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茂海 田晋宏
1948年6月中旬,我徐向前兵团兵出晋中,在南北王里、张兰镇全歼阎军亲训师。7月2日半下午,太岳军区一分部部队紧急集合,刘聚奎司令员讲话。我当时在太岳部队四十三旅四十一团二营六连任副连长,代理连长(该连指导员、副连长在南北王里战斗中牺牲),接受任务后,马上从介休交寺出发,要在7月3日拂晓前赶到太谷以北的董村。
当时并不知道是什么任务,只知要插入敌后,但从“必须按时赶到,不得有误”紧急程度猜想,是顶重要的大任务。从交寺到董村,大部分路程要通过敌占区,走介休、平遥的大山间,一路上山路崎嶇,地形不熟,谁知天黑又下起了雨,道路泥泞难行,一步三滑。由于半个多月来,部队冒着炎炎烈日行军打仗,干部战士都已十分疲乏。我和战士们两天来只吃了一顿饭,已是两夜没合眼。行军打仗全靠干粮袋里的干粮充饥,水壶、河水解渴。我也觉得很累,但一想到任务,精神倍增,再无半点困意。漆黑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许多人走着走着就睡着了。正打着盹,后面的人一头撞在背包上,才猛一下醒来,拔腿赶紧跟上。战士们个个汗流浃背,雨水和汗水交织在一起,衣服裤子粘在身上,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我们的口号是:“只要还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到战斗岗位上。”时间紧急,不容片刻耽搁。夜色中,部队像一股铁流,冒雨向董村急进。班、排长,共产党员、老战士们纷纷帮助新战士、体弱同志、解放战士扛枪、背东西,尽力减少人员掉队,尽可能保持部队战斗力。为了同志,为了集体,为了任务,为了胜利,大家互相帮助,奋勇向前。路上同时发现大队的敌人往太谷走,人喊马叫,说话声都真切入耳。为避免敌人发觉,引起怀疑,我们绕道避开敌人前行。时间紧迫,争取时间就是胜利。强烈的使命感就像钟表上了发条,我同工作员赵跃英同志跑前跑后鼓励、督催、招呼部队。不管三七二十一,能到多少算多少,一定要在拂晓前赶到。经一夜摸黑急行、抢行,我连在后半夜时分从太谷城东悄声无息地偷偷越过敌人封锁线,终于在拂晓前赶到董村。但掉队的还是不少,有十几个人,占全连四分之一。当时全连连续战斗下来,由于伤亡未得到及时补充,全连带炊事班、文书才70多人。以一排为例,当时仅14个人,其他各排也是如此。不光我连是这样,其他连也大致如此。天明以后,掉队人员才陆续到齐。连我这从小就走惯山路的都脚上打了泡,腿肚子困疼,一坐下就再也不想起来,可想这一夜的艰难。
到达董村后,迅速向太谷和东阳镇方向派出警戒,掩护团工兵连爆炸组炸毁了董村西侧的铁路桥。
董村位于太谷城北15华里,处同蒲铁路东侧,距离铁路仅二三百米,是通往太原的咽喉要地。村子南北长1000多米,东西宽200余米,像一条带子,沿铁路斜斜地散落在路基旁。村西铁路上由南向北,有两座铁路桥(大涵洞式桥),村西南对面是二号桥,村西北对面是一号桥。村西北与一号桥之间有一座小庙,小庙离村落有150米,离铁路仅100多米,小庙两侧有两条东西走向的水沟通向一号桥。村内房屋大多为砖木结构,很坚固,不太集中,形成许多集团房屋。村西北集团房屋较多,村西南房屋零星分散,很不集中,是晋中平原上一个典型的自然村落。该村约有300余户人家。村内地形比村外低凹,易攻不易守。村西北角,有一道地棱坎儿,正面只能看到远处的铁路,却看不到近处。如果敌人从小庙向村西北攻击,这一道地棱就是天然的依托,甚是不利。
