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适
Allegretto non troppo
(不太快的小快板)
暴雨如注。
一道炸雷落在近旁,轰轰然震得地都在颤。车夫话说到第二遍,林衍才听清。
“先生,先生,就是这里了!”
是这里?
林衍抬头去看。雨太大了,三步之外只余一片朦胧,又一道闪电,亮光里仿佛见到一个字——“茶”。“是这儿,”车夫恳切地看着他,“城里就这一处了。”林衍摸出一块银元,看看车夫褴褛的湿衣,又加了一块。那车夫绽开一个笑,“谢谢先生。”抖着手把钱接过去,塞进车头上挂着的鸟笼里,“叮当”一声,仿佛已经有许多了。又上前撑开伞,送林衍到屋檐下。然而地上的水足有脚踝深,淌过去,皮鞋登时就灌满了,裤子也被雨打得贴在身上。车夫还要擦,林衍知道是徒劳,“不必。”便进到屋子里去。那门倒厚重,嘎吱吱在背后关上,隔绝开一切,徒剩安宁。
……来早了。
连伙计都没到呢。这屋子不大,却高得出奇,抬头看去,少说也有四丈。顶上洋教堂似的攒了个尖,一个大圆风扇在侧面缓缓旋转,此外便灰突突的,毫无装饰。低处略繁复些,窗上雕着梅兰菊竹的花样,只有一扇敞开,伴着雨声探进来一枝红杏。侧面立了个紫檀座钟,近处几张方桌,围着长凳,中间却支了个大台子,上面铺了暗红色天鹅绒布,摆着两个银质烛台——真可谓不古不今、不中不洋了。
林衍最后才瞧见角落的火炉边还坐着个人。是一个夫子模样的瘦小老者,穿着马褂,正在打瞌睡。林衍低低咳嗽一声。半晌,那人终于偏过头,掀开眼,“我这店今儿不开张,请回!”
林衍被他这样眯着一盯,心竟突突跳起来。只是他好容易才找到这里,怎么肯走,斟酌再三,还是开门见山道:“在下是来赌脑的。”
老者闻言,方才正眼瞧他,抖了抖衣袖起身,再去看林衍时,忽而咧嘴一笑,那嘴角的皮肉便如幕布一般,被拎起来堆到两颊上,“呀,怠慢了!先生坐,我这掌柜当的,这早晚了还什么都没收拾!”话音也利索起来了。他说着拿起桌上的一对核桃,又去窗边,“这么大雨!难怪——先生要是不嫌弃,我这有干净衣衫,您先穿着,过会儿等您衣服晒干了,再换回来?”
林衍讶然道:“您说笑,这雨天怎么晒衣服?”
掌柜盘起核桃来,不紧不慢道:“先生难不成头一回进城?咱们这同外边不一样,我瞧着今儿這天,不单会出太阳,晚些还要下雪呢——先生不信?不信我们赌一赌!”
林衍略有些拘谨,“我可不是来同您赌这个的。”
掌柜笑得更深,“自然,您是来赌脑的嘛。您先坐,我去把那几个头化开。”
林衍怔忪道:“头……还要化开?”
掌柜道:“可不,头这会儿都冻着呢!衣服我放在这了,您随意。”说着就走了。
林衍见里外无人,干脆便换了店家备下的长衫和布鞋。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真升起明晃晃的大太阳来,把杏花的影子打在墙上,随风摇曳。林衍把湿衣裤搭在屋角的凳子上,回过头时,竟见门口站了个少女。她一面伸手摘下兜帽,露出皓腕上一抹翠绿的冷光,一面嘟囔着:“好冷。”那手放下来,又去掸身上的雪渣。林衍想看她的面容,挪了一步,少女闻声转过身来,看见他,慌忙站定,柔声问:“公子可是今日的庄家?”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林衍呼吸一滞,顿了顿才道:“庄家去准备那些……头……嗯,敝姓林,林衍。”
少女轻轻回了三个字:“穆嫣然。”略一施礼,便径自坐到桌边去,把外袍解下来放到一旁。里面一身珠翠锦缎,奢华得十分随意,反倒显得可亲了。林衍一时忘了言语,见她看向自己,才慌忙开口道:“穆姑娘……可是遇到雪了?”
穆嫣然看看窗外,抿嘴笑问:“公子遇到雨了?”
林衍道:“是啊。这天怎么会变得这般快?”
穆嫣然脆声道:“城里东雨西雪,南夏北冬,都是常有的事,全看走哪条路了。林公子是第一次进城吗?”
林衍答道:“我都记不得了……姑娘倒像是很熟悉城里的境况。”他见那炉火上有个大壶,便取来给少女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又顺势坐在她身侧。穆嫣然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又说:“我是生在城里的。”
林衍问:“从没出去过?”见她笑而不答,便赞叹道,“自然是了。看来姑娘便是人们口中的‘完人啊。”
穆嫣然却不喜欢这称谓,蹙眉道:“什么‘完人?要我说,这‘完人就是被困在城中的木偶。”
林衍愕然道:“困在城中?姑娘这话又是怎么说的?进城是多少人一生的梦想,他们想来却不得其门而入,你倒想出去?”
穆嫣然淡淡道:“坤城弹丸之地,不过是借着与城外六国皆有城门相通,才能成为今日的枢纽。而六国虽彼此隔绝,时空又不稳定,但那里的天地却广阔无边。我一直很想去看看。”又转过头,对林衍继续说道,“我确实常听人说,外面的人都想进城来赌脑。公子可知是什么缘故?”
林衍想了想,才答道:“赌脑说起来,赌的是脑这件事物,其实是在赌这些脑中有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记忆。人们读了脑中的信息,就如同在这世间多活了一遭,能看见以往看不见的路,做出不一样的选择——说到底,这赌脑是在赌自己的命运啊。”
穆嫣然问:“那你们赌上命运,又是为了什么?”
林衍低声道:“大约……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吧……”顿了顿,似是不想再多说,便问,“嫣然姑娘既是‘完人,为何还要来赌脑呢?”
穆嫣然眼眸一下子亮了,“我最近一直在想,若是能读旁人的脑,那我就不只是我自己了,而会变成一个更广大的我——说不定还能一下子明白这乱世的真相,进而改变这个世界呢!这不比读书有意思多了吗?所以就来赌脑了!”
林衍讶然道:“姑娘只是因为好奇?”
穆嫣然“嗯”了一声,林衍不解,追问:“可赌脑耗费甚巨,风险又大。”
穆嫣然道:“钱财乃身外之物,若是能一朝参悟得道,冒些险又算什么?”
林衍摇头道:“参悟得道?姑娘竟信这种托词……你到底年纪轻,还是太天真了。”
穆嫣然冷笑一声,“你不也是来赌脑的吗?倒教训起我了。”说着便气哼哼偏过头去,不再理睬他了。林衍还要继续同她理论时,大门却嘎吱吱开了——是老掌柜。他两手各拎了个红木匣子,看着十分沉重的样子,一步一颤。林衍便转而对穆嫣然轻声道:“这位才是庄家。”眼睛却忍不住直勾勾盯着那匣子看。见其样式极为古朴,其一在盖子上画了个黑圈,内书“山料甲”等字,其二画了个金圈,内书“籽料乙”等字,锋骨毕露,功底极深。那边老掌柜瞧见穆嫣然,却喜笑颜开道:“呀,穆小娘子来了!您招呼一声,小老儿去接您啊。”
穆嫣然嘴上道:“哪敢劳烦你!”却一动不动受了他的礼。老掌柜一面把那两个匣子放到中间的台子上,一面还扭着脸对穆嫣然点头道:“您来得巧!今日这两个头,都是上等的好货,您可要先看看?”
穆嫣然略蹙了眉。掌柜忙一拍腿,“瞧我!这等晦气的玩意儿,污了您的眼!”
