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据史料记载,资江素有“滩河”“山河”“野河”之称,全长七百余里,有名的滩涂有九九八十一条,但最长最险的滩涂,却数资水中游安化县境内的崩洪滩。此江峡中间夹有两座荒洲,两岸怪石林立,峭壁对峙,江声如雷鸣般轰响,滩首是淼淼深渊的孟公塘,滩尾是犬牙交错的满天星乱礁滩。
这是一条始终激荡在白驹村船帮人心中、尤其是激荡在祝篙子心中的险滩。
祝篙子是资水北岸白驹村船帮中的最后一名头篙手,他往哪里一站,哪里就能被他站出两个脚印来,也有人说他像一根桅杆,这当然都是在形容他站得稳当、站得持久、站得直。事实上他确实是一条在船头上迎着风浪站立了好几十个春夏秋冬的硬汉子。这些年来,他就一直守着一艘老船,把“家”安在崩洪滩滩垴上的孟公崖下的孟公塘,他这是决意要以崩洪滩为邻,以船为家了。
我也是白驹村船帮人的后代,心里头也有着一个难解的崩洪滩情结。但凡某一件事在一个人的心中有所纠结,都是有着因果或者缘起的,这得先从地缘上说起——在崩洪滩的上游,约三公里处的资水北岸,匍匐着一座千年小镇,叫唐市镇,也有叫它唐家观镇的,在北岸下游不远处有一条溪流的出口,叫株溪口,溪口上横跨着一座双拱麻石桥,叫联珠桥,而主修这一座桥的人却是株溪口里面白驹村的廖姓老族长,人称泰昌公,他就是我爷爷的爷爷,也是上一代船帮的帮主。崩洪滩下游约五公里处的南岸,也有一座古镇,叫江南镇,规模比唐市镇要大一些,据说这“上三下五”的两座小镇始建于同一个朝代。在南方的江河两岸,这一类吊脚楼和石板街道多得是,新奇的是在崩洪滩下游到江南镇上游五公里处的中间地带,在一段名叫“满天星”的江域中,却在三分之二的江心蜿蜒着一条两千多米长的分水堤,堤首处屹立着一座宽三米、长二十八米,形似箭头的冷峻石矶,名字也很冷峻,叫寡妇矶。而且这一座长堤和名叫寡妇矶的石矶,就是由祝篙子他爷爷筹划并亲自率领白驹村船帮人就地取材,炸了江中礁石垒砌而成的。所以在祝篙子的眼里,这座石矶就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于是我完全有理由从九旬祝爹的人生经历中得出了一条无可怀疑的结论,那就是心中装有崩洪滩、眼睛常盯着寡妇矶的人,老也会老得从容而又坚毅——尽管如今在不远处的唐家观上游又新修了一座调控江流的低水坝电站,下游的涂滩及河道也得到了有效的疏通和清理,但我仍然地固执地认为,过往的一切始终如纤痕般铭刻在祝爹的记忆深处,如浪涛般激荡在他的心中,所以他才是白驹村的老寿星中老得最有尊严、也最有人生故事的一位。
若是碰到有人问他:“祝爹,您老高寿?”他一般都是装聋作哑不回答。在我的印象中,他原本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
但对方要是老熟人,他便拈须说一句:“不高,虚龄就百岁而已。”
对方的双目便会一亮,说:“啧啧,百岁老人呢!”
也会有人只在心里惊呼:“哇噻,这篙子成了精了,一百岁还如此硬扎呀!”