到董村后,团首长查看了地形,部署了任务。部队面向铁路布防,二营扼守村西北,控制铁路一号桥;一营扼守村西南,控制铁路二号桥,三营为团二梯队。在村西北,全营防线700多米,五连在左,我六连在右。因五连是新连队,团长李成春特意将它安排在我连与一营之间,与一营接合部由五连防守。四连为二梯队。团长特意嘱咐我,要注意对地棱方向的防守,将机枪阵地构筑在一号桥对面,必须确保有效地用火力封锁控制住一号桥。这里的确是断敌退路的好地方,一挺机枪对准铁路桥,守住它,就等于切断了敌人的退路,我们的任务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守住它。进入阵地后,一看这低凹的地势,我就上了心,防守临汾老鸦嘴阵地的情景浮上了脑海——当时,敌人居高临下,依托城墙上的各种火炮,猛烈地向我阵地上射击,其中短而粗的步重炮威力甚大,顷刻间阵地上成为一片火海。工事被摧毁,上阵地才几个钟头,人员伤亡很大,甚是被动。后想出了把地面工事转入地下,采用坑道式防守的办法,才变被动为主动,将阵地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中。
眼前董村是平原上的一个村落,表面上看跟老鸦嘴情况不同,其实多有相似之处,铁路路基高出地面近3米,高高在上,如从铁路上向村中炮击,跟老鸦嘴的情形将十分相似。要想守住董村,就要想方设法借鉴老鸦嘴地下防守的办法。看到董村坚固的房舍,我眼前一亮,心中有了主意,若能利用房舍,将工事做到地下,用地下防守为主,地上防守为辅的方法来固守,则敌人的炮火就使不上劲,我方工事既不易被发现,也不易被摧毁。即使火炮将房屋炸塌,墙壁摧垮,最后残留的部分仍是墙角,它是两堵墙互相垂直的结合处,建筑材料互相交替参合在一起,互为支撑,墙角残存,堡垒就在。这样就能保存住自己的人。想到此,我心里踏实了许多,马上同工作员赵跃英(沁源人)同志交换了意见,立即组织全连面对铁路,赶紧构筑工事。
由于一夜急行军,战士们又累又困又饿,极度疲乏,坐下就不想动了,挖着挖着就睡着了,我和赵跃英同志不停地各处检查、指导、督促。阵地以村边、村里集团房屋为支撑点,能利用的房屋,就在房内构筑工事,利用后墙与山墙的墙角,向下挖成一个个单人射击掩体,上面用门板,柜扇覆盖,顶上覆上挖出来的积土,筑成地下暗堡。再在墙角处开凿与地面平行的侧斜射击眼,枪眼紧贴地皮,而且要伪装好,不能让攻上来的敌人发现。不能利用的房屋,则在房外利用院落墙角等处构筑工事,上面用檩条、门板、积土覆盖。将一个个墙角暗堡用交通壕连接起来,以利小组灵活作战。将连片的房屋地上打通,地下挖通。班与班的防守地段要挖通,排与排之间也要挖通,用门板将主要地段覆盖。村中最坚固的建筑就是门楼,利用门洞向下开挖避弹坑防炮藏身。阵地前的凹道、死角,则从房内将工事延伸到房外,构筑出攻击阵地、火力点、投弹坑。
那时我们的装备很差,全连仅有三挺机枪,机枪子弹也不多。营里三挺重机枪,一挺在我连阵地上,正对铁路桥。一挺在五连与我连接合部,还有一挺在二线火网靠团部那里。仅靠这点火力想堵住阎军,看来是不够的,必须发挥我们土工作业的优势,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机枪阵地我亲自选点,均修在房屋的墙角处,上覆盖一层大梁,二层门板,三层厚土,确保万无一失。主要工事、火力点,我亲自一一检查,好的表扬,不好的立即修改加固。