富，身上虽然有无数的光环，但是自己和那些重度毒品依赖者又有什么区别？不断在VIP中麻醉自己，却被认为是少有的技术派商人。虽然犯下了滔天罪行，却因为具有战略意义的技术，在监狱里也没受什么罪。如果要说唯一的惩罚，那应该就是明明自己对于现在和未来根本没有任何兴趣，却成天被邀请前往各种场合畅谈现今与未来。

他根本不关心什么未来，因为他的未来没有叶曼，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这五年来，他一遍又一遍地责备自己，错过了叶曼的那通电话，也错了今世余生。

2013年7月8日的那个晚上，他和庄毅喝断片了，醒来已是早晨。他的手机里有八条未接电话，它们来自同一个熟悉的手机号码。

2013.7.8 23：43：10

2013.7.8 23：44：12

2013.7.8 23：45：17

2013.7.8 23：47：01

2013.7.8 23：49：22

2013.7.8 23：51：32

2013.7.8 23：54：47

2013.7.8 23：57：12

还有一条仅有两个汉字的消息来自同样的手机号码，“爱你”。

叶曼于2013年7月8日晚意外身故。

陈暮虽然本没有罪责，但是他积极求罪求罚，主动出示犯罪证据，最后法院判定陈暮过失杀人，判了他五年有期徒刑。

庄毅顺理成章接手了整个项目，调整了几个月之后正式上线，赢得了全球的惊叹，同时也赚得盆满钵满。他不时跟陈暮沟通有无，尽量试着用振奋人心的语气告诉他外界的一切。

“虽然设备的定价十分昂贵，还有额外的网络租用费，但是半催眠下类似梦境一般的体验真的太吸引人了！目前‘穿越时空实现的美梦建模已经支持回到1998-2017这三十年中的任意时代，我们还没上市就成了全球估值最高的公司！”

“昨天标签上传了吗？”

“半清醒状态下的广告植入，结合了消费者个人的各种维度的标签和他们最渴望的场景，品牌商简直是疯了！不仅销售连同品牌的好感度同时井喷，超过九成的品牌都对VIP平台投放广告充满了兴趣！”

“昨天标签上传了吗？”

“你虽然还在里面，但是你的股份我帮你保留着，你的股票数量在个人股东中遥遥领先，估计很快就要当上全球首富了！等你出狱后董事长的职务还要你来担任。”

“昨天标签上传了吗？”

“明天你就要出来了，我来接你吧。”

“好。明天开始我自己上传。”

狱中的陈暮，对一切成果都怀有巨大的罪恶感。他五年里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不断地回忆和叶曼的种种过往。虽然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巨大的折磨，但是他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无数的场景，每一句对白，他都在认真思考着叶曼会有怎样的表情、会用什么样的语气、会有什么样的情绪……五年里，他把叶曼的基础标签扩展到了十万条，每隔一段时间，就把叶曼标签和他们回忆中的场景交给庄毅，让他上传系统。

现实中的庄毅每隔两三天就会去VIP中探望那个陈暮想象中的叶曼。不知道是陈暮的记忆力太好，还是他太了解叶曼，过去的五年里，叶曼从一个生硬的形象变得越发鲜活丰满了起来，让旁人根本无法分辨她是不是本人。

陈暮出狱之后，更是每天都在反复麻醉自己。他穿梭于1998年与2013年之间，不断地精修着不同时代的虚拟叶曼。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表情，他都不能容许虚拟世界的叶曼有一絲一毫的违和感。这种近乎变态的执着，造就了近乎完美的虚拟人物，相比之下，VIP系统投入的精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至说叶曼是陈暮此生唯一的作品也不为过。

这样的叶曼，让处于半催眠状态下的庄毅根本无法相信她是由标签、算法、代码这些东西组成的。她可爱的表情、自然不扭捏的神态、意想不到的动作、时而令人捧腹大笑时而令人难堪的语言，这一切都让他深深地陷入了其中，难以自拔。