穆嫣然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是想看——可又会怕……”
掌柜道:“嗨!不怕,都是些死物……”说着就要去掀那匣子。吓得穆嫣然连连摆手,“死的才可怕——”又顿了顿,问,“这头是死的?”
“您别担心,我这里的货,向来童叟无欺!”掌柜一面说着,一面又把那对油亮的核桃捏在手心里,“这头不过是个壳子,从身上切下来就死了——脑是活的就行了。您可知道我们这行当,为什么叫赌脑?”
穆嫣然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那老掌柜见状,便兴致勃勃道:“因为单看头面,任您猜得天花乱坠,也不知道脑里装了什么——可不就得赌么!然而这会赌的人吧,总还是能从脸上多看出些东西的,所谓察言观色,说的便是这件事。小老儿多一句嘴,您今儿个要真是想赌,还是看一看的好。”
穆嫣然迟疑道:“能看出什么?”
掌柜道:“毕竟相由心生——就算别的都不看,也得看看您同这两个头有没有缘分吧。”
穆嫣然问:“又关缘分什么事?”
掌柜微微一笑,“您亲自来,一定是要自己用了。这不是缘分吗?”
穆嫣然正要答話,几人忽听“咚”一声轻响,都齐齐向屋角看去。原是到了正午十二点,西洋座钟报起时来了。黄金表盘之上,探出一副惨白的鸟雀骨架。它支棱开光秃秃的前肢,鸟喙一张一合,发出柔美的“布谷”声响。老掌柜忙高声道:“吉时已到!”又转向穆嫣然,“小娘子请。”
穆嫣然毕竟是大家出身,见此情形也不再退缩,走上前去,伸手在“籽料”的木匣上轻轻一按,那匣盖便径自展开。然而她只瞧了一眼,面上竟愀然变色,连惊叫都堵在喉咙里,只让余人听见本能的吸气声。林衍再也按捺不住,凑近去看。先瞧见内里半黑半白,细看才看清黑的是头发,白的却是裸露在外的脑——匣中头颅的头骨竟被人生生剥去了一半,端的是可怖至极!他这一惊非同小可,退后一步,慌乱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掌柜斜斜看了他一眼,便咔嗒咔嗒盘起核桃,“所谓‘籽料,正是要擦去些面皮,好让客人瞧见里面的脑——怎么,先生连这个都不知道?”
林衍才想起那头的五官如何、年岁如何,自己都没有看到,再想要上前时,心里又打鼓,强压着道:“多谢庄家点拨。”
掌柜停住手,一面把核桃收到袖子里,一面躬身笑道:“终归是咱们小娘子见多识广,头一次见‘籽料,就是这幅气定神闲的模样……”顿了顿,见穆嫣然还是不说话,便又问,“您可要再揭开这山料看看?”
穆嫣然浑身一颤,反手就指向林衍,“他去!”
掌柜忙道:“是了,按规矩也得他来,小娘子是讲究人。”又对林衍道,“先生请!”
林衍见他话虽客气,却只站定似笑非笑看着自己,隐隐透着鄙夷的模样,全不似对那姑娘般恭敬。胸中登时一口气顶上来,几步上前,把匣子一掀,里面的头都跟着晃了一晃。那匣壁竟也随之展开,便见一个剔透的水晶头颅立在那里,内里灰白的脑清晰可见,其上细细密密,爬满鲜红的血管。又是另一种奇诡的景象了。林衍离得近,一时看得太过清楚,竟也如先前穆嫣然那般,满腹惊疑都卡在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所幸穆嫣然先问道:“这……就是‘山料了?”
掌柜道:“正是。‘山料之中,头颅只是存脑的容器,虽可见脑,却看不到与脑共生的‘面孔。对赌脑者而言,就更难判断脑中之物是否难得了。”
穆嫣然撇嘴道:“那还有什么好赌的。这也能算是好货?”
掌柜道:“平常的‘山料我哪敢拿到小娘子面前来?不过这一件颇为不同……”
穆嫣然打断他道:“我不听。你现下编出再多花样,我也无法印证。你只管说这一个——说这‘籽料吧,它好在哪里?”
掌柜忙去卸下那木匣四壁,又从夹层中取出一块光秃秃的头骨,严丝合缝盖在那“籽料”光裸的脑上,如此一来,那头总算齐整许多。能分辨出是个男子,五官略有些肿胀,看着并不年轻了。掌柜忙活完,回道:“小娘子请坐,听小老儿同您慢慢说。”等穆嫣然坐了,他才摊开一只手,对林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林衍迟疑了下,复又坐到穆嫣然身侧。那边老掌柜继续说道:“要说这一个脑比旁的脑好在哪里,还真得从更久远的事情说起。二位可知,这赌脑一行,源于何处?”
穆嫣然一听,便把方才的恐惧抛诸脑后,道:“愿闻其详。”
掌柜道:“彼时有这么一些人,或因年迈,或因病重,快要死了,却以为在将来,人能够长生不老,就将自己的头颅割下来冰冻,留与后人,想要在百年后重生……”
穆嫣然疑道:“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哪个国家的时空能稳定‘百年?‘后人又是什么人?”
掌柜一拍额头,“呀!是我没说明白。小娘子想必知道,这世间曾与现今这乱世十分不同,我们且称其为‘治世好了。在这治世里头,时空处处井然,人人皆是完人,时光从过去流向未来,永不复返。”
穆嫣然愈发疑惑,“有这样的地方?如今连城中的完人都极难见到了……难不成,是他们的城很大?”
掌柜摆手道:“非也。那时并没有城,世间的秩序也比如今这城中要好得多。”他看看两人茫然的神情,叹道,“两位只当这‘治世是座无边无际的城吧,因太大了,连城中的天气都不会被外面的四季影响。”
穆嫣然摇头道:“没有这样的城。你诓我。”顿了顿又对掌柜道,“罢了,你继续说。这些人要重生,又如何?”
掌柜道:“这些人虽是死了,却给世间留下许多头颅。然而百年后,人们只知如何读这些脑中的记忆,却并不能让他们复生。”
林衍却插话道:“您这话没说全,怕是没有人想让他们重生吧。”
掌柜终于正眼看了看他,笑问:“先生这话又怎么说?”
林衍道:“人生在世,自己活下去都已十分不易,谁又会复活一个年迈病重的人,让他成为自己的负担呢?当初这些妄想割头保命的人,未免太蠢了些。”
穆嫣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嗔道:“他们既是快要死了,又有钱财能冻住头,留个念想也不足为奇。你且不要打岔,让庄家说。”
掌柜道:“先生说得十分有理。所以在治世时,鲜有人想去读这些头中的信息,既怕自己受其影响,也有不甚在意其生死的缘故。然而到了乱世之中,这些头颅倒成了人人争抢的资源。只因时空逆转之时,人的记忆也随之消失,活得行尸走肉一般。他们只有凭借读取这些脑中的记忆,才有可能想起自己是谁,明白这世间真正的模样。”
穆嫣然恍然道:“難不成,所谓参悟——就是对自我、对他人的觉知?”
掌柜一怔,收了笑,悠悠道:“不可说啊……”
林衍早前虽对赌脑的缘起略有耳闻,但从未有人像掌柜说得这般详细明白,听得正兴起,却忽然停在这一句上,难免有些失望。没想穆嫣然也有同样的疑问,竟起身行礼道:“还请庄家指教。”
掌柜忙道:“这怎么敢当!然而此事既然名为‘参悟,便得靠小娘子自己悟得。况且小老儿自己也身陷无明①,又怎会知晓它是什么?我只知道,赌脑的生意只城内有,然而读取脑中的记忆的物事,却只在城外才有。这是城中时空稳定的根本——毕竟,若是一人在得到他人记忆之后有所‘参悟,便会致使其所处之地时空逆转,人人忘却过往,重新来过。”
林衍叹道:“这遗忘的无明之苦,又让多少人对赌脑趋之若鹜。”
掌柜闻言,对他苦笑道:“正是,然而能进到城里的人毕竟太少,还有些是去而复返的。那些老赌徒,每每提头而去,又茫然而归,以为自己从未到过我这小小茶馆,直至赌得家徒四壁……我们这行,其实也不好做。”
穆嫣然却不耐烦听他抱怨,道:“罢了。庄家还是同我们说说,为何这‘籽料比旁的脑好?”
