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尖竹笠的渔夫,肩上扛着一支长桨大踏步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引人注目的是,那长桨上站着三只黑色的鸬鹚,它们的爪蹼牢牢抓住木桨,身子和翅膀随着渔夫脚下高低不平的小路而起伏摇摆,并偶尔发出嘎嘎的叫声。
一路上熟人们和他打着招呼,他一邊答应着,一边穿过大片染满白霜的杂树林子,吹着口哨,似乎快活极了。
入秋后湖水变得清澈起来,平日浑浊的水流此刻看上去就如一块绿玻璃,鱼和卵石都看得分明。阒寂无人,只有远处依山傍湖的地方凌乱着几缕炊烟。风拂过湖面和岸上的疏林,响起细碎如音乐一般的和声。渔夫把长桨从身上卸下,将鸬鹚驱赶到一条小小的木船上去。
那船没有篷,显得简陋而陈旧,似乎使用了许多年。渔夫站在岸边一块布满苔藓的岩石上,仰起头来看了一会儿蓝得出奇的天空和天空的流云,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闭了眼。他似乎在谛听那盈满宇空的风的和声,也可能在想:秋风起了,鱼蟹正肥,希望今天有让自己满意的渔获吧?
小木船上的鸬鹚已经不大安分了,它们站在船沿,嘎嘎叫着,有力的翅膀拍起片片水花。这些风浪里极高超的猎手,抓鱼的本领令人惊奇。渔夫却一点儿也不着急,慢悠悠地上了船,提起竹篙,往岸边的岩石上一点,小船倏忽就离了岸,轻巧地滑行在湖面上。
这是一片无主的野湖,似乎连接着远处一条不知名的江。湖水沉静,岸畔的柳树和大片吐放着白花的芦苇,把影子投在水里,闲散的秋云也落进湖心,鱼群戏浪游过,仿佛是从云里和芦苇丛中穿行。偶尔有一两个路人在岸边经过,会忍不住放慢了脚步,低头来看这片野湖,觉得这地方倒真是尘世间难得的安闲去处。
这地方很少有人走过,所有的季节都显得太寂寞了些。
此时湖上只有一条小船,那个渔夫正在驱赶着他的鸬鹚下水,一支长篙,带着水珠在秋阳里划出不耐烦的粗暴的弧线。
三只鸬鹚被赶到水里,一只老鸬鹚踩着水懒洋洋地游弋,一只背上带白花的在船边的水浪里东张西望。
一个猛子扎入湖中的那只鸬鹚,却似乎有些特别,它的颈部有一道黄澄澄的铜箍。它的样子桀骜不驯,眼睛里充满了野性。此时它正从离船丈把远的水里露出身子,生气地拍打着乌黑的大翅膀,不停地长声唳叫。
渔夫似乎很不满意它的表现,口里一边大声叱喝着“这扁毛畜牲!铜颈铜颈,你今天不捉鱼呢,我真要拔了你的扁毛,煮了你!”一边用长篙奋力去追打那只鸬鹚。
那只叫铜颈的鸬鹚,在长篙的击打下,很不情愿地再次潜入到深水中去。
渔人站在船边,斜握着篙,清清楚楚地看见铜颈在透明的湖水中追捕着一条大白鱼。渔人的嘴角露出狡黠而得意的笑意。他在想:棒子底下出孝子,何况是一只不听话的鸬鹚呢!
铜颈在水下追着那条尺多长的大白鱼。它有它的打算,它与白鱼尽量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看上去追得很紧也很凶猛,却绝难一击成功!它今天根本就不想抓鱼,它只追着鱼跑,而且跑得越远越好——这样,它就能彻底摆脱那个让它生无可恋的渔夫了。
一条大白鱼与一只鸬鹚,闪电一样在水下追逐着,它们穿过渔夫和船的阴影,穿过柳树和芦丛的倒影,很快就消失在这片平静深澈的湖上。渔夫呆立在船上,眼睁睁看着它们在视野里消失,愤怒得脸都绿了。
大白鱼消失在大片大片倒伏的芦苇丛中,而那只叫铜颈的鸬鹚,已不见了踪影,它藏匿起来了,它希望渔夫永远也找不到它。
这野湖似乎只是人与鸟的江湖。
人与鸟,有江湖吗?