不少战士做的工事极富创造性,既简便又坚固,射口隐蔽伪装得很巧妙,即使射击,也不会看到枪口冒火冒烟。站在工事里,向我攻击的敵人我虽从正面看不见,但能从侧面看见,这种侧防机关枪工事,潜伏在地下,大大增加了火力点的隐蔽性。虽说是些土办法,但杀伤力是致命的。通讯员、司号员也在一个大门洞里给我挖了一个避弹坑。大门洞顶侧面的一张蜘蛛网映入了我的眼帘,这种东西我见得太多了!然而此时看到它,下意识地给了我启发,如以墙角暗堡为结点,在地下结一片蜘蛛网一样的阵地,就能把我的连队牢牢地钉在阵地上,守住董村。
天刚亮,从太谷方向驶来一辆敌人巡道车,行至二号桥处,见铁路桥被炸断,从车上下来十多个人,到桥下东张西望。显然敌人还不知董村已被我们占领,一营二连突然来了一个一阵风似的猛烈射击,敌人慌忙拖上伤兵,开上巡道车跑了。
八时许,太谷敌人又派来一辆铁甲车,还是行驶到二号桥前停下,无目标地向董村乱打枪,这时从车上下来百余人,占领铁路桥两侧,又派人到一、二号桥去查看,待敌人走到桥下时,我连与二连一起猛烈开火,并用刚从临汾缴获来的战防枪,击中了敌铁甲车。敌人见势不妙,急忙上了铁甲车,“呜!呜!”地叫了几声,吐着黑烟,飞快地向太谷方向逃窜。
十点多,太谷敌人大队人马开来,铁路桥西发现大量敌人。铁路上,从榆次、太谷开来两列铁甲火车,车上拉着明晃晃的大炮。
十一点三十分,敌人约四个连兵力在炮火掩护下,开始向我方进攻,先占领了村西小庙及两侧水沟,接着以散兵队形向我前沿阵地冲击。看样子,敌人以为我们为游击队,并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隐蔽在村外战壕里,待敌进到距我前沿阵地三四十米以内时,各种火器一齐开火,敌人遭猛烈火力打击,缩回路东水沟内,再也不敢露头。十四时许,敌人后续部队赶到。下午三点多,敌人约四个营的兵力,分左中右先后发起攻击,在我一、二营接合部组织了二百余人密集队形向我方发起冲击,遭我预伏在阵地两侧的射击小组以侧射火力猛烈射击,敌人大部受阻,少数突进阵地,也被五连和一营突击小组以火力和手榴弹击退,敌遗尸十余具狼狈逃走。
这一天,敌人起先以为我们是民兵和游击队,只派了小股部队来修桥,并没有察觉我军意图。修桥不成,才陆续增兵,企图夺下董村。遭我打击后,才发觉不对劲,是遇上徐向前的劲旅,方如梦初醒。无奈,于黄昏撤至铁路以西。
当晚,敌人就急了,赵承绶火速调其主力71师和飞虎团,共四个团兵力,火炮20余门,严令第二天一举拿下董村。这一天一夜,给了我们抢修工事的宝贵时间。
7月4日拂晓,向铁路上望去,火炮就多了,明晃晃的一溜。敌人炮火向董村猛烈轰击约40分钟。敌人约一个团的兵力在炮火的掩护下,向我营阵地扑来,黑压压的一片。看来敌人企图利用村西北角村外地棱坎这一有利地形,打开缺口。村西南正面(一营那边),也有敌人约四个连的兵力。在敌军官督战下,敌兵越过地棱以密集队形向我连阵地攻来,我严令全连隐蔽待敌,把敌人放近了打,没有命令,不许开枪。
当敌兵进到离我阵地30米、20米,最近约10米左右时,一声枪响,枪声、手榴弹声如暴风骤雨般响成一片,突然的、隐蔽的、猛烈的侧斜射交叉火力,近距离有效地杀伤了敌人。突到我前沿的敌兵,成片倒下,来得走不得,一下子给了敌人个迎头痛击。敌人发了狠,死伤那么大,依旧往上攻,向我阵地连续突击。我们依托由房舍墙角暗堡组成的交叉侧斜射扇形火力网,凭借用檩条、门板修筑的村落坑道式工事打击敌人,极大地杀伤了敌人,打退了敌人多次冲击。敌人虽有一架飞机前来助战,但无论它怎样投弹、扫射,也无济于事。