掌柜道:“小娘子若是不怕了,可到近前来看。”
他话音才落,穆嫣然便站起身来,林衍也放下茶杯,同她一起凑到那头颅侧旁。掌柜将那片头骨卸下来,道:“二位请看,这脑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衍细看时,才发觉那脑上隐约有一道弯曲的线,顺着沟渠展开,线一侧的脑颜色更深一些,另一侧则更浅一些。穆嫣然道:“像是……拼起来的?”
掌柜道:“正是如此。这意味着此头的主人,曾读过旁人的记忆,且是用最久远的技术去读的。他有可能读了那些源于治世的脑。”
穆嫣然沉吟道:“故而用这一个脑,就更有可能参悟?”
掌柜道:“未必。但这脑既是拼起来的,总比平常的存有更多信息。”
林衍摇头叹道:“可谁能知道这些信息是有用,还是无用?”
掌柜嗤笑道:“先生这话就太外行了。”
林衍忙道:“庄家何出此言?在下只是听闻平日赌脑,都是要看五官来判断其人性情志向,甚或用血缘查出此人姓何名谁,生平如何,再看其价值几许。这直接看脑的法子,该用在‘山料上才对吧?”
掌柜十分干脆,把半块天灵盖往那头上一扣,道:“好,那你看。”
林衍登时语塞。一旁穆嫣然浅笑道:“林公子说的这两样,都得咱们自己看啊。这看的本事才叫赌,不然话都叫庄家说尽了,你我还赌什么呢?这些话他就不能说。”
掌柜躬身道:“您高明。”
林衍道:“可我自己确实看不出什么。”
穆嫣然闻言,却背过身去,先绕到那水晶裹着的“山料甲”处,细细看了看,又调转过头,凑到“籽料乙”近前,用纤纤玉手点了点那光裸的头骨。终于看向林衍,沉下脸道:“你看不出?你进城就是为了查这些头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此话一出,四下里登时一片寂静,只听见头顶风扇缓缓转动时,擦出的“呜呜”轻响。外面无风无雨,日头大约也被云遮住了,故而这屋内也无光无影。一切都是灰色的、停滞的、警惕的。掌柜瞪着林衍,林衍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静默的对峙把时间撕扯得更长了。忽有一只铜鸟从窗口飞入,呼啦啦引得几人都转过脸去看。它泛金的羽翼削落了一朵红杏,在屋中飞了一圈,抖抖翅膀落在那“山料”侧旁。又扬起一边翅膀,“嗒嗒”地啄自己腋下。终于触动机关,打开腹部一道小门。铜鸟复又把头探进自己腹中,竟叼了一枚硕大的红宝石出来,一脚踩住,便站定不动了。
穆嫣然十分惊奇,“这是什么?”
掌柜忙道:“应是有人进城时耽误了,先送来定金。”说着就要上前去取。铜鸟登时展开翅膀,作势要去啄他。掌柜吓了一跳,往侧旁走了两步,那鸟儿随之歪过头去看他,眼睛横着,细看时那眼珠竟是个西洋表,大约是两点一刻的样子。掌柜往回走时,铜鸟又用另一只竖眼看他。显然两只眼时辰不同。掌柜掐指一算,便喃喃道:“快到了。”
穆嫣然赞叹:“此物真是精巧!”又追问掌柜,“它这举动,是说它的主人要买下这‘山料吗?”
掌柜一面答:“正是。”一面伸着头去瞧那宝石。穆嫣然问:“那我们岂不是不能赌了?”
掌柜笑道:“既是赌脑,小娘子只需比他出价高即可。”
穆嫣然道:“我怎么知道他这破石头价值几许?还不是看你想给谁。”
掌柜垂首道:“自然是小娘子先挑,规矩都是给旁人的。”想了想,又舍不得那颗宝石,道,“不过,他定的是‘山料,小娘子中意的是‘籽料,倒也无妨。”
林衍忙问:“那我呢?”
“你?”掌柜哼了一声,怒目看向林衍,“你还是先说明白,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吧!”
穆嫣然轻轻“呀”了一声,也看向他,“被这鸟闹的,倒忘了这一出。”又对掌柜道,“林公子先是在城外辗转跑了几家冷库,才进城直奔你这铺子而来——这可不像是要賭脑啊!”
掌柜道:“这城里城外,哪有事情能瞒得过您!”
穆嫣然点了点头,又看向林衍:“你说明白是进城来做什么的,我就不难为你。”
林衍听她语气,竟是耍惯了威风的模样,终于察觉她不是平常女子,便问道:“姑娘——是什么人?”
穆嫣然偏过头,浅浅一笑,“你还盘问起我来了。你猜我是谁?”
一缕发丝顺着她脖颈散下来,直垂到胸口,黑得发亮,比锦缎还柔滑。林衍被她盯得有些心痒,笑道:“姑娘手眼通天。在下初来乍到,怎么猜得着?只是听闻近来城中人口甚杂,‘完人越来越少,只城主家风严谨,从不许子弟出城一步。不知与姑娘可有什么渊源?”
穆嫣然坐下,端起茶杯道:“我若是说有呢?”
林衍道:“所以我才替姑娘担心哪。姑娘身为完人,最难得之处,就是从未经历过时空逆转,所以清楚知晓自己过往的一切。于这乱世而言,完人所说的话,比时间还要可信呢。然而你只要一步踏出城去,外面的世界如何运转,可就不听姑娘的了。”说到此处,又摇头叹息,“加之姑娘还要赌脑……若是到时候没有参悟,倒扰乱了自己的记忆,实在是得不偿失!”
掌柜却冷笑道:“先生东拉西扯这么一大通,是想绕开小娘子的问话,还是想打消小娘子赌脑的兴致?这等招数,未免太无趣了些。”
穆嫣然收了笑,微眯了眼,对林衍道:“对。你胡诌这些做什么,只管说你为何找来这里就是了。”
林衍看看两人神色,知道再难搪塞过去,便坦然道:“我来这里,既是想要赌脑,也是来查一桩案子。”
另二人同时开口问:“案子?”
林衍颔首道:“穆姑娘既知道我行踪,我也不好再瞒下去。此事说来十分不堪。我原在震国生活,六国之中,此处应是最繁华的所在。然而五日之前,那里却出了桩命案。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市集之中摘取他人头颅。”
穆嫣然惊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掌柜虽未开口,却也露出惊诧的神气。连那铜鸟也抓着宝石,扑棱着跳到近旁的方桌上,侧过头看他。
林衍低叹道:“震国虽比不上城里安宁,但闹市中杀人这样的事情,也是我记忆里头一桩。凶手选在正午动手,用一个束口袋子,套在路人头上,便一走了之。受害者在市集中挣扎许久,可他越是想要扯开那袋子,束口便收得越紧。直至他血溅当场,整颗头颅都被收入袋中。只剩一具无头尸倒伏在地……那惨状,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穆嫣然急切地问:“就没有人帮他吗?”
林衍道:“在下恰巧在侧旁,虽想帮忙,却还是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殒命当场,实在是难以平复,故而一直追查至今。”
穆嫣然道:“真是无法无天了!可抓到那凶手了?”
林衍道:“非但没有抓到人,连受害者的头也在混乱中丢失了,恐怕就是被那凶手拿走了。”
穆嫣然怒道:“震国人怎么如此无能!”