渔夫: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鸬鹚:有鸟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是啥?是人心和鸟心映现的世界。
铜颈目前只是一只出逃的鸬鹚。渔夫是经年出没烟波的孤独的猎手。他亲手策划让一只饥饿的野鱼鹰入局,并为他捕鱼。他说,人以食为天,鸬鹚是他谋食的工具,合情合理,天经地义。铜颈却不这么认为,铜颈说,鸟儿也以食为天,落进他的圈套和陷阱,还被戴上铜颈箍,不是鸟类的愚昧和贪心以致自取其辱,而是人类太过险恶。鸟的江湖平静,人的江湖凶险,如果一只鸟不幸落入人的江湖,那就悲剧了。人和鸟,有解不开的恩仇。
渔夫愤怒地划着他的小船,竹笠斜挂在后肩,他一边恶狠狠地咒骂着那只在眼皮底下逃得无影无踪的大鸟,一边用眼睛搜索着芦苇丛和水草茂盛的地方,包括湖里一些奇形怪状的礁石堆。他划着船,几乎找遍了这个不大的野湖的角角落落,依然毫无发现。他发誓要找到那只大鸟,他不甘心就这么被一只又丑又笨的鸟给耍了!是的,一个智力正常又经验丰富的驯鸟高手,居然就被一只笨鸟给耍了,事情传出去,一定会被耻笑。
可是,太阳已经像一枚鸡蛋黄一样,滑进西边的湖水中去了,天色渐渐暗下来,渔人急切的木桨搅起的水花闪烁金星,他几乎累得虚脱,那只鸬鹚却像蒸发了一样。
渔夫终于绝望了。他停下了手中的木桨。
眼前的事实一次次证明,他的努力是徒劳的。他由愤怒而急不可耐,由怨恨而懊恼,心里仿佛经历了一场寻不见对手的战争,郁闷、不甘心、无可奈何。他疲惫不堪地坐在小船上,几缕夕光刚好斜打在他的脸上,投影似的,勾勒出狰狞、阴郁的轮廓。
湖、山以及岸边影影绰绰的一些景物,忽然滑进世界深处。渔夫和他的船,还有船边孤零零的两只鸬鹚,一同在视野里模糊,如同老旧的剪纸,渐次消隐无迹。
天和地合拢,有无垠的阒寂。
渔夫:那只鸬鹚还是逃走了!每年损失上万啦。我太麻痹大意了,应该早点儿识破它的伪装呀,该死的鸟,会逃到哪里去呢?
铜颈:一个猛子扎进湖底,屏住气,拼命往东面芦苇荡潜游,终于逃脱了追捕,小心脏都快蹦出来啦!在芦叶中吁一口长气,看到头顶晶蓝的天幕上,星月交辉,野湖像一片倾倒的银河,真的感到自由的可贵了。
野湖上大雪弥漫,枯死的芦秆和残存的叶片上挂满了冰凌,它们在冰冷的湖水里,迎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东倒西歪地坚持着,想站直了身杆。
岸边起伏连绵的群山被大雪覆盖,只现出依稀的轮廓线。
天地寒彻。
那只被叫作铜颈的鸬鹚,孤零零地栖身在犬牙交错的礁石中,它的窝巢,用枯芦败叶搭成。此时,狂暴的冰雪几乎要把它和它的窝巢覆盖了。
它努力抖动着翅膀,拍落身上和巢外的冰雪,它不想被封冻在冰雪中,成为一具标本。
饥饿已让它奄奄一息。
可它就栖身在鱼虾成堆的野湖。
它把锐利弯长的鹰嘴像刀一样插进快要结冰的湖水中去。一条肥壮的黑背鲇鱼正慢悠悠地从嘴边游过去,又游过来,那是一条无比傲慢的黑鲇鱼。铜颈很虚弱地觉察到了它的嘲弄和无礼,但铜颈有心杀敌,却无力回天。不仅仅是由于它的虚弱,就是强壮的时候,它也无法把这条鲇鱼吞下去——颈上的铜箍几乎切断了它的食物通道,它只能勉强咽下那些微小的生物,比方小虾米和鱼苗,对一只体型庞大的鱼鹰来说,每天两斤以上的鱼虾才能维持正常体能和生存。
铜颈出逃之后,获得了自由,但它只能在湖中觅食一些微小的生物,饥饿就像一个噩梦,每天缠绕着它,让它生无可恋。
但终归是逃出了渔夫的魔掌——那是另一种生无可恋。
纷纷扬扬的大雪一直没有停,天和地都白了。鸬鹚和它的巢穴,已经融为一体,就像一个坚硬的黑点,黑在无边的白里。那双眼睛在没有合上之前,依然有着凌厉的锋芒。
几枝枯苇,斜撑在礁石边,对抗着漫天风雪和刀割一样的冷。
悲伤的铜颈僵卧在冰雪里,体内的热量正在一点点流失,它鼓起余勇,从巢中一跃而起,扑进冰冷的湖水中去,黑色的身体像一块坠石径直砸向湖底。它需要食物,哪怕一只小蟹,或者是小鱼。