这一天,我连防守地段是敌人重点主攻方向,我们利用墙角暗堡组成的交叉侧斜射火力网大显神威,敌兵在我阵地前被打得晕头转向,死的死,伤的伤,完全丧失了攻击力。而敌人又发现不了我阵地上的火力点、侧防机关枪、重机枪等主要工事,其火炮、飞机优势尽失。两天下来,全连无一死亡,只有几名轻伤员。虽说每个人都像土地爷,烟熏火燎地成了大花脸,但大家情绪甚是高涨。班长卫保小、郭炳旺高兴地对我说:“这个办法行!”因没有牺牲,李成春团长很高兴,对我连构筑的墙角暗堡式阵地十分满意,连声说了三个“好!”。并要求前沿各连效仿,对工事进行改进。江岗参谋长特别嘱咐我:“工事还要加强,要注意纵深防守。”针对防守中暴露出来的问题,我及时采取了相应措施,向纵深又筑了一些暗堡,组成三层交叉火力网。战士们也尝到了这种战法的甜头,越打越精,大家出主意,想办法,主要工事、火力点、主要防守地段,全部转入地下。经两天两夜努力,以墙角暗堡为结点的三层地下蜘蛛网式阵地基本结成。战士们的双手都打了不少血泡,大家风趣地说:“做好工事避弹坑,不怕飞机大炮轰!”但除我连之外,别的连队伤亡都不小,全营连以上干部仅剩下教导员和中权、五连指导员刘德召、我连工作员赵跃英和我四人。
敌人连攻董村两天不克,赵承绶这才感到情况不妙。4日晚,赵承绶又紧急增调部队来董村。敌军兵力骤增至九个团,敌我兵力发生了十分悬殊的变化。此外,还调来三辆装甲车(小日本15吨小坦克),飞机由一架增到四架。妄图一举夺下董村。33军军长沈瑞亲自指挥,并给71师师长韩春生下了一道死命令:“拿不下董村,提人头来见!”
7月5日,天一亮,敌人山炮三十余门,轻、重迫击炮四十余门,早已在铁甲列车上排好。刚能看清敌人,密集的排子炮弹就像倾盆暴雨般落到了阵地上,这么猛烈的炮火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山炮弹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避弹坑上的土直往下落。大部分房屋被炸塌,村西北边,不用说房屋,连墙壁都被火炮摧垮,火炮的威力,令人惊叹。
火炮一过,飞机就来了,头顶上敌人的小飞机擦着房子就飞过来,翅膀下挂的小炸弹接连不断地扔到阵地上。在尖利刺耳的飞机马达声中,敌人在装甲车的掩护下,向董村发起全面攻击,一个团的敌兵在装甲车的引导下,像潮水一样向我营防守的地段涌来。向二号桥望去,也有约两个营的兵力向正面运动。一辆装甲车喷着机枪子弹,开到我连阵地前沿, 等装甲车离我们五六十米的时候,战士们拿起战防枪,抵近射击,仅用五发穿甲弹就把它打退了。装甲车吃了战防枪(阎军使用的反坦克枪)的亏,退后射击,没敢再打头往上冲。后面蜂拥上来的就是步兵。有了这两天的经验,战士们瞄准敌人静悄悄地等待着,当敌兵进到我阵地前沿时,枪声、手榴弹声响成一片,冲上来的敌人成片倒下,后面的敌人一窝蜂地退到地棱下。敌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望远镜下已成无人区的地方,会吃这么大的亏。很快,敌人凭借飞机、火炮、机关枪的掩护,又一次潮水般冲了上来。阎军这么多,必须遏制敌人的攻势,我传令各班、排,抽神枪手,专打阎军的指挥官、机枪射手和带头冲锋的铁军基干,使其形不成攻击力。敌人不惜一切代价,拼了命往上冲,企图从我连阵地上打开缺口。在这紧要关头,党员、干部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工作员赵跃英同志对大家说:“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要坚决守住阵地,人在阵地在!”战斗异常激烈,激战中,赵跃英同志也不幸负伤(后感染上破伤风牺牲)。看到跃英负伤,我急了眼,端起机枪将敌人打了下去,被通讯员拉了下来,好在墙角暗堡工事的侧斜射火力起了大作用,让阎军摸不着头脑,既保护了战士们的生命,又有力地杀伤了敌人。敌人虽数次突入阵地,因缺乏后续火力支援,都被战士们依托工事,从容不迫地击退。阵地上,阵地前,敌人死伤枕藉,陈尸累累。