然而对方那目光,又似乎是被他那白发白须白眉毛映得发亮。他见诸于官方户籍里的名字叫祝高之,而人们在口头上却都是叫他祝(竹)篙子。祝(竹)篙子这个颇有职业特点的名字,是他那当船帮帮主的爷爷给他取的,因为他爷爷的来历本身就是一个谜。不过现在说出也无妨,祝篙子祖籍确实不是本村人,到底是这资水上游哪个县份的,也无人做过考证,人们只知道他爷爷祝寿那一代就已经流落到了白驹村,更准确地说,他爷爷是被当时村里的廖姓船帮人从崩洪滩下游的满天星乱礁滩“捡”到的,捡到后,就连同桅杆抬回了村里,一并交给既是族长也是船帮帮主的我爷爷的爷爷泰昌公了。
泰昌公有两个儿子,长子廖吾远自幼随父入船帮,船上活儿样样能干,却生性放浪,有一次驾船至湖北汉口与船帮兄弟夜逛汉正街时,居然与此前看上的一个烟花女子私奔,从此再无音讯。次子吾中就是我爷爷的父亲,他一生从未上过船,留在家中守业,打点族中事务,却把自己的儿子早早地交给了船帮。
这一天是我爷爷的爷爷泰昌公过七十岁生日,他早早地就在对河的江南码头离船登岸,去镇上吃了一碗阳春面。江南镇有小汉口之称,尤其以美食小吃著名,阳春面更是一绝,虽然家中的生日宴有儿子和儿媳在操办,也会给他做寿面,但我爷爷的爷爷打小就喜欢吃江南镇上的辣椒油阳春面。他是从一天门渡口过渡船后抄小路翻山回家的,刚好就绕开了满天星乱礁滩和崩洪滩。他在到了能望得见白驹村的山坳上坐了下来,凝视着自家那一栋飘着袅袅炊烟的青色屋脊抽了一袋旱烟,心里盘算着等过完生日自己就弃船回乡。
这一副担子,他原本是早有打算交由长孙我爷爷廖鑫众来承担的,他人品厚道,又在水上历练了近三十年,但在四前年的桃花汛期间,他独自领了一个水手送短途货运去益阳时,却在穿越自己家门口的崩洪滩出事遇难了……
我爷爷的爷爷还有一个次孙子,叫廖鑫淼,虽然撑篙执桨掌舵样样都身手出众,却小聪明太多,为人做事落不到实处,“这是作为船帮领头人的大忌呀!”
泰昌公一路沉思下了山,哪知才进屋里落座,取出火镰和纸纽欲打火再续一袋早烟,一干船古佬就吆喝着进村了。他在堂屋门口远远地望去,但见伙计们抬着一根长长的桅杆,桅杆上好像还趴着一个人。“嚯,这帮家伙,是在搞么子名堂嘛!”正纳闷间,伙计们已经把桅杆搁在他家的门口了,“恭喜帮主,贺喜帮主,这是老天爷给您过生日添柴(财)啊!”
桅杆是船的灵魂,撿到桅杆就如同造了一条新船。廖族长手中正握着铜嘴烟枪,连巴了几口才“噗”地吐出了一串飘渺的浓烟来,这才把一双鱼鹰般的目光投了过去,先是看了一眼桅杆,“啧啧,这个船家了不得,桅杆每年都上过桐油的!”廖族长在心里暗自赞叹。上过桐油的桅杆坚如铜柱,虽然在江峡中遭遇过礁石撞击和巨浪摔打,却依旧油光锃亮;继而再看那一条双手双腿如铁箍般搂着桅杆酣睡的汉子,见他衣衫已被激浪狂涛扯成了碎片,神情却肃穆而泰然……他这才勾下身去,用两个指头先是往那汉子的鼻孔边靠了一靠,又探了探他颈部的动脉处,故而道:“真是会睡呀!”便回头朝屋里的儿媳喊话,“鑫他娘,你赶紧给煎一大锅老黑茶姜汤水!”然后又嘱咐身边的两个年轻船古佬说:“喂,你们把他抬进我房间的木桶里去,让他先用老黑茶姜汤好生在杉木桶里泡个澡,祛祛寒气,记得在他醒了后,再给他多灌几碗老黑茶姜汤!”
寿宴照例进行,毕竟是廖老族长兼船帮帮主过大寿,白驹村两百多户人家每户都有当家人前来祝寿,包括船帮里的五十多条汉子在内,流水席开了二十八桌。酒宴上船夫水手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猜拳行令,热闹得把整个白驹村都抬了起来。但泰昌公并没有放开饮酒,他心里始终惦记着那一条泡在木桶里的汉子,中途还进过房中几次——尽管他一生中这类事情见得多了,早料到此招定会灵验。
村人们在酒足饭饱后都陆续散去了,只有船帮汉子们仍然在猜拳行令中:
“一根篙子插到底呀!两片桨叶挽狂澜啦!”
“桅杆笔直指青天呀!布帆兜风船向前啦!”
…… ……
船古佬们正在你一句他一句行着酒令,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一根纤缆众人拉呀!拉直河流拉直岸啦!”