湖底是那么清澈透明,它看得见任何一个细小的生物,一切都历历在目。
很幸运地捕捉到了两条小鱼,还有一只刚换壳的软体螃蟹。它拼尽最后一点儿力气,从几十米深的水里浮出,鱼和蟹在它巨大的喙子里不安分地爬跳,它在水里屏住呼吸的时间太长,几乎窒息而死,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刻,才确信自己还活着。
活着多好,活着才有希望。它想。
这片野湖开始冰冷的时候,铜颈捕到了那条肥大的黑背鲇鱼,还有一条通体金黄的野鲤子。这两条鱼的重量都很惊人,如果野湖冰封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铜颈也许不会被饿死——因为它可以每天撕下一点点鱼肉维持生命。两条大鱼被贮存在礁石的窟窿里,离窝巢只有一步之遥。铜颈还想贮藏一些食物,但在一夜之间,湖水就已冻成坚冰,它的食物来源被彻底切断,这场生存战争,它没有抢到先机。
在簌簌作响的落雪声中,铜颈合上眼睛。夜,寂静极了。
自由的滋味当然不会只是饥饿的滋味,它一定有着让一只鸟生死相许的理由。一只铜箍,差点儿让出没风波的猎手在鱼虾堆里饿死,这是那些自由的鸟儿们无法想象的。反思人类的残忍和险恶,认识到人的江湖与鸟的江湖的迥异之处,这才是最重要的。被带上铜箍,便成为渔夫捕鱼的工具,戴着铜箍逃亡——就是逃得再远,命运也依然掌控在渔夫的手中,渔夫用铜箍控制了它的食道,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即使它能捕到再大再多的鱼,它也无法享用,要害就在这里。一只戴着铜箍的鱼鹰要在自然法则之下生存下去,除非有机会卸下那铜箍,但这可能吗?也许,从此江湖上多了一种恩仇——人鸟恩仇。
渔夫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发现了一只野鱼鹰的踪迹。
那天似乎比往常起得早些,他去湖上打鱼,那时他只有两只鸬鹚,而且都很老了,是爹生前留给他的谋食工具。
可那天早上并没有抓到一条鱼。渔人很恼火,便坐在湖边青草滩上一个人喝闷酒。
一壶酒喝到一半时,他忽然发现前面的水草丛中有异动,那时他以为是一条大鱼或水蛇。
借着酒劲,他飞快地把一张大网从岸边撒了出去。
晨光里,那网子闪烁着银光,划出的抛物线美得令人眩目。
渔网落进水里的那一刻,一只体型雄健的鱼鹰嘎声唳叫,冲天而起,它的黑色大翅,闪电般从网子的边缘划过,然后飞落到湖上最高的那片礁石上,一双充满野性的鹰眼,正桀傲不驯地注视着岸上半醉的渔夫。
渔夫怔了一怔。不是鱼,竟是一只罕见的野鸬鹚!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野鸬鹚了,他一直以为这种东西已经绝迹,可它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神奇地出现了。
岸上的渔夫在头脑里很快就有了一个计划,或者说是一个阴谋。他的脸上挂着捉摸不定的笑,也许,此时他在想,他的长桨上,以后就会多出一只为他捕鱼的鱼鹰吧。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
那只野鸬鹚被大网困住在离岸边十几米远的一片水草丛中,网子里还网着不少活鱼,这些鱼,显然是渔夫下的诱饵。它嘎嘎地叫着,愤怒地拍打着翅膀。
渔夫戴着那顶尖竹笠出现的时候,鸬鹚绝望地朝天唳叫一声,夕阳瞬间暗了下去。
渔夫:圣人说过,食色,性也。这是人的本能。而鸟的本能,与人并无本质区别。用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儿来诱捕那只笨鸟,這是利用了鸟对食物的本能需求。当一只鱼鹰看到水草里游动着一群肥鱼,会条件反射般扑过去。因此,它落入陷阱是必然的,这里面不存在偶然因素。人之所以是万物之灵,因为人是可以利用本能与条件反射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里面只须讲究布局而已。