铁路上,南北两列铁甲车在铁轨上来回移动,敌人的炮兵又在做射击准备。看来敌人要拼命了!11点多,敌人的炮弹又一次向我阵地打来,排子炮弹像下雨似的,阵地被炮弹几乎翻了一层,两次猛烈的狂轰滥炸,工事能否顶得住,我心中没底,万分焦急。敌人的火炮向后延伸射击,我就急着想出去看一下主要火力点是否被火炮摧毁。从门楼下的避弹坑中刚抬起腿,岂料就在这时,敌一颗榴弹炮炮弹带着尖厉的嘶叫声,不偏不倚地正好打在门楼上,咔嚓一声,像打了一个闷雷,将门楼炸塌,一股巨大的气浪夹着弹片将我打入避弹坑内,一块弹片从我心窝旁左侧肋下打入,鲜血从肚子里向外冒,司号员于清海奋不顾身将我从避弹坑内背出来,找来卫生员郭永庆给我包扎。很快,由于失血过多,我昏死过去,就什么也不觉了。由于敌人火炮的封锁,直到半下午我才被战友们拼死从阵地上抬下来,被担架队送到前方医院。医生和战友们都觉得我怕是不行了,找了一口好点的棺材将我放进去,死后好占口棺材。“死”过去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才从棺材里醒过来,后被送到兵团医院。
12时,敌集中上千人向我二营阵地发起规模更大的连续攻击。全连由梁志中排长代理指挥,不久,梁志中同志也负了伤,连部只剩下通讯员、司号员、卫生员三人,在没有指挥员,没有政工人员情况下,共产党员卫生员郭永庆挺身而出,主动指挥战斗。他既是卫生员,又是指挥员,还是战斗员,一员顶三员。共产党员和老战士也主动配合,自动组织作战,小组互相支援,利用纵深三层火力网工事,英勇顽强地阻击敌人。大家只有一个信念:人在阵地在!一排阵地上打得只剩下几名战士了,敌人才以惨重的死伤代价突破了前沿。战士们依托纵深暗堡工事,节节抵抗,机枪打坏了,手榴弹打完了,连换屁股子弹(子弹壳换屁股,重新装药的子弹,由于密封不严,机枪打时会冒火,会把眼睛杵瞎。所以,只能步枪用)都打光了,到了最困难的时刻了,马兆明便把大家组织起来说:“我们六连在临汾守住阵地的是老鸦嘴,丢了阵地的是四号碉,要光荣,不要黑点。我们要为烈士们报仇,守住阵地!”他大无畏的英雄行为,极大地感染了阵地上的同志,其他八位同志一齐站起来说:“对!决不后退!要为六连争光!”“为同志们报仇!”马兆明上好刺刀说:“同志们跟我上!”九个勇士突然跃出战壕,像猛虎一样扑向敌人,一股从五连与我连接合部冲进来的敌人,一见战士们如同怒目金刚一样,端着寒光闪闪的刺刀猛扑过来,早吓破了胆。这时,两侧战斗小组也增援上来,以火力侧击敌人。敌兵见势不妙,扭头就往回跑,九名英雄趁势迅速恢复了我连阵地。刚将阵地夺回来,一股敌人又攻了上来。大家端着刺刀、拿着洋镐、铁锹、顶门杚杈,准备与敌人最后一搏。白刃格斗,伤敌一百,自损八十,这是战场上谁都明白的道理。我们哪里还有力量与敌人硬拼!与敌人硬拼,将又是一场血战,还有可能将阵地丢失。马兆明同志急中生智,考虑与敌人硬拼不行,真是大智大勇,扯开嗓门大声向敌人喊话,故意说:“咱们谁也不准打手榴弹,谁也不准打枪,我是从临汾解放过来的,你们赶快放下武器吧!过来一定宽待你们!”马兆明的攻心战,还真唬住了敌人,起到了威慑作用。