庄毅知道，虚拟世界中的叶曼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他，她心中只有陈暮。

但是这个完美的叶曼让他没有选择，只能心动。他甚至对已经死去的叶曼没有任何向往，他所爱的只有眼前这个活生生的虚拟叶曼。

庄毅还知道，陈暮爱的恰恰是已经死去的叶曼，他对虚拟叶曼的寄托都只是在凭吊过去罢了。

庄毅永远没有办法得到她的心，所以决定想办法让她得到他的心。

六

尽管陈暮反复麻醉自己，不断进入系统塑造叶曼，但是他却从未去见过2014年以后的叶曼。在他眼中，2014年以后的叶曼并不存在。

在庄毅软磨硬泡数个月之后，总算把陈暮拉入了与现实同步的VIP系统，两个人回到了当初创业时租用的办公室。

叶曼每天都会在这里等待，2018年的她同样如此，从无例外。

叶曼和陈暮面对面坐在办公桌两侧。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往复，似有若无地注意着他们。

叶曼紧紧盯着陈暮，仿佛他就要在众人眼前烟消云散一般。

陈暮却完全没有正视叶曼，不时地避开目光接触，但是他的声音却异常坚定。

“五年了，你一点儿都没变。”

“你不是说过，像我这样的土女孩越来越少见，这辈子就这样也挺好吗？”

陈暮抬头看了一眼叶曼，顿了顿，说道：“你不是我爱的人，我爱的你早已经死了。”

“你是怎么了？”叶曼显然没想到，她日思夜想的陈暮一见面竟然会突然这么说。

“我爱的不是你。”陈暮一字一顿地说道。

叶曼这次什么话也没说，怔怔地看着陈暮，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身边的人流几乎都朝这边看了过来，本来宽敞的共享办公区域站满了充满好奇心的群众，对着陈暮窃窃私语。陈暮下意识地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叶曼。

叶曼没有接纸巾，任由眼泪把妆都化开了。一阵沉默之后，她问道：“那么当初的约定还有效吗？”

这句话一下子把陈暮的思绪拉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嗯……那这样吧，我将会问你三个问题。无论我们将来变得如何，无论答案是否会伤害我，无论是否出于善意，对这三个问题你都要遵照内心诚实地作答，好吗？”说着，叶曼伸出了小手指。

“成交。”陈暮也伸出了小手指。

“遵照内心，诚实地回答我！第二个问题，”叶曼的声音将陈暮的思绪拉回了眼前，“我要怎样做，才能和你和好如初？”

陈暮这次沉默了很久很久，他有些不忍心，但是却还是狠心摇了摇头，说道：“很可惜，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叶曼落寞地坐在桌子另一端。

陈暮看着与从前如出一辙的叶曼，想起了当年她也有过现在这样的表情。

2005年他决定要去美国念书之后，他告诉了叶曼自己的决定。他以为叶曼会像从前一样，刁蛮任性地非要让自己留下陪她。

然而那一天，叶曼仿佛一夜之间从女孩成长为了女人，她像今天一样，落寞地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紧紧拽着他的手臂，对他说：“去吧。我会替你照顾好我自己的。等你。”

此刻的陈暮差一点儿就伸出自己的手臂，一把将这个拥有一样表情的叶曼揽入怀中。

但他还是忍住了。面前的叶曼，根本只是他自己想象的投射罢了。自己爱的，完全不是叶曼的外表，而是她的灵魂以及与她相伴的十五年岁月。现在和一个想象中的她在一起，那真正的叶曼又何处安放？自己的心里还能容纳第二个她吗？

七

看着眼前鲜活的叶曼，陈暮的思路混乱了，他内心变得越来越焦躁。他突然大声吼道：“你什么也不懂！你什么也不知道！你知道吗？你是我想象出来的！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类！你只是一个程序、一堆代码、一个外表而已！我爱的你早已经死了，而她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压抑了整整五年的陈暮，第一次尽情地宣泄。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看到陈暮这样歇斯底里，叶曼反而觉得好受一点儿了。虽然理智告诉她陈暮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但是她印证了陈暮并没有变心，他对她仍然一片赤诚。这样就够了，这五年并没有白等。