众人回头,原来是白天“捡”来的那条汉子,我爷爷的爷爷就立在他的身后。
“来来来,饮酒,饮酒!”微醺的船古佬们立时起身热情相邀。
“好好好!”果然一是条铁打铜铸的硬汉子!他拱手言道:“我先敬各位恩人。”一连就饮下了三大碗,而后又是一句酒令,“资水荡荡七百里,脚踩风浪潮头立。”接令的却是泰昌公,“注入洞庭奔长江,大海作浪连天际。”
那一夜,船帮伙计们直把酒饮到了月上中天,才如同脚踩波涛般晃荡而归。
第二天一早,船帮人都来到了停泊在孟公塘江湾的船上,那汉子也上船了,是泰昌公亲自把他领上船的,虽然满面红光如常人一般,并且捉篙弄桨掌舵照样玩儿得溜活,但是问题也接着来了,他从哪里来,包括姓甚名谁都给忘记了。
老族长兼船帮帮主的泰昌公,昨夜在给那汉子亲手喂老黑茶姜汤时就仔细抡过他的耳垂,察看过他的手掌纹理,“嚯,也就三十岁吧!”泰昌公说。他是很自信从一名江湖术士那里学来的这一套本领的。而今天就是想要辨识他在船上的功夫,见状后顺口便说:“既然你们说他是老天爷送给我祝寿的,那就叫他祝寿吧!”廖族长此言一出,“祝寿”“扑通”一声跪下了,眼里闪着泪光说:“老帮主,您和船帮兄弟都是我祝寿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我这条命就交给白驹村船帮了!”泰昌公赶紧还礼说:“祝寿你客气了,江湖之内是一家呀!”
族长当天就从祖屋划给了祝寿两间房子安家。数日之后,船帮又接了一趟跑汉口的长途货运,老帮主泰昌公力排众议,亲自坐镇在头船的船头上,舵柄却交给了外乡人祝寿执掌。也许是老天爷有意要成全他,那一趟长途,无论飙资江还是过洞庭,居然都出奇地顺利,比原计划还早了一天到达汉口的廖家码头……
二
于是我爷爷的爷爷泰昌公就打定了主意,果断退役了船帮帮主,并且几乎是以独断专行的方式把继任帮主的位置交给了“捡”来的外姓人。船帮帮主传位是要祭河神的,相传在孟公塘北岸的孟公崖就是河神爷的天然头像——这是崩洪滩垴上的一块黑色巨崖,崖壁上被一代又一代纤夫的纤缆勒进了无数道深深浅浅的纤痕,也被竹篙的铁矛戳出了无数个篙眼。那一天风和日丽,十几艘木船一字摆开在孟公塘,老帮主一声“唉哩喂哟——”的号子声喊响,船帮人便在齐崭崭的“依哟哟——噢喂!”的应声中将帆篷拉上了桅杆,紧接着又把事先备好的祭品摆放在船头,几十条汉子一并下跪,再由老帮主将头船的舵柄交给新帮主……
江风轻抚白帆,阳光照亮船队。
“算什么东西!”这是我二爷在恨恨的嘀咕。
“水无常势,起伏难料,二佬就等着看好戏吧!”也有人不怀好意地附和。
这一切当然未能逃过我爷爷的爷爷他那如炬的目光,泰昌公是何等智慧的人物?为了不使这种抵触情绪继续蔓延,他接着就抛出了一个再聚人心的连环方案,那就是把一拨年长的船古佬留下来同他一起修建株溪口联珠桥,而一拨年轻人则跟随新任船帮帮主祝寿,照样驾船跑湖北汉口或江苏南京乃至重庆等地。
自从祝篙子他爷爷做了船帮帮主以后,大半生精力都倾注在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白驹村船帮。这一年祝寿三十六岁,是本命年,也就是在这一年他做成了两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娶了我爷爷的爷爷的二孙女为妻;明眼人一看便知,老帮主这又是在给船帮也是在给整个白驹村“和亲”。他的长孙女凤花在三年前就已经开了先例,因为离白驹村只有二十多里的半邊山上,有一股势力不小的山匪,打着劫富济贫的口号常到村里骚扰,为首的山大王一眼就看中了族长的大孙女,并扬言说,要是廖族长愿认他这个长孙女婿,他便可以保半边山与白驹村从此相安无事。而这个匪窝子又是颇有来历的,据说是石达开手下的一支旧部在半边山驻扎时留下来的,下山时声势浩大,人人跨高头白马,头缠红巾,个个双手会使火枪,骁勇强悍,威猛若虎豹,就连当地官府也拿他们毫无办法。
“爷爷这也是被逼无奈呀!”我爷爷的爷爷送长孙女去“和亲”时一声长叹。
没想孙女凤花却只说了一句,“谁叫我爷爷既是族长,又是船帮帮主呢!”