林衍道:“事情太突然,市集人又太多。我原本是要帮忙的,倒险些被警司抓了起来。再说那袋子形状诡异,我问遍国人,竟无人识得,恐怕不是震国之物。二位应当知道,在这乱世之中,各国经历了不同次数的时空逆转,在时间上彼此相差数十年之多,掌控的技术差异极大。若是有人带了这样的事物,从别的国家穿城进入震国,我们也实在是防不胜防啊。”
穆嫣然道:“可这凶手要人头来做什么……”说到一半,便像是想起什么,看向掌柜。
林衍在一旁道:“姑娘可听过‘头颅猎手?”
老掌柜僵直了背脊,硬邦邦道:“你莫要血口喷人!”
林衍道:“我如何血口喷人?还望庄家指点。”
掌柜自知失言。先掏出核桃来盘,没转几下又停下来,去看铜鸟眼睛上的时刻。穆嫣然道:“我虽知道‘头颅猎手,但城里早就没有了。害人性命来赌脑,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是决不允许的。”
林衍道:“姑娘宅心仁厚。然而城中之事,你真的件件清楚吗?”
掌柜一拍桌子,“你敢说城主昏聩?”
他说完才发觉自己贸然点透了穆嫣然身份。幸而穆嫣然并未注意此事,只道:“你何必这样疾言厉色,倒显得你亏心。”她又问林衍,“你查到什么了?”
林衍也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是城主,难怪她知道的这么多。一时答话的语调都比先前轻柔许多,垂首道:“我在震国经营许久,各处关节都有熟悉的人。故而虽晚了一步,但却一直知晓凶手行踪。此人先去冷库,将头颅冰冻,今早又由雷门入城。如今,也该到这茶馆里了吧?”
穆嫣然寒声道:“是这两个头中的哪一个?”
掌柜叫道:“小娘子这话是从哪儿说的!我这店最规矩,几时会从猎手那要买头?”
林衍苦笑道:“这便是他们胆大的关键了——单凭看,我确实判断不出这头是不是震国那个受害者。要想知道真相,还是得赌脑。”
掌柜正要说话,却听穆嫣然冷笑一声:“未必。”
林衍眼睛一亮,问:“怎么说?”
穆嫣然伸出一只手,去抚摸那铜鸟颈上的羽毛。鸟儿瑟缩了一下,却并未抗拒,只是颤抖着抠紧了脚下的宝石。窗外狂风鼓荡,吹落一地花瓣。大门骤然洞开,却见一人提着个袋子,站在外面。
穆嫣然道:“瞧,这就来了。”
Andante
(行板)
黄沙滚滚。
尘土从门外卷进屋里。在洒落的天光之下,众人初时只瞧见来人剪影,待走近些,才看清是个女子,又不尽然。此人自右眼以下的半边面孔,脖颈乃至手臂腿脚,都是钢筋铁骨铸成,纤瘦沉重,森森然泛着金属的寒光。那残缺的另外半张脸上,亦刻满了大小伤口。林衍起身把门关上,老掌柜则拖着步子去关了窗。屋里忽然又沉静下来,只顶上的风扇转得勤,微尘一股一股地飘散入内,弥漫飞舞。
女子摘下风镜,方露出两只完好无损的眼睛。她四下看去,目光先在掌柜身上停了一瞬,又略過穆嫣然,最后却落在林衍身上,震惊地看着他,嘴角抽搐,面皮上生锈的铁片也在颤抖,“你……怎么会在这?”
穆嫣然正色问道:“你是谁?”
女子对这问话置若罔闻,把袋子往邻近的桌子上一放一抖,便滚出一颗头颅来。诸人没料到她这举动,都是一惊。穆嫣然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引得身侧的铜鸟都飞跳到茶壶上,脚下红宝石在壶壁上敲出“咚”的一声闷响。林衍去看时,却见那头颅外面裹了一层乌突突的黑冰,一时也瞧不出有什么端倪。掌柜慌忙收起核桃,抖平袋子,盖在那头之上,颤声道:“怎能给城主看这等肮脏的东西?!”
女子见那头还在,便几步走到林衍身侧,仔细看了看他,才长舒一口气,低叹道:“这也太巧了。”又扬起脸,对掌柜道,“这头就给你了。”说罢抬脚便要走。林衍忙上前拦住她,“且慢!”女子冷笑一声,用机械手轻轻一托,林衍只觉眼前一花,竟毫无抵抗之力,狼狈地跌坐在一旁。然而女子绕过他再去推那门时,大门却纹丝不动,似是从外面被拴住了。她这才回过头,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林衍起身,一脸警惕站在门边。穆嫣然却不慌不忙坐下,缓缓道:“你不能走。在这城中,做‘头颅猎手是死罪!”
那女子一怔,“‘头颅猎手?你以为我是来卖头给庄家的?”随之哈哈大笑起来。大约是喉咙有一半是铁的缘故,那笑声里夹杂着尖锐的嘶鸣,仿佛利爪划过石壁。穆嫣然道:“哦,难道你不是?”女子一面笑,一面说道:“你是城主。你说是,便是吧。”
穆嫣然道:“你就没有什么要申辩的吗?”
女猎手道:“我说了你也未必信,又为何要多费口舌?我杀此人,问心无愧。”
林衍走到她面前,质问道:“这死者是谁?”
女猎手却避开他的目光,道:“你想必已经知道了。”
林衍只觉一股热流窜上头顶,“你就是震国市集上的‘头颅猎手?”
女猎手愕然道:“你当时也在?”眉眼间的神情,显然是承认了此事。穆嫣然低声问林衍:“这头到底是谁的?”
答案就在嘴边,林衍却说不出口。他又是愤恨,又是难堪。只道:“请庄家把头化开,姑娘就知道了。”又狠狠看向那女猎手,“你为何要杀他?是为了庄家的酬金吗?”
女猎手嗤笑道:“这颗头我是送给掌柜的,分文不取。”
掌柜闻言,急得直搓手,“姑奶奶,你是怕事情不够大啊!”
穆嫣然抿了一口茶,对掌柜道:“我倒觉得林公子说得有理,庄家还是先去把这头化开,既能解我的疑惑,又能保你的清白。”
掌柜慌道:“这一时半会儿的,也准备不好啊。”
穆嫣然浅笑道:“我知道你的本事。”又看了看那西洋座钟,“一点钟应当差不多。还是说,需要我找人帮你?”
她话说到这里,已是再不给他推脱的机会了。掌柜左右看看,又见林衍也盯着自己,只得无奈地把头裹进袋子里,缓缓走了出去。大门一开一关之间,只见外面一片惨淡的混沌。风已平息,但尘埃尚未落地,黄沙模糊了天地的边界,几乎分不清是昼是夜。门将掩上时,穆嫣然轻轻打了个响指,便听“咔嗒”一声,显然那门又锁上了。林衍见状,才真觉出这小城主确与旁人确有些不同。他走到穆嫣然身边,发觉她的茶杯空了,便去拿壶,壶里的水又凉了,他便又去屋角续了些水,将那茶壶置于火炉之上。穆嫣然坐下,对女猎手道:“他走了,你只管放心告诉我们实话。你为何要杀那个人?”
女猎手不答。穆嫣然又柔声道:“你说我们不信你,这话就不对。你说出来,信不信在我。我虽年轻,却不糊涂。”
女猎手依旧不作声。穆嫣然却一点不急,继续说道:“就算你不在意生死,事情总也要分辨个对错。人活在世上,不过是争一口气。若是此人该死,我就为你正名,放你出城。”
女猎手道:“他当然该死!”
穆嫣然道:“那就说出来,为什么?”
女猎手静默许久。那边壶里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响。林衍便去提了壶,来为自己和穆嫣然杯中添了茶,又坐到她身边。穆嫣然偏过脸,对他甜甜一笑。两人一时离得太近,林衍直到那女猎手说到第二句,才听见她在说什么。
“……我知道这个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彼时我还是这城中的一个机械卫士,奉命去巽国找他。”
穆嫣然愕然道:“你原先是机械人?”
女猎手眉头一皱,哑声道:“我自然是机械人,你看不出来吗?”
穆嫣然与林衍对视一眼,再看向那半人半机械的女猎手,问道:“那你这身体是怎么一回事?”