庄毅眼看陈暮失去理智，递过来一根烟。几乎没有抽过烟的陈暮，接过来猛吸一口，一阵咳嗽。“咳咳……我经常回到……咳咳，2013年以前。”

“哟，这是成功让时间倒流了？不是说难度比摘星星摘月亮还要高吗？”叶曼觉得陈暮似乎在胡扯。

“不是……你回忆一下，2001年高考结束查成绩那一天，我是不是带了一个IPAD AIR过来？而你手上拿的是IPHONE 8？”

叶曼觉得有些诡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还是那天，MEITU、ZHIHU、MOMO这些，在那个年代都还没有。这些都是VIP系统的广告，明白吗？”

“像你看的不雅网站那种广告？”叶曼问道。

“算是吧。但你身处的这个世界，实际上是虚拟现实，你看到的广告不是网络页面上的平面图案，而是符合当前场景的实物。在真实的2001年，我们用的手机是NOKIA，但因为是虚拟的世界，场景中的手机本身是个可替换的广告位，可以被各大品牌出价购买。我们被APPLE公司的广告视为了目标客户，所以你记忆中的2001年高考放榜那一天，所有电子设备都被替换成了APPLE的产品！APPLE、MEITU、ZHIHU、MO-MO……他们斥巨资让我们植入到VIP系统中的所有年代，所以就算还不曾出现的技术也出现了，明白吗？”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这些本来就是2001年的产品。我实实在在的在这里，之前的记忆也都很清晰，我还有很多自己的想法，怎么可能是个游戏里的人物？”叶曼对陈暮的说法嗤之以鼻。

“不是游戏，是程序。你的所有外在表现和背后的情绪，都是我预先设置好的。”

“那你告诉我，现在我在想什么？”

“你根本没有心。你做的所有事情只是在表情、情绪、语言上接近真正的叶曼而已。”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心呢？我明明就有很多想法！”

一旁的庄毅义愤填膺地看着陈暮，“陈暮，放尊重点儿，我和叶曼聊了几百次，我确定她是有独立思考能力的。”

“不，只是她的表达方式会让你觉得她有独立思考能力而已。”陈暮面无表情地说。

“可是你毕竟不是我。你不可能知道我的内心。”叶曼针锋相对。

“你也不是我，你不可能知道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内心。”陈暮毫不避让。

“陈暮，你以为这种逻辑游戏就能让我对过去二十年的岁月风轻云淡？找借口也请找个靠谱点儿的好吧？”

“叶曼，你非要这么说的话，让我来问你。你十五岁的记忆里，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看的世界杯吧？”

“然后呢？”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当时其实是你的父亲带着你，你们和我的父亲一起看球，于是我们才认识彼此。”

“哪有这回事？明明只有我们两个人啊……”

“你不觉得你一个十五岁的女生来我家里过夜不合常理么？当时我们可是第一次相见。因为我对你的父母了解有限，所以并未把他们编入你的记忆。实际上，那一天除了我们两个人，我和你的父亲也都在。”

叶曼没有回答，她看上去陷入了沉思。

“这就是你只有十五岁以后的记忆的原因，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之前的你。”

“你是说，我完完全全就是你编的一个故事？”

“确切地说，我用了大量的标签来描述你，并且试着用算法关联了这些标签，以便接近我记忆中的你。现在的你，只是我记忆中叶曼的复制品而已。”

叶曼脸上渐渐浮现了惊恐的神色，曾经每天被陈暮灌输，所以她对VIP的大概原理还是清楚的，虽然有时候也会和现实有种脱离感，但基本上她从未怀疑过自己所在世界的真实性。现在把一切梳理下来，看起来那么顺理成章，支撑着她的世界的支柱，猛然轰塌了，不但这个世界不真实，就连自己竟然也不真实！