被捕获的野鸬鹚:上当受骗,一失足成千古恨!但是,如果人类以食物做诱饵,有哪一只鸟不会上当呢?唉……
渔夫的家。
在一片乌漆巴黑的岩石顶上,一间东倒西歪的木屋。台阶下有一个丈把宽的禾坪。
似乎没有家小。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此刻他正坐在禾坪的一把竹椅上喝酒。他的酒糟鼻子朝上翻着,左颊有一条很诡异的伤疤,不似刀痕,倒像故意纹出来的刺青。
那柄长桨就搁在禾坪与台阶之间,呈二十度斜角。两只老鱼鹰站在桨上,正在进食,它们的颈脖因为吞咽而鼓突,有点儿像气囊。食物是那种一两甚至更小的死鱼或小虾。它们一边进食一边欢快地叫着,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日子:捕鱼或吃鱼。但更多的时间,它们和主人一样闲着。因为渔夫是一个极懒散的人,只有快揭不开锅的时候,他才会带上它们下湖捕鱼。捕到的鱼都在镇上换成了酒或肉,当然,也会换回一些集市上一块钱一斤的臭鱼烂虾来喂饱它们。
两只老鸬鹚很感恩它们的主人,它们习惯了这种生存方式,唯一不满的就是,在捕鱼时,主人会用一根绳子捆住它们的脖颈,怕它们一不留神会将捕到的鱼吃进肚里去——那是主人绝对不能允许的。在它们心里,其实是很想吃那刚刚捕获的肥鱼的。鱼鹰捕鱼的本能不就是因为以鱼为食吗,捕到鱼而不能吃,这种痛苦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但时间会冲淡一切,久而久之,这种欲得而不能的痛苦会逐渐麻痹,甚至彻底消解。两只老鱼鹰的经历,就大略如此。当然,它们的感恩还因为另一只同类的经历,让它们陡然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优越感。新来的家伙看起来又凶又倔,一副野性难驯的样子,主人把它关在一个竹笼里,已经饿了它三天三夜,刚来时的那种傲慢与愤怒似乎正随着饥饿程度的加深而渐渐消逝,它的眼睛里有时甚至有一种乞求的神情一闪而过——在主人喂鱼给两只老鱼鹰的时候。
渔夫喝着酒,盯着竹笼里那只庞然大鸟,心里得意极了。对付一只鸟,他有的是办法。现在他只用了一招:饥饿驯鸟法。这一招厉害!那家伙明显已经崩溃了,崩溃的下一步,就是屈服。鸟以食为天嘛,不吃东西会死的,蝼蚁尚且偷生,何况鸟呢?天地间任何一种生物,只要断了它的食物,没有不被驯服的,再强悍也抵挡不住饥饿和病痛的煎熬。这就抓住了关键和重点,渔夫想。
熬到第四天,渔夫在竹笼边仔细查看那只捉来的鸬鹚,发现已经奄奄一息了。他赶紧舀了一瓢清水,并在水里放进几尾活的小鱼。他把木瓢放在鸬鹚的身边,观察它的反应。
事情很简单:鸬鹚喝了渔夫木瓢里的水,吃了那些鱼。活过来的大鸟,在笼子里嘎嘎连叫,声音粗哑悲怆,依然透出一种倔强和野性。
渔夫笑了:好办,继续饿。饿到它心甘情愿站在长桨上为止。
一个月过去了。熬鹰的过程挺漫长的,但渔夫似乎很有耐心。他偶尔也会出去打鱼,但大部分时间都在使用他的饥饿驯鸟法。如此往复循环,几个回合下来,最终以渔夫的完胜而告结束。
渔夫的长桨上,终于又多了一只为他捕鱼的鸬鹚。
为了庆祝,渔夫给自己煮了一大块腊肉作奖赏。
但渔夫的狡黠在于,他并不会对一只刚刚驯服的大鸟掉以轻心、麻痹大意,他为它特意在镇上的铜匠铺打造了一只金光闪闪的铜箍。在第一次带上它去湖上捕鱼时,他把那只漂亮的铜箍戴上它的脖颈。
三只鸬鹚,两只没有铜箍——因为用不着。
第一次下湖,铜颈居然为渔夫捕到十几条大鱼,它捕到的数量超过那两只鸬鹚的总和。渔夫满意地笑了,奖励了它很多小鱼虾。
渔夫觉得:人的智慧不仅在善于驯鸟,更重要的在于发明了奖惩机制。
这个没有人道的家伙简直就是一个老渣男!一个阴险的骗子!他是虐待我们动物的恶棍!假如我能说人话,我一定要现身说法揭露他种种虐鸟的恶行!我所经历的被驯过程,简直就是在炼狱里煎熬的过程和痛不欲生的血泪史!表面上,我不得不屈服于他的淫威,但在心里,我决不屈服!