这里得插叙一句,这支土匪武装在抗日战争打响后,却是大梅山地区首支举义旗为“湘中铁血游击支队”开赴到淞沪前线的骑兵队伍;而留在山上的几十名女眷,在数年后的雪峰山抗日大会战中,又由我爷爷的爷爷的长孙女廖凤花领队,在安化与溆浦交界处的擂钵山下,成功地阻击过小日本偷袭芷江机场的一支顽寇。可想而知的是,开赴淞沪前线的骑兵没有人再回来,女眷们也无一生还……再后来,是由白驹村的船帮人在半边山上为英烈们垒了两座硕大的衣冠冢,中间还立了一块无字石碑,四周遍种着廖凤花做闺女时就特别喜欢的山杜鹃……此后每逢春天,山杜鹃迎风怒放,红得如同滴血……
我奶奶说起这一段旧事时一脸肃穆。她说,祝帮主办的第二件大事是用了一个秋冬的枯水季节,率船帮人炸掉了不知毁掉过多少船只和家庭的满天星乱礁滩。那一次,祝帮主在排哑炮时还险些丢了性命——他刚到哑炮近前,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幸亏他敏捷若灵猴,就势卧倒在一块巨礁旁才躲过了一劫,经历了那一声巨响后,他似乎恢复了部分记忆,忽然记起自己应该是有过妻室的,但也仅止如此,再也记不起任何细节来,于是就有了在垒砌分水长堤时,祝帮主的突发奇想,他在堤垴上砌了一座寡妇矶。
前人就是比后辈能吃苦耐劳,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还是回头说祝篙子祝爹吧。
祝篙子这名字,就是他那当船帮帮主的爷爷祝寿的杰作,其实对于船帮人来说,根本就无意给他送什么绰号,只是他十四岁那一年随爷爷和父亲上船当船工时,大伙儿异口同声就把祝篙子喊成了竹篙子的谐音,随即又有人接言说:“哈哈,他身材又瘦又硬扎,还蛮像是一根硬朗的‘竹篙子呀!”
只是这么硬朗的一根“竹篙子”在江(资江、长江)湖(洞庭湖)上干得风生水起的时间却不长,正值他在白驹村船帮中名声甚旺、有机会接替船帮帮主的大好年龄时迎来了新中国的成立,不久在新化与安化交界处又建起了第一座拦江大坝——柘溪水电站,尤其是后来又有了从长沙直通县城安化的一条公路后,跑水路的船帮就自动解散了,船帮人也被纷纷召集上岸,投入到了热火朝天的人民公社和大跃进以及后来如崩洪滩波翻浪滚般的各种运动中……
人们从依水而居到后来在公路两侧建房,这应该就是社会进步的选择吧!
我的寡妇奶奶和父辈,当然也包括祝爹,就是处在时代变革节点上的三代人。
“竹篙子上船后真是见风长,不到十七岁就长成一米八二的篙子了。”我奶奶还说,“祝篙子他爷爷娶了我们廖家凤珍后,七年多时间就给他们祝家生了三个儿子和两个闺女。”祝篙子是祝家的第三代长子,白驹村船帮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每户每一代人中,只有长子才有可能进船帮。祝家第三代的老二和老三后来都当兵吃粮去了,老二当的是国军,后来去了台湾,再后来又成了大老板。奶奶也曾发过感慨说:“祝家是我们白驹村的福将啊!”