女猎手却冷笑道:“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
两人还未答话,女猎手便又道:“罢了,算是同一件事,只是要说得更久一些。”
穆嫣然道:“庄家去化那颗头,还要些功夫,我们不急。你先说你当日去巽国找人,是得了什么命令?”
女猎手便说道:“去警告他,告诉他不要去震国。然而我却一时没有找到他,只能留在巽国。”
穆嫣然问:“这是为什么?机械人没有完成任务,通常不是要立刻回城复命吗?”
女猎手答道:“我去之前,城主给了我一段关于他的记忆,告诉我说,只有找到这个人,才能回到城中。”
“等等。”林衍疑道,“你说城主能给你记忆?”
女猎手没回答。穆嫣然倒十分乐意为他解惑,道:“城中的这些机械人,原是储存人类记忆的容器。但乱世降临后,城里留下了让机械接收人类记忆的法门,却遗失了让人类读取机械记忆的技术,所以他们就只能当卫士来用了。有时吩咐给他们的事情太复杂了,我就会用这个法子。不过,她所说的城主应当不是我,我不记得有这件事。”
林衍沉吟道:“人能把记忆存到机械人里,却不能读取?这事……同赌脑可有什么联系?”
穆嫣然想了想,才道:“确实像是同宗。我听说乱世之始,是源于一个名为‘脑联网的事物。此物能让人与人心灵相通,再无隔阂。这技术应用之初,还需要用机械做媒介,人们才能彼此连接。后来不再依靠媒介,却不知为何搅乱了时空……”
林衍听得瞠目,问道:“人脑与时空有什么关联?”
穆嫣然道:“这……我也不大懂。”
女猎手却在一旁嘶声道:“我倒是听人说过,这‘脑联网搅乱的并不是时空,而是人的记忆。人忘却过往,又看不到未来,就以为时空也乱了。”
林衍闻言,登时想起老掌柜说的“参悟”之事,再细想时,却觉得毫无头绪。穆嫣然对林衍笑道:“你这人总是东拉西扯,我们都被你带远了。”又将眼风扫向女猎手,“你继续说,那位城主给你看的,是什么样的记忆。”
女猎手看看林衍,道:“记忆里只有那个人的容貌,然而它却彻底改变了我。我去巽国之前,竟然自己来到这间茶馆,问掌柜说:我同人类有什么区别,为什么那段记忆里,有我无法理解的情感?
“掌柜告诉我,他只懂人,不懂机械。但他认识一个巽国的钟表匠,算是个世外高人,或许能帮上忙。于是我在去巽国找人的途中,去了那个钟表匠的家。
“那是在沙漠里,一栋孤零零的小房子。门外有一颗枯死的杏树,树下一地羽毛。屋里空间极小,却有一张极大的工作台,四周摆了大大小小的架子,上面满满当当,全是各式各样的零件,几乎连让人站立的地方都没有了。我到那里的时候,工作台上只有一颗核桃大小的鸟头。钟表匠正在用凿子撬开它的头骨。他看见我,就停下手中活计。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制作一架西洋钟。
“他又问我为何来找他,我便告诉他,我想知道自己和人类有什么不同。
“钟表匠回答说,世间万物都有魂灵,只是各自被禁锢在躯壳里。通常而言,机械总会更愚笨,而动物天生便更有灵性。极偶尔地,会有一些生于乱世之前的机械,有异常聪明的头脑。钟表匠觉得,我应当就是其中之一。他知道一些古代的秘法,可以让我像人一样思考。
“我说,我不只希望像人一样思考,我想要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在屋中翻箱倒柜,末了,找出一个尚未完成的座钟,他把时针调到整点,便有一只机械鸟從钟里跳出来,羽翼僵直,鸟喙大开,举动无比蠢笨。他见状摇了摇头,又用铜针取出工作台上那只鸟的脑,小心翼翼放进机械鸟的头中。
“把脑装进去之后,钟表匠触发了一个机关,那机械鸟忽然就展翅飞起来,左跳右跳,活脱脱是一只真正的鸟。
“他问我,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告诉他,是的,我想要成为人。然后他告诉我说,如果是这样,我需要给他找来一颗人脑。”
穆嫣然蹙眉道:“城外怎么会有这种疯子——看来,震国市集上死的那个人,并不是你杀的第一个人。”
女猎手正色道:“我是杀了他没错,但我没有伤害过其他人。这个身体的主人——”她伸出纤白的左手,“她是自愿的。”
穆嫣然道:“我不信。”
女猎手道:“你从未出城一步,又怎会知道世间疾苦?外面有的是绝望的人,只要能挣脱苦楚,他们宁可放弃生命。况且,如今她与我合二为一,又怎么能说是死了呢?”
穆嫣然却不愿意听这些话,道:“你少来同我讲这些空道理。后来发生了什么?”
女猎手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告诉钟表匠,我不会为了自己的欲望去害人性命。所以我就留在了他的房子里,一面做他的助手,一面等待我要的脑。”
林衍听到此处,又恼火起来,讽道:“难道你不是回到城中,同庄家买了一颗头,再去为他猎杀别的人?”
女猎手似笑非笑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不如你来告诉城主?”
穆嫣然责怪林衍道:“自打她进来,你就没说过有用的话,你还是不要说话了。”言辞虽十分不客气,神情却非常可爱。林衍愈发心乱如麻,也就没再张口。女猎手却对林衍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要寻脑,自然应当到城里来,留在巽国的缘由,还是因为我没有找到那人,无法回城复命的缘故。然而两年后,我竟然在钟表匠的房子里见到了他。
“他带了一颗头来。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那钟表匠的住所,也是人们在城中得到脑之后,读取脑中记忆的一个去处。
“然而钟表匠不肯帮他。钟表匠说,巽国难得稳定这么久,他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希望有人因读脑而参悟,致使时空逆转,一切重新开始。
“钟表匠建议他去震国,说那里也有人能让他读脑。”
林衍登时坐直了身子,“震国?”
女猎手道:“正是。所以等他离开那房子之后,我在沙漠里追上他,告诉他当年城主的警告——”
穆嫣然低声道:“——不要去震国。”
林衍道:“那他为什么还是去了?”
女猎手道:“这原因我也不知道,他离开了。但分别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犹豫了。后来钟表匠对我说,他不肯帮那个人读脑的真正原因,是从一开始他就不够坚定——他还没有想清楚,是应该赌上全部的记忆去追求参悟,还是留在当下的生活之中。”
她顿了顿。风又鼓荡起来,吹得顶上那风扇嗡嗡作响,然而并不会再飘进来浮尘了。阳光从窗口洒进来,把窗上的花枝纹样映在地上,像是一幅变形的浮雕。女猎手继续说道:“尽管完成了任务,我还是在巽国多留了一天,就是那个时候,我遇到了这个女子。”她一面说着,一面用右手挡住右脸,剩下的几乎就是一张人类的面孔。
穆嫣然看着那张脸,忽然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低声道:“自愿把身体给你的那个人。”
女猎手道:“你也可以说,是我自愿把身体给她。”
穆嫣然看了看时间,道:“你说了这么久,我们却还不知道你究竟是如何得到这个身体,以及你为什么要在震国杀人。”
女猎手说道:“就要有一个答案了。
“那女子来找钟表匠时,半边身子已动不了了,几乎是爬进屋门的。原本神色并不见卑微可怜,然而我才扶她坐下,她就对着钟表匠哭起来。她说她放弃一切,来巽国寻找那个男人。可他为了读脑,就要离开病中的她,全不在意会忘记她。
“后来我与她融合,才知道,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就是城主让我去找的人。”
林衍霍地站起来,“所以——这是情杀?你与那女子彼此融合,她也就成了你,然后你去了震国,为她复仇?”
女猎手看他许久,摇头苦笑,“你是这么想的?”