今夜月色很好。月光如水似霜,笼罩着无尽溪山。木屋里的渔夫,心情也很好,酒精的作用让他看屋内屋外的事物都有些朦胧。耳边传来秋虫的唧唧声和猫头鹰的叫声。把火塘里的柴炭用灰烬掩了,留着做火种,明早起来就不用重新生火了。
他起身来到屋外,去查看一遍他的鱼鹰。鱼鹰都很安静地栖息在一间破旧的杂屋里。他特意看了看那只新驯服的鸬鹚,借着月光,铜箍闪着幽微的光亮。这光亮给了他灵感,一个朦胧的计划在头脑里忽然清晰。这是一只野生公鸬鹚,正当盛年,体魄健壮,如果用它去引诱别的渔夫驯养的雌鸬鹚,那会怎样呢?想到这里,渔夫独自笑了:今后可以考虑发展渔业计划啦。
铜颈把身子隐匿在角落的暗处,悄悄观察着渔夫的举动。它发现他在笑,脸颊上那道伤疤在月光照射下显得愈发的狰狞、诡异。铜颈想:这家伙绝非善类,想办法逃离他的魔掌才是上策。但要想脱逃,一定先要用假象迷惑他,利用他的贪心,为他多捕鱼,日子长了,他就会放松警惕,这样,自己才有出逃的机会。
渔夫进屋喝完壶里最后一口酒,上床去睡觉。他准备明天一早就去湖上捕鱼。多卖鱼,多挣酒钱。
这一夜,他在梦里笑了。
第二天,在碧空如洗的秋日晴阳下,渔夫驾着小木船,带着他的鸬鹚,在绿玻璃一样的湖上开始一天的捕鱼活计。
民谚:秋风起,鱼蟹肥。
此时正是鱼鹰大显身手的好时节。
铜颈第一个跳进湖水中,湖水透明,它惊人的捕猎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那些肥壮的大鱼被它追得满湖乱窜,可它有闪电一样的速度和锐利无比的长喙,只要它想抓的鱼,没有逃掉的可能。
渔夫快活地站在船上看铜颈和它的伙伴在浪花里捕鱼。一旦鱼鹰叼上大鱼,他便用带钩的长篙把鱼鹰快速钩到船边,一手捏了鱼鹰的颈子,从鱼鹰嘴里取下大鱼。如此反复循环,不到一个上午,船舱里已经有百十斤各种野生鮮鱼了。每斤野生湖鱼能卖到三十块,今天少说也有两三千块钱的收入了。
渔夫很满足。他决定召回依然在水下奋战的猎手们,他的酒瘾也上来了,他急着去镇上卖鱼、买酒呢。
当然,渔夫对铜颈今天上午的表现非常非常满意。因为满意,他放弃了用铜颈去勾引别家鱼鹰的想法,而有了另一个新的计划。他认为新的计划会更稳妥更来钱:他要用铜颈给各家渔户的鸬鹚配种!他决定每配一次种收费五百块,一年下来,少说也要挣个万把块吧。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妙不可言,渔夫一边收拾鱼儿一边嘿嘿地笑了:娘的,自己倒是愿意做一只配种的公鸬鹚,免费也可以的,但给谁配种去?谁又会让自己配种哩……
渔夫:在不错的渔获中,一壶老酒可以平息心情,比方说那种本能的欲望冲动。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混生活,还是低调最安全最靠谱。对面船上的那个渔夫会偷我的鸬鹚吗?小心为上,呵呵。
铜颈:这样闷骚的天气,鱼儿很烦躁,在水里发情一样乱蹿乱跳,我一口气捉了好多鲫鮕子、大白条!装逼的主人喝着酒,很淡定的样子,但他眼角的余光却泄露出内心的贪婪。
渔夫的捕鱼事业,因为有了新鸬鹚的加入,大有起色,这使他在众渔人中脱颖而出。他每天的渔获,能保证在千元以上,都快成乡村土豪了——如果不是饮酒无度而且酒价越来越昂贵的话。
渔夫已开始实施他的配种计划,经过与众渔人多次讨价还价,最后达成协议:铜颈每给雌鸬鹚配种一次,渔夫收费三百元。这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渔夫想,也许过一二年,就可以拆了旧的木屋,盖一个小小的红砖房子啦!