祝家第三代中的老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还由省台办的一个副主任陪同回过一次老家白驹村,这件事我是亲眼见证过的。我还知道他的儿女及孙辈如今在国内已有多家规模不小的实体公司,并且还给白驹村投资建了一所学校,这也是祝家老二的心愿,他那次由省台办副主任陪同回乡,已经满头银发,好在当过兵的他腰板仍然硬朗,他那次还专门到过泊在孟公塘的那艘木船上。
那时,我已经进了县文化馆做文学专干,听说有台胞大老板到了村里,就匆匆忙忙赶回了家中,没想到就是祝爹他二弟。这不也是我们廖家的亲戚吗?他阔步走路,站姿如松,语气中仍带着乡音,说话措辞却颇有学者的风范,刚登上船就一脸愧色地对兄长祝篙子说:“祝家幸亏还有哥一直守在白驹村,守着这艘船。”两个老兄弟相见,祝爹却回了一句令众人意想不到的话,“你们兄弟手足相残,这是何苦嘛!”二弟苦笑着一时无语,只有下游的江声在沉沉地低吼。
“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台办领导满脸堆笑,他是在缓和气氛。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但我们也垂垂老矣!”祝篙子的声音便有了哽咽。
“浅浅的海峡把我与家乡隔得实在太久,我们祝家人欠这条江的情实在太多,欠白驹村人的情实在太多……多得难以回报啊!”二弟对兄长祝篙子能在昔日船帮泊船的孟公塘坚守着一艘老船,并决意要以船为家的想法表示出了由衷钦佩,他颇有感触地说:“也只有你祝篙子在为白驹村和祝家守护着这一条资江,你就是白驹村船帮,更是我们祝家人留在七百里资江的一股浩然之气!”
祝篙子仍直立在他二弟身旁,却再无言语,只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远处的寡妇矶,但是当他忽听到二弟对他的这一段评价时,心里不免一惊,“二弟真是目光如炬啊!”但我已分明感觉到祝爹的心中有一条往昔的崩洪滩在激荡,在咆哮……
祝篙子确实是一根篙子要插到底的倔犟人,听说在船帮解散后不久,当他得知上游要修拦江大坝后,把儿女们全都叫到那一条土改时分到自己名下的船上,硬是由他掌舵执篙,儿女们上岸拉纤,一直把船驾到了资江二源合流处的双江口,再由双江口返回后,才将船泊在孟公崖下的孟公塘江湾。至于他为何要执意如此,自然只有船帮的汉子们才能理解:资水七百里,祝篙子这是在溯源啊!
老三的儿孙们无疑都属于红二代、红三代,如今早已是地道的北京人了,并且有晚辈移民去了美国或加拿大,他们都很少与家乡人有过往来。祝爹也有三儿一女,并已有孙儿外孙若干,而且个个都颇有出息,有在本县做了副县长的,也有在省城当了处长的,他们也各自把父母接进了城里,唯有祝篙子一意孤行,顽固到底不愿意离開白驹村,更不愿意离开资水,儿女孙辈们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后来他们的母亲(奶奶)走了,就干脆给父亲改造了这艘旧木船,让祝爹在孟公塘船上安享江上清风水意的晚年。
只是这在孟公塘船上安享江上清风水意的晚年的想法,不过是祝爹膝下儿孙们对父亲或者爷爷一厢情愿的认为,而作为祝篙子本人,却无时无刻不是如这艘老船一般,在这一江汤汤流水的轻抚中忆念着它的今生和前世。尤其是这一次他二弟的突然出现,又更加激荡起了他对以往岁月的种种回忆。
三
自那次以后,我忽然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认识这位平时沉默寡言的祝高之。
就在他二弟看望过他之后的一个下午,我又一次来到了停泊在孟公塘的祝爹“安家”的船上,我是有备而来的,特意带了我家里窖藏的一坛老酒。
“你来了。”祝爹的声音很平静,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我便开门见山,“我是来听你叙旧的。”说着就把酒坛子放在了船头甲板上。
祝爹朝酒坛子瞟了一眼,目光却柔柔地一亮,又稍怔了一下,就去了尾舱。
我知道他是去做下酒菜。蔬菜是他自己种的,就种在孟公崖垴上的几分黑土地里,还种了上百株烟叶,他每餐都少不了水煮鱼,渔网就放在舵尾上。
不一会儿,船尾果然传来了火镰击石子的“叮叮”声。这声音我是熟悉的,如同年幼时听过的童谣。因为在白驹村,凡是驾过船的老人大都还是沿用火镰击石取火,这也许不仅仅是一种习惯,而是在潜意识里有着一种对往昔事物的留恋或者依赖。这时,淡蓝的炊烟从船尾袅袅地升了起来,俄倾,炊烟便如瀑布般倒流,紧贴着江面缓缓地随风淌去……
我的记忆也在流淌着,不禁便想起了去年在一天门渡口见过的一位打草鞋的老人,他应该比祝爹还要年长,头发眉毛胡须全白了,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
更准确地说,是我先“听”到他的。那次是我要为写一组资水系列散文准备创作素材,于深秋的一个周末,独自骑自行车从县城东坪沿资水北岸的纤道而下,小半天就到了寡妇矶下游、也是江南镇对面的一天门渡口。至于为什么选择一天门而不是江南镇,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这就叫鬼使神差吧!