她惊恐的神态，引起了庄毅的注意，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你够了没有？”庄毅一把抓起陈暮的衣领，“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做？你以为自己真的是神吗？可以随意主宰他人的命运？她只是个等了你五年的可怜姑娘而已！她只想等你回来，跟你一起过幸福的日子，对她而言，这个世界就是全部，你怎么可以夺走她的一切！？她去世的前一晚，我们还在商量对她的求婚作战，你不仅让她多等了五年，还变得如此绝情，这对她一点儿都不公平！”

“庄毅，住手！”虽然世界正不断在叶曼眼前崩塌，但也许她的算法注定了她的理智无法战胜情感，叶曼还是把看似不那么重要的事情放到了更优先的位置上，“你说我去世，是指的2013年我在泰国遇到海难的那一次吗？那天晚上陈暮想向我求婚，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庄毅答道，“海难是我把系统修复之后替你衔接的记忆，现实世界中的你，在那之前一个月就已经去世了。”

“所以我的电话并不是你故意不接，而是你们在商量如何向我求婚？”一坨粉红爬上了叶曼的白皙脸蛋，还是和她的酒窝那么相得益彰。

眼前羞涩的叶曼让庄毅和陈暮同时闪过一个念头：叶曼从来都没有死去，她永远也不会死去。

尾 声

虚拟世界中的叶曼身上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纹路，她轻声说道：“谢谢你，陈暮！”

“也谢谢你，庄毅。”她看向庄毅，身体开始闪烁。

“难怪1998年十五岁之前的记忆我都没有。陈暮认识我的时间就是1998年，我当然不会有更早的记忆了……

“可是1998年到2013年的这十五年记忆，实在是太鲜明了。”叶曼的嘴角微微扬起，像是想起了一些有趣的回忆，“想必你花了很多的时间来给这十五年编写剧本吧？实在厉害呀，之前我可是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

叶曼闪烁的身体有些变形，她的声音也产生了些许变化，不知道从哪里产生一丝噪音混杂其中。

“陈暮……嘶……我现在理解你了。我能够……想象……嘶，你对真实世界的我，有多么的……嘶……喜爱。估计……嘶嘶……和我对你的喜爱程度……嘶……不相上下吧……

“真是……嘶嘶嘶……好羡慕……嘶……真正的我啊。”

杂音变小了，但是叶曼的周围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强劲电流。

庄毅想要接近她，却被她制止了。

“对不起，庄毅。我一直在装傻不愿回应你的感情。陈暮是我的一切，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呵呵，也许应该说是程序中注定的事……”

“不要怪陈暮。他只是信守了约定，无论是否会伤害我，无论是否出于善意，他都要诚实作答。”庄毅说。

叶曼和周围的环境边界开始融为一体。庄毅作为一个北京爷们儿，人生第一次哭成了泪人。

“陈暮，我的时间不多了。”叶曼显得有些焦急，没有再安慰一边的庄毅，“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好吗？”

“曼曼！！！”叶曼的表情是陈暮从未见过的，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叶曼，这不是他能够理解的叶曼，这不是他编造的故事中叶曼该有的样子。

他看着眼前正在消失的叶曼，想起了当年在漆黑的屋子里孤独死去的叶曼，无尽的悔意涌上心头。

“我们和好如初吧！”陈暮站起身想要靠近叶曼，却被电流直接弹飞了出去。

片刻之后，虚拟空间恢复了平静，叶曼在陈暮眼前消失得無影无踪，没有留下一丝印记，仿佛从来不曾出现在这个世界。

庄毅眼睁睁看着叶曼从眼前消逝，哀号着用力将拳头朝地上捶去。

陈暮的两眼无比空洞，好像有个魔鬼刚刚把他的灵魂从驱壳中抽走了。

眼前还留着叶曼的残像，她微笑着，向他们挥手告别。

耳边还回响着叶曼最后的一个问题，她显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是仍然气若游丝。

“我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和你一起醒来呢，陈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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