林衍咬牙切齿,恨恨道:“还能有什么缘故!两个人无法在一起生活,总有许多原因。只有女人,会为了分手这样的事情,自己寻死觅活不算,还要害人性命!”
女猎手沉默地盯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怪物。倒是穆嫣然伸手拽了林衍一把,“什么叫‘只有女人?你这是连我也骂进去了啊。”说着竟亲自为林衍添了一杯茶,起身递给他道,“我猜那死者必定是你熟识的人,才能让你这样难过。但现在还是不要感情用事,她既然都说这么多了,就让她说完吧。”
林衍喝了茶,气鼓鼓坐下。穆嫣然轻轻按了下他的手臂,算是安抚,又立在侧旁。铜鸟抖抖翅膀,飞落在她肩头。它因一只脚要抓着宝石,只得单脚站着。半晌,女猎手才叹道:“我到今日,才真正理解她当日的话。”
穆嫣然抬眼,问道:“什么话?”
女猎手道:“那女子对钟表匠拉拉杂杂说了许多,哭了又停,停了又哭,然而除了开头那句,也听不出什么重点。终于她收了眼泪,说,爱情会让人失去理智,从这一日起,她要抛弃所有的情感,再也不要为人心动。
“然后她指着我,说她要变成我,变成机械,真正的机械。”
穆嫣然唏嘘道:“虽然可怜,倒也是个法子。所以你们就各取所需,变成了这副模样?”
女猎手道:“那钟表匠说,让机械人变成人的法子他有,但让机械和生物互换身体,他从没有成功过,说着给我们看他的另一台座钟,里面的鸟只余骨架,便是他先前失败的尝试了。他说只能试试让我们合二为一,也顺带算是为女子治病。这时,又有人送了个垂死的病人来,说听闻钟表匠这有存储脑的法门,能让人的头颅活下去。钟表匠便把我们几人叫到一起,告诉我们他的计划。
“他先对那女子说,你不想要的,无非是爱和恨。恨這东西肮脏,不值得留存,但爱终究是可贵的,他想要把这份爱存在病人的脑里面。
“然后钟表匠又问那垂死的病人,是否愿意在脑中多存一份爱?
“病人已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于是钟表匠又继续问那女子,没有了爱与恨,人与机械也就差不多了——你还要变成机械吗?
“那女子毫不犹豫,说了声是。她说自己曾拥有世间一切,却仍觉得索然无味。她赌上一切,来追寻不一样的生活,可经历的这些美好与痛苦,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现在,她想要成为世界的旁观者,不愿再参与其中。”
穆嫣然颔首道:“这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见。此人颇有气魄,确实与常人不同。”又看向林衍,“你看,她抛弃了恨,所以不是情杀。”
林衍道:“她是在说谎。”
穆嫣然笑了笑,又对女猎手道:“你不要理会这小肚鸡肠的男人。如今看来,这钟表匠是成功了?”
女猎手道:“自然是成功了。只是他取脑之时,为了丢弃爱恨,扰乱了那女子的记忆,所以在我心里,总会觉得自己是机械人。”
穆嫣然垂眸道:“爱恨没有了,自我也就消亡了。可惜。”
女猎手反驳道:“消亡?不,这恰恰是我想要塑造的自我,完美的自我。我醒来,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满意极了,便去向钟表匠道谢。他正在把那颗融合了爱恋的头颅放进匣子里。随后提笔蘸了金色的墨汁,在匣子上画了个圈。”
穆嫣然挑起眉梢,“金圈——是‘籽料?”
女猎手慢慢说道:“是连着头存起来的,确实是‘籽料。”
穆嫣然没有再问,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仿佛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那边林衍又坐不住了,道:“你到底还是没有说,你为什么要杀他!”
铜鸟飞跳到穆嫣然的手肘上。她便顺势抬起手,对着窗口的光看那颗红宝石。见其大如黄豆,色泽更是浓如鸽血。便一面猜度这价值高昂的定金是何人所付,一面又想到震国死者的身份。林衍急切的神情让她明白,自己是这屋中唯一的一个不知情者,真相早晚要浮出水面。便也不再多说,只略带嗔怒道:“你就不能好好听着?”
林衍不语。女猎手终于继续道:“虽说晚了两年,我也变了模样,但我还是完成了城主交给我的任务。所以钟表匠确定我的身体无碍后,我就回城复命。然而等我到了城中,却发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城中无主。”
穆嫣然怔住,“你说什么?”
女猎手对上她的视线,一字一顿重复道:“城中无主。”
穆嫣然沉下脸道:“这不可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女猎手却不答她的疑问,“我也觉得不应当。于是便又来这茶馆里,问老掌柜,城里发生了什么。
“掌柜告诉我,城主离开已有一段时日。近来城外诸国时空接连逆转,有人说这是末世将至的征兆。我告诉他说,只要城还稳定,就不会有大乱。
“然而掌柜说,城中无主的消息恐怕已经泄露到城外。他听闻震国有人打通了各处关节,要将读脑的器物偷偷送入城中,倘若城中时空逆转,这天下最后的秩序也会消亡。他希望我能够去震国猎杀此人。
“我告诉他说,没有城主的命令,我不能出城做这样的事情。
“他听了这话,很奇怪地看着我,仿佛这时他才认出我是谁。最后他说,你不再是机械人了,你是你自己的主人。你可以做你觉得正确的事情。”
穆嫣然沉声道:“可那个人——为什么非要在城中读脑?”
女猎手答道:“掌柜说,此人曾来过他的茶馆,坚称天下早已失去正道,须得涅槃重生,才能终结乱世,回归正途。”
穆嫣然怒道:“一派胡言!”
女猎手又道:“掌柜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此人是个老赌徒,应当是寻常赌脑已无法让他满足,才会妄想要进城参悟。并不是为了终结乱世。”
穆嫣然骂道:“自私!无耻!”
林衍道:“就算她说的是真的,那个人也没有犯罪。自私并不是罪,杀人才是罪!”
女猎手道:“他打算要做的事情威胁到城的安危,我必须阻止他。”
穆嫣然叹道:“的确。若是我在城中,应当会让你去杀他的。”
林衍霍然起身,道:“你也听信她的话?这些都是推测,是诛心之论——你们有什么证据!”
女猎手淡淡道:“我去问他了。”
林衍疑道:“什么?”
女猎手道:“我去震国原本并不是要杀他,而是要劝他。我知道他在震国会住在哪里。毕竟我还有这女人的半个身体,和他们之间的一些记忆。
“我在离城不远的地方见到他。他不认识我了。我说自己是城中卫士,他就问我是否能偷偷帮他打开城东通向震国的雷门。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进城。他说,他有一样禁忌之物,非要送入城中不可,又许诺给我许多钱财。我假意应下,随即回城去找寻当年城主抓捕头颅猎手时收缴的凶器。再之后,就是震国市集上,你所看到的那一幕。”
她说完,窗外的风忽然猛烈起來,吹得花枝刮在窗棂上,敲出“笃笃”的声响。半晌,穆嫣然终于说道:“故事编得不错,但你还是要死。”
女猎手惨然一笑,“我说过,你不会信。”
穆嫣然道:“我自然不会信。林公子和你从震国先后进城,不过是这一两天的事。所以你方才所谓的城中无主,也就是前几日,可那时我就在城里——你怎么说?”
女猎手怔了怔,竟被问得哑口无言。穆嫣然又道:“你不要以为扯上庄家,我就没办法印证此事。他这段时间闭门谢客,专为等这两颗头。”说着指了指台子上的“山料”和“籽料”,再看向女猎手时,语气愈发冰冷起来,“再说,怎么会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进城来到这间茶馆呢?”
女猎手问道:“你是完人?你记得过往的一切?”