我在途经崩洪滩和寡妇矶这两处江域时,当然也曾驻足过,我说過我是白驹村船帮的后代,我爷爷的爷爷廖老族长就曾经做过船帮帮主,而且崩洪滩和满天星乱礁滩还……我当时并没有勇气再往深里想。这时,远远地就听到了从下游传过来的沉闷的“嘭嘭”声。这声音于我并不陌生,但一时又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或是什么时候听到过,我飞身跨上了自行车,朝着响起声音的方向风驰而去——原来是从一天门渡口的一艘老渡船上传出来的声音。渡船确实是老了,船篷上长满了绿苔,船头枕在一方青色的礁石上,一前一后插着的竹篙上长出了细小的白毛菌。渡船的旁边停着一条趾高气扬的机器船,凡过渡者,每人伍元,骑摩托车的另加三元,自行车加两元。
我没有去理会那机器船,而是把自行车靠纤道停稳后又上了锁,然后直接向一旁的老渡船走去。当我快要接近到船头时,心里居然有了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沉闷的“嘭嘭”声骤然止住了,船舱飘出来一个老人苍老的问话声:“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是来穿我编织的一天门草鞋的吗?”我朝船舱里望去,里面的光线有些发暗,但我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一只露着青筋的、皱巴巴的、举着捶草棒的手,停在眼前如一个问号……
“是的,我是白驹村船帮的后代,是来穿您编织的一天门草鞋的!”我的眼眶已然潮湿,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是心在颤抖,这也不完全是一个善良的谎言。
进了船舱后,老人并没起身,只是勾腰用手去摸我穿着皮鞋的脚……
“你骗我的,你根本就不是船帮人,你是个骗子!”老人居然号啕起来。
我心里一阵发虚,竟无言以对,便逃也似的出了船舱……
船身晃荡起来,接着便是一声汽笛的长鸣,把我从回忆中唤醒了。
我定睛一看,才知是一艘自县城东坪开往江南镇的客船从孟公塘经过。这时有一股淡淡的紫苏味扑鼻而来,是祝爹手提竹篮将碗筷和酒菜摆到了船头上。
“哈哈,河水煮河鱼啊!”我一声惊呼,“还有这么多小菜。”
“那你还不打开酒坛子!”祝爹今天的心情也和天气一样清朗。
于是,一个七十三岁的老人和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就在船头上对饮和对起了话来。
“这酒还是你奶奶红姑健在时窖藏的吧?”酒过数巡,祝爹忽然含笑问我。
我心里一惊,却没有正面回答他,只问了一句:“这酒的味道醇厚吧?”
“肯定是她藏的,我曾经喝过的!”祝爹说,“你奶奶当年视我为半个儿子。”
“这话我信。”我脱口而出说,“我年幼时,奶奶还经常跟我说到你。”
“唉,好汉不提当年勇。”祝爹把半碗老酒一口干了,紧凝着眉头说。
我想他一定是误会了我说他“当年”的意思,便有意把话题引到有关船帮的旧事上来,跟着又问了他一句,“你晓得一天门有个打草鞋的瞎子老倌吗?”
“他才不瞎呢!”没想到祝爹接话会这么快,“人家的心里明亮得很。”
“原来你们认识?”
“岂止是认识?从十四岁那年开始,我半辈子都是穿他打的草鞋!”