渔夫因此意识到铜颈在自己未来生活中的重要性,他把铜颈看得更紧了,唯恐有一点儿闪失。他想起《水浒传》中有一个“浪里白条”,便觉得,应该给自己手下这员善渔的大将取一个同样响亮的名字——浪里铜颈!
渔夫因为收入的陡然增多,捕鱼的热情高涨,每日扛了长桨,长桨上栖着鸬鹚,十分豪壮地出入于村人的视线中,出没在野湖。这种简单重复的工作,渔夫早已习以为常,也就乐此不疲。渔夫对于鸬鹚的看法,或者评估一只鸬鹚的优劣标准,完全是用捕获鱼虾的数量来衡量的。关于捕鱼,是劣币淘汰良币,还是良币驱逐劣币,一试水就知道了;谁铲除了私心贪念,谁还需要继续教育驯化,也一目了然。在渔夫看来,抑制鱼鹰本能与欲望的有效手段,还是在科学巧妙地设置铜箍,更重要的是,铜箍还会让鱼鹰产生一种被加冕的幻觉,满足它们在鸟界的虚荣。这是制度的胜利。
老鸕鹚:世界上一切事情其实都只是简单的重复,比方捕鱼,比方睡觉。只有愚妄的人类才将简单的事情弄得无比复杂,所以有一个成语叫作“事在人为”——所有事儿都是人类自己鼓捣出来的,人反而不如鸬鹚,我们虽然被剪了翅膀、戴上颈箍,这样反而一切都变简单了。简单多好,简单的生存才是智慧的。
铜颈:简直放屁!剪了翅膀、戴上铜箍是多么屈辱的事!受到虐待安于奴役还说是生存智慧,说这种话的鸬鹚还是鸬鹚吗?简直是鸟界的叛徒!人类险恶,莫过于粗暴地剪掉我们的翅膀,扼住我们的咽喉!如果不认识到这一点,我看鸬鹚界是彻底没希望了!嘎嘎……嘎……
北风在结冰的湖上打着唿哨,一弯清月悄然挂在半空。夜鸟歪斜的影子跌跌撞撞划过湖面,消逝在风中。好寂寞的残冬啊。
铜颈蛰伏在乱糟糟的芦叶堆里,贮存的鱼,只剩下了两个完整的白森森的骨架。它的饥饿已接近极限,加上愈来愈浓重的寒冷,它很难撑过这个残冬了。
它在老北风中打了一个盹,梦见湖上春暖花开,梦见自己正在温暖的湖水中游曳,像一只黑天鹅,高贵、优雅。
但它被湖上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那似乎是凿冰声。嘭,嘭,咔嚓……
谁在凿开坚冰?是传说中的春神吗?