穆嫣然道:“当然!我可是城主。”
女猎手却像是入了魔,喃喃念道:“完人,完人……”她半边面孔发红,另半边的铁皮之中,却隐隐透出机械内核飞速计算时,才会发出的“呜呜”声响,自言自语道:“我没有说谎——若你说的也是真的,那么……”
正当此时,门又嘎吱吱打开了,来人是掌柜。几人都转脸去看他,却见他拎了个红木匣子,垂头丧气,一步一颤走了进来,又抖着胳膊把那匣子放在中间的台子上。穆嫣然展颜道:“庄家果然利索。”
掌柜畏惧地看了一眼林衍,问穆嫣然:“小娘子真要看吗?”
穆嫣然道:“当然。”
掌柜无奈地塌下肩膀,伸手在那匣子顶上轻轻一拍,内里头颅真容终于露出来。穆嫣然去看时,恰恰对上死者圆瞪的双眼,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那五官眉目,分明就是——
林衍。
年岁甚至看着都相当。那头颅的面容因过于苍白,又有些浮肿,所以分辨不出到底与身边这人相差几岁。穆嫣然看看那头颅,又看看林衍,问:“你……有双胞胎兄弟?”
林衍只看了一眼,心里便难受至极,扭过脸去,道:“据我所知,是没有的。”
穆嫣然道:“所以此人——就是你?”
林衍道:“或许是几日后的我,也或许是三五年后的我。”
穆嫣然不明所以,道:“这怎么可能?”
林衍不语。掌柜叹道:“城外诸国时空逆转之后,人确有可能在同一个空间中遇见另一个时刻的自己。此事并不常见,小娘子久在城中,难怪不知道。”
穆嫣然道:“如此……”又看向林衍,“你是因为亲眼看见自己被害,才一路追进城来?”
林衍咬牙道:“正是,我必须要查清楚此事!”
穆嫣然看他的目光里不禁多了三分怜悯,道:“你放心,我定会给你个公道。”
她话音才落,西洋钟就敲了一点。鸟骨架探出来,发出轻柔的“布谷”低鸣。穆嫣然手臂上的铜鸟像是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展翅飞起,不想脚下一松,那红宝石骨碌碌掉在地上,正停在林衍身旁。铜鸟见状,扭身急转,直冲而下,谁知飞得太快,不及缓缓停下,竟一头撞在地上——碎了!一时间,铜皮铁板,齿轮指针,稀里哗啦散落一地。全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腹,唯剩一只脚爪还算完整,在地上抓挠抽搐几下,终于捏住宝石,不再挣扎,算是吐出最后一口气。
掌柜眼睛一亮,忙走过去,要拾那鸟爪和宝石。忽听门外有人叫:“庄家,我的定金,可送到了吗?”
Allegro con brio
(活泼的快板)
浓雾弥漫。
门敞开时,细白的雾气如同水流般氤满了地面,另一边的窗子外面,却是明朗的湛蓝天空。来人缓步入内时,看着倒像是脚踏白云,面带金光了,然而仍难掩其褴褛的衣衫,塌弓的腰背。林衍扭头去看,竟认出是早前送他来此地的车夫!掌柜先去作揖,道:“您怎么来早了。”另一边女猎手则脱口叫道:“钟表匠?”
车夫全没注意到女猎手是在叫自己,笑得几乎看不见眼睛,给掌柜回了礼,又去给林衍请安:“呦,是先生您!您万福!今儿可多亏了您!您晌午那两块银元,刚好凑够了这宝石的钱。我急急跑去买,车偏又陷在雪地里了,只能让鸟先送来定金,生怕晚了。”又四下看看,“哎,我的鸟呢?”
掌柜举起那抓着宝石的鸟爪,道:“鸟跌在地上,碎了。”
车夫撇下嘴角,当场便落下泪来,“我可就这么一只了啊……”说着用破烂的袖子去拭泪,“这鸟的命,同我一样苦啊!”
穆嫣然全不明白这人唱的是哪一出,才有些不快,便见他揩净泪水,又变脸似的挂上笑容,躬身问掌柜道:“如何,那‘山料可有人出价比我高?”
掌柜不答,冲着穆嫣然的方向努了努嘴。车夫这才瞧见她,先一怔,“呀,您也在。”又垂下头,“敢问小姐……中意哪一个脑?”
穆嫣然道:“我不会同你争‘山料。”
车夫长舒一口气,道:“可不是,山料哪入得了您的法眼!”说着喜滋滋走过去,绕着那颗水晶头颅左看右看。掌柜见状,对林衍道:“先生可还要出更高的价么?”
林衍本就不是为这事来的,如今自己的头摆在台子上,连多看一眼、多说一句都不愿意,只摆了摆手。掌柜便高声道:“那这交易就成了!”把鸟爪和宝石往口袋里一揣,又对车夫道,“我帮您包起来?”
车夫道:“嗯,包起来。”又对掌柜拱手,“多谢庄家。”
掌柜便把那匣子的四壁竖起,按下盖子。诸人只听“咔嗒”一声轻响,正是先前那机关又合上了,真真的严丝合缝。掌柜又利索地在匣子外面包了一层黑绸,用布料端头在顶上系出个把手。这才把木匣从台子上拿下来,捧到车夫手边。车夫笑着接过去,正要道谢,忽听女猎手问他:“你怎么会来赌脑?”
车夫像是才注意到她。抬起头,眼珠子却极快地在台子和几人脸上都扫了一圈,笑答:“嗨呀,我现在是穷,但该花的钱也不会含糊。”
女猎手正色道:“我是问,你自己有储存头颅的冰库,为什么还需要来城里赌脑?”
车夫含糊道:“早就没了啊……”
林衍冷哼一声,对女猎手道:“你还指望这车夫给你圆谎?”又对穆嫣然道,“穆姑娘,你先前既说过,头颅猎手是死罪,那便希望你能够言出必行。”
掌柜忙劝道:“先生这又是何必呢!”又对穆嫣然道,“小娘子还是不要妄言生杀,对自己的福气不好。”
穆嫣然迟疑道:“她说了谎,我们总要问出真话来,再处置也不迟。”
掌柜忙道:“这才是正理!”
林衍拍案道:“她怎么会认罪?”
穆嫣然柔声道:“我还以为,你会想知道真正的缘由。”
林衍道:“真相就是,我们不能让这样的人继续活下去害人!”
掌柜终于也沉下脸,道:“你以为逼死她,你就安全了?你是低看了命运,还是高看了你自己?”
林衍肃然道:“我只是希望城主能匡扶正义!”
几人你来我往,声调越来越高。女猎手却仿佛事不关己,只静静看着车夫。车夫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终于把木匣放在身侧的凳子上,上前问道:“几位稍静静,稍静静。这女人我认识的。不知究竟是什么事情,让您几位如此忧心?”
诸人都停了话头,扭头看向他。穆嫣然问:“你认识?你怎么认识她的?”
车夫哈着腰说道:“我早前在巽国,是个钟表匠人。这女子还是机械人的时候,就在我那里帮忙。我们是有些交情的。这人脾气硬,但确实不大说谎。倘若她有什么不是,哎,我替她跟诸位赔罪,赔罪。”
说着,凑到每个人面前拱手作揖。林衍避开一步,根本不受他的礼。穆嫣然道:“你是说——她没有说谎?”
车夫道:“您这话问的,我哪知道她说了什么呀。”
穆嫣然道:“她确实说了一些在巽国的事情。”
车夫笑道:“您看这样行不行,要是她刚才的话里提过我,那您来问我,我答。您再看对得上对不上。”
穆嫣然想了想,颔首道:“也是个法子。”
林衍冷笑道:“这种漏洞百出的故事,你们还要再听一遍吗?”
穆嫣然横了林衍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说浑话。林衍只得把自己一肚子火气都吞回到肚子里。穆嫣然坐下,轻轻抿了口茶,便问车夫:“你原先是个钟表匠?”
车夫道:“是学过点手艺。这屋里的鐘,还有之前那鸟,会飞的那个——都是我做的。”
掌柜在一旁道:“确实是,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穆嫣然道:“你手艺很不错啊。怎么又做起车夫了?”
车夫懊恼道:“好赌啊,都赌没了。庄家这屋子里好多摆设,还有他的冷库,以前都是我的。您看这儿——”他走了几步,去指籽料上面的金圈和字,“您信么,这字还是我写的呢!”又叹了口气,“人可真不能赌啊。”
穆嫣然道:“你说她是机械人,那她身上另外半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车夫看看穆嫣然,踌躇道:“哎哟,这说来话就长了。”
穆嫣然冷冷道:“你要想让她活命,就说。”
车夫道:“是是是。她身上这姑娘吧,我也认识有些时日了,早年算是个富足人家的孩子。您也知道,这种孩子不愁吃不愁穿的,就是爱幻想。她总觉得吧,这世间还有一些天上飘的大道理,人只要活着呢,就非得要搞清楚不可。您说这是不是挺可笑?”
车夫顿了顿,见没有人接他的话,便尴尬地挠了挠头,继续说道:“不瞒您说,我巽国那钟表铺子,早年其实也是个读脑的去处。我第一次见着这姑娘,是她拎了个头找到我,说她要读这脑。”
穆嫣然有些疑惑,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车夫道:“可早了……大概是在我认识这机械人之前。她没跟您说?”
穆嫣然道:“没有。你接着说吧,你可帮她读脑了?”
车夫道:“我当时很犹豫,先劝她回家去,别让家人担心。她不听啊,特别执着,在我那等了三天,一天加一倍的价钱。我也是没办法了,就只好应下来了——”说着把两手一合,脸上露出十分无奈的模样。一旁掌柜摇头道:“你居然是为了钱做这件事,造孽啊!”
车夫哭丧着脸,“所以我不是遭报应了嘛,现在穷得裤子都买不起……”他见穆嫣然仿佛有些不耐烦自己抱怨,忙咳嗽一声,继续说道,“其实吧,我也不大清楚那脑子里有什么,可那姑娘读了那个脑之后,就跟中了邪似的,非要去找一个男的,给他做夫人。”说着指了指林衍,“哎哟,真巧——就是您。”
林衍原本背过身去,站在屋子一角。这一下,他却成了诸人的焦点,不得不回过头,开口道:“我之前认识你?”
车夫笑道:“可不是,咱们可打过不止一回交道了。您不记得了?”
林衍干巴巴回答道:“不记得。”
车夫叹了口气,“忘了也好,忘了也好。不过这么说来,我对您的了解,指不定比您对自己的了解还深哪!”他似是有些累了,先对穆嫣然笑了笑,才欠身坐在身边的长凳上,继续对林衍说道,“只不过,您和夫人之间的事,我并没有没亲眼见过。”
林衍道:“都未必有你说的这件事!”
车夫道:“有是一定有的……毕竟你们后来,又分头来找过我。”
穆嫣然闻言,略略有些好奇,“他们分头来找你?这是怎么回事?”
车夫道:“这事还得从头说起。当初那姑娘离开我那,去找林先生之后不久,这机械卫士就来找我了。我一看,嘿,好家伙,难得见着一个有灵性的机械人,就连哄带骗,把她留下来了。我想要研究她,却研究不大明白。听说治世那些关于机械的秘术,都不会写在纸上,反而是记录在云上的——那我哪儿找去!如此胡乱混了两年,我越是整天看她,越觉得自己无能,正想寻个把柄把她支走,偏巧这个时候,林先生您来找我了。”
穆嫣然对林衍笑道:“如何,对上先前那段了吧?可见她还是说了些真话的。”
林衍道:“若是他们先串过词呢?不然——为什么这两个人都是今天来?”
车夫道:“您这话问的!当然是因为今儿庄家开赌脑局啊,否则您怎么也在?”
林衍一时语塞。穆嫣然觉得他这生闷气的模样颇有趣,忍着笑对车夫道:“你继续说。他来是做什么的?”
车夫道:“林先生带了颗头来,可是我看都不想看。来找我读脑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比如早前那姑娘,她真有这个心,要变!谁都能从她身上看出那股子劲来!另一种,就是像林先生您当时那样,想要逃避现实的,浑身上下散发着绝望的失败者气息——哎您可别生气啊,我不是说现在的您。
“您那天跟我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什么生活多艰苦,什么夫人病倒了,什么自己撑了大半年,再也撑不下去了。那我又能做什么?我自己不也挣扎着活在这乱世里头么。您说您爱她,忘不了她,想融合一个头,让时间倒流,一切重新来过,您一定好好保护她。这不瞎扯嘛!且不说您能不能参悟,就算时间逆转,您那时候也未必能记得这些事,该来的灾啊病啊,早晚还是会来的嘛。所以这么坏的事情我怎么能做呢!就把您劝走了。结果第二天,您那夫人就又来找我了。我才知道,就是先前找我读脑的那个姑娘。”
穆嫣然不由得看了看女猎手,叹道:“真是她啊。”
车夫也低叹:“可不是么。要说这命运真是不公平,那么水灵的姑娘,两年的工夫,回来半边身子都瘫了。这病的缘由我不清楚,然而说到底,她当初会跟了您,也应当是因为在我这里读了那颗头,事情算是因我而起。所以我当时就想,要帮她!可我只会修机器,不会治人的病啊。就想了一个法子,把她和那个机械人拼凑在一起。”说着又指了指女猎手,“我本领有限,算不上太成功,就是这个样子了。”
掌柜道:“这世上也找不到比您本领更大的了。”
车夫忙摆手道:“您太抬举我了。”又转向林衍,“那姑娘身体既然好转,我也就没留她。谁知道,她这边走了,林先生您又回来找我,说是夫人不见了。我想人家模样也变了,又把您忘了,我也别多嘴了吧。于是就遂了您心愿,让您读了您带来的脑。如此,这些前尘旧事,也就都了无痕迹了。”
大约是人多的关系,屋里竟有些气闷。掌柜去开了一扇窗,舒爽而温柔的风卷进屋里,空气忽然变得清凉,让人的身心也松快起来。唯独林衍依旧阴沉着脸。穆嫣然看向他,“怎么,这人的话里还有什么疏漏?”
林衍震惊地对上她的视线,“你听不出来?”
穆嫣然道:“有一两处,还是你先说。”
林衍大步走到車夫面前,倒吓了他一跳,慌慌张张伸手抱住装“山料”的匣子,撇着嘴道:“我哪儿说的不对,您说就是了,别、别动手啊。”
林衍哪管他演成什么可怜样,说道:“你说的我都不信。我只问你一样,你为什么能讲出这些故事来?”
车夫眨眨眼,“啊?”
林衍道:“你刚刚说的故事里头,有两人先后在你的住处读脑。而人融合了脑,就会参悟。参悟之时,所在之国时空逆转,人人忘却过往。所以,你为什么能够记得所有的事情?”
穆嫣然笑道:“我正想问这一条。”
车夫闻言,反倒收起畏缩的神气。松开手,把木匣放在一旁,又缓缓起身,对林衍道:“先生的问题很好回答,我以为赌脑之前,庄家会同您说的。”
穆嫣然问掌柜:“哦?庄家说过吗?”
掌柜忙道:“是我没同您二位说明白。我先前说,人融合脑之后,倘若有所参悟,时空就会逆转——可并不是所有人,读了脑都会参悟啊!不然还有什么好赌的呢?这乱世里每天都会死许多人,只要是个头,拿回家去就行了!”
车夫道:“正是如此。这对夫妻虽分别读了脑,然而都没有参悟,只是各自多了些记忆,又丢了些记忆。再者,小姐身为城主,也应当知道,近几年巽国的时空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动荡发生。”
穆嫣然道:“确实。”又问林衍,“你还有什么问题?”
林衍道:“好。如果我和那个姑娘没有参悟,那么你,一个老赌徒,怎么也没有参悟?你从前在巽国坐拥头颅冷库,如今却进城拉车,能输成这样子,恐怕也赌过好几次脑了。你方才说读了这些脑的人不一定参悟,但一定会改变记忆。所以你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