敌兵在我连阵地上屡遭我方突然打击,还不知枪是哪里打来的,早已吓破了胆。进到离我们50米的地方,再也不敢贸然向前,挖起工事来,把头埋在里面等待援兵。就在这节骨眼上,分区终于送上来弹药,看到送上来的弹药,大家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有了它,就能守住阵地;有了它,就有了性命。太阳已经偏西了,四架敌机又载弹飞来,冲下来,飞上去,飞过去,又绕回来,飞机上的小炸弹接连不断地落在阵地上,卷起一团团烟雾火光。但无论它怎样轰炸,都是白费。
敌人发了狠,33军军长沈瑞气急败坏,杀了一个营长,再次组织兵力潮水般地向我阵地攻来。依旧利用地棱作掩护,被当官的赶着,小兵群接连发起攻击,但这些兵,早已吓破胆,再没有先前的勇气。攻击速度、气势大减。为了节省弹药,战士们依托暗堡工事,把敌人放得很近,10米……5米,一枪能打倒几个兵,一颗手榴弹就能炸倒一片。战士们你打向我冲来的敌兵,我打向你攻击的敌兵,敌人在我阵地前,被一个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侧斜射交叉火力打倒。惊恐的敌兵,无可奈何退了下去。但在五连防守的地段上,由于工事转入地下的少,伤亡过大,未能顶住敌人潮水般的集团冲锋,一股狡猾的敌人从右翼突破了五连阵地,冲到村口与我连展开了白刃格斗。这时敌人的后续部队也攻了上来,敌人一面向村内前进,一面向左右扩大突破口,情况十分紧急。此时,坚守在五连接合部的我连班长刘光彩同志,沉着冷静,临危不乱,对战士们说:“最困难的任务就是最光荣的任务。”“徐司令员号召我们坚守最后五分钟,这就是为人民立功的时刻。”战士们在他的带领下,奋勇杀敌,一步也不后退。关键时刻,九班长郭丙旺带领一个小组主动增援过来。他们顶住了敌人的疯狂冲击,并用侧斜射火力截杀敌人,迟滞了敌人后续部队向村里的进攻。攻进村里的敌人,被坚守在村中集团房屋的营预备队四连顶住,阻止了敌人向纵深发展。李团长及时调来团预备队三营八连和九连一排(排长和四名战士共五人,就算一个排的全部人马了)实施反冲击。团预备队及时赶到我二营阵地,很快与突入村内的敌人交上手,村内喊杀声、枪炮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响成一片,就像开了锅。前沿正面阵地上,我连战士们利用隐蔽的地下侧斜射、倒打工事顽强地阻击敌人,也是枪声一片。口子撕不开,使突入村内的敌人心惊胆颤,灵魂出窍,极大地瓦解了他们的心理防线。这时,防守董村的西南阵地的一营预备队三连从左侧猛突过来反冲击,我连战士们在郭丙旺、刘光彩的带领下,从右翼出击,左右夹击把突入村内的敌人截在村内,杀死杀伤大部,少量狼狈逃出村外。一旦丢失阵地,就是失去了依托,只能与敌人硬拼,五连损失很大。四连损失也不小,两个连队合在一起,仅剩下二十几人。当时小庙内还集结有不少敌人,而我连与五连阵地上,除两挺机枪外,其余重武器不是被打坏,就是因战斗太猛发生故障,好些步枪连枪栓都拉不开了。如小庙之敌再次发起冲击,步兵的火力很难阻止住敌人,勢必又是一场肉搏战。那时,只有团里才有几门小炮,和教导员向团指挥所报告:“小庙内还集结不少敌人,请求炮兵射击。”然而,激烈的战斗中,我们也已“弹尽粮绝”了。六○小炮一颗炮弹也没有了,十门迫击炮,只有五发炮弹了,还有两发是塌火。只剩三发能用,如等敌人进攻开始了再打,这几颗炮弹是不够用的,现在先打乱敌人的步骤,打他们的集结地带,这可以延迟敌人的进攻,于是团长选择了一门最好的炮,挑选了一个瞄准最准确的