这声音实在太吵了,铜颈无法再打盹做梦,它睁开眼,便看见惨淡的月光下渔夫正用斧头拼命砸着冰块。他砸冰的样子非常诡异。铜颈很奇怪这个狡黠阴险的渔夫为什么会在这么冷的夜里来湖上砸冰,是凿冰取鱼吗?整个冬天,渔夫不能捕鱼,坐吃山空,该是没有酒钱了吧。砸开冰,真的能捕到鱼吗?想起鱼,铜颈的胃抽搐了一下,很痛。它恨渔夫。剪了自己的翅膀,在颈脖上加了这要命的紧箍咒,他比唐僧还狠!如果没有这道该死的铜箍紧紧锁在脖子上,自己何致于日日受饥饿的煎熬与折磨呢。死神是越来越近了,几乎已经听到那脚步声了,如猫夜行一样无声无息,却又能清晰地感知。
但与其这样饿死,也许不如屈辱地苟活吧?铜颈当然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它不是贪生怕死的鸟,但它也不想无谓地葬送自己的性命。世界很大很精彩,它还想看看。
有了这么一个想法,铜颈决定做一件有违自己本心的事。
它在渔夫挥斧砸冰的间隙,竭尽全力,朝那轮惨白的月亮声嘶力竭地叫了几声:“嘎嘎,嘎,嘎嘎。”
鸬鹚的叫声飞快传到渔夫灵敏的耳中,他瞬间呆住了,高高举起的斧头和双臂定格在空中。
当铜颈再次嗄声锐叫的时候,渔夫丢掉斧子,风一样从冰面滑过,精确无比地停住在一片犬牙交错的礁石边。
他惊喜万分地看见了那只奄奄一息的戴着铜箍的鸬鹚,那只逃跑的鸬鹚!
渔夫一把抓起大鸟,对着月光和冰面反射的光,细细打量这只让他又爱又恨的野鸟,他知道它快饿死了。他曾经以为它已经饿死了。可偏偏它还活着,并且让他再次将它捕获!这不是一件奇事吗?
渔夫脸颊上的疤痕笑成了一条蜈蚣,笑得无声无息。
铜颈被渔夫抓在手里,它的重量不如一只小鸡。铜颈被抓得很痛,但它忍着,它的忍耐力已经非同寻常,它是故意让他再次捕获自己的,只有这样,才能远离死神的脚步。它觉得很耻辱,自投罗网,等于是向被奴役投降。但它不会忘记自己的初衷。
渔夫因为连续几日没钱上街买酒喝,夜里无法睡觉,今晚趁着月色来湖上凿冰捕鱼。其实这样的事,他每年冬天都要做许多回,夜里凿开冰块,捕到鱼的概率最大。冰层下聚集着大片鱼群,听到破冰的声音,会闻声而来。夜里安静,一点儿声音都能传出很远,凿冰的时候,冰下的鱼群已集得很厚了。这是一个秘密,几乎很少有人知道,渔夫的爹在去世的时候,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渔夫只有在真正缺少酒钱的时候,才会在夜里冒着严寒凿冰取鱼。
渔夫抱着失而复得的鸬鹚,收了斧头,也不再捕鱼,匆匆回他的木屋去。
湖上的冰已经开始消融,春天临近。一些渔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在野湖撒网捕鱼了。冰层融化的速度很快,大半个湖面春波浩渺。安静了一个冬天的鱼虾,活力四射,又开始在水中追逐嬉戏了。
渔夫扛着长桨,正穿过那片杂树林,走向湖边。
他的桨上,前后站着三只鸬鹚,两只鸬鹚已经很老了,有气无力的样子,那只颈上戴着铜箍的鸬鹚,却很健壮,一对红脚蹼宽厚有力,它站在长桨的另一头,似乎有许多心事,不时叫一声,粗哑而凄历。但它偶尔闪烁的眼神,却凌厉。
早晨本来是出了太阳的,有薄薄的一层温暖。此刻天气却忽然变了,气温下降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天空就飘起了雪花。
渔夫:落雪打鱼,别有情趣。一条小船,一袭蓑衣,一壶老酒,一湖风雪,真像唐诗的意境,好景致!——关键是,这落雪天呢,打鱼的人开始销声匿迹,鱼价腾贵,可以大赚一笔啊!
老鸬鹚:雪越下越大了,真冷啊!这么冷的天还用竹篙赶我们下水抓鱼,还有天良吗?
铜颈:所以还是逃吧,人的江湖太凶险,做一只饿死的鸬鹚比做一只活着的鸬鹚更有尊严。
作家的观察:风景,才是无言的结局。
刘鸿伏:已出版文学和文化著作35部。《父老乡亲哪里去了》入选2017年中宣部与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推荐的中国农家书屋目录及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的100本重要读物目录。散文《父亲》选入苏教版高二语文课文与沪教版初三语文课文,并为河北、福建、浙江等多省市语文教材选用。多部著作被译成英、日文在海外出版,二十余次获得国家级学术成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