祝爹夹了块鱼进嘴,鱼刺却从嘴角剔出来,然后便从草鞋跟我说起了往事……
四
他是十四岁那年入船帮的,上船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在崩洪滩滩垴上的孟公塘江湾由他爷爷祝帮主给他“授脚力”。“脚力”是什么?就是草鞋!那阵势极为庄严,祝帮主一手拉着长孙祝篙子在船头上站定,另一只手里拿着草鞋,脸却朝向崩洪滩,只听得他一声“唉哩喂哟——”的号子刚一出口,十几艘船上的五十多条汉子便齐崭崭接过声去,“依哟哟——噢喂!”紧接着,船上的布帆就升起了起来……帮主这才转身,把六双叠成一摞的草鞋郑重其事地交到新人祝篙子的手中,并交待说:“你省着点儿穿,这回从汉口打转就这十二只脚力了!”
祝篙子一开始还有些颇不以为然,嘀咕着说:“六双呀!六双还少吗?”
他爷爷似乎并没有听他啰唆,脸向众人一声吼喊道:“开船啰——!”
一阵锚链响过,几十根竹篙同时射向江岸,又被篙子手们用肩胛顶成一张张弯弓,船就离岸了。这一程是空船跑上水,先要到小镇唐家观商行去给东家装山货。
第二天一早,船队正式启锚去湖北汉口。跑下水的单程至少也得十日,作为新人的祝篙子,头一趟没有撑篙的资格,只得手握一根竹篙在船头立着练“庄子”,刚开始他是很得意的,有一种腾云驾雾或水上漂的感觉,两岸如画的景致更是令他兴奋不已,所以不时地扯开嗓门喊“依哟哟——噢喂!”的船夫号子。这也是当帮主的爷爷交待的,“先练稳庄子,练好嗓子,然后你才能撑篙子!”第三天进入了八百里茫茫洞庭后,他的腿脚开始酸胀发麻起来,祝篙子毕竟还是个少年,体力恢复得极快,当第十日傍晚船到汉口廖家码头后,看到如此繁华的大都市,他雀跃起来,吵着要跟父辈们去汉正街逛花花世界。爷爷忍着没有出面阻止他,尽管他的心里有一丝隐忧——“这小子不会走老帮主他大儿子的老路吧?”但他立马又否定了自己的多虑,站在暮色的船头上喃喃自语:“他是一根竹篙子,船在哪里,他就会插在哪里的。”
真正艰辛的是回程过了洞庭入临资口以后。回程船装的是食盐,比去时更沉,吃水也更深,船上除了留一艄公掌舵和一篙手外,其他船工一律得上岸拉纤。祝篙子当然也在拉纤的队伍中。他首先想的是拉犁的牛,后来又觉得比牛还要牛。那是在盛夏,船过洞庭湖时,靠的是风帆,是双桨,太阳虽然也是在天空悬着,那毕竟还是太阳,自从上了江岸,系上了纤搭肩,把腰杆弯成了桥拱状后,太阳就变成了一个火球,紧紧地贴在了背脊上,如雨的汗珠刚渗出毛孔就被太阳给吸干了,他仿佛听到了火球吸纳汗水的“嗞嗞”声……
“一天门以下的滩涂,其实还算不了什么滩涂。”祝爹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又端碗饮了一口酒说,“要命的是船过满天星乱礁滩,尤其是再上崩洪滩!”
“唉哩喂哟——”祝爹忽地一声呐喊,又是半碗老酒倒进了肚子里。他一脸肃穆地说:“这就是喊风,得要船上和岸上的人一起呼喊,才能感天动地……”
也就是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呐喊,终于释怀了我心中有关白驹村人所说的崩洪滩常有鬼魂在“喊风”的传闻——这哪是鬼魂,分明是活生生的船魂在呐喊啊!
“你祖上泰昌公是我们白驹村里一个永远的神话。”祝爹一脸虔诚地说。
“其实你祝爹也是!”我在心里说。他或许早就不是把船帮人驾船看成是一种谋生的职业,而是贯穿一代又一代白驹村人整个生命过程中的一种崇高信仰!
时间如流水,许多个日子就那么流逝了……但流逝的仅仅是日子吗?
这是二○一七年的又一个清晨,氤氲的水气从淼淼的江面上升腾起来,整个孟公塘瞬间便有了一种神秘的气氛。飘飘渺渺的水气和晨雾交集着,下游满天星分水长堤咀上的寡妇矶隐约可见,崩洪滩的滩啸声由近而远,最后变成了几叠清澈的浪响……唯有百岁老人祝篙子依旧在固守着孟公塘的那一艘老船。
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多次被《中华文学选刊》和《新华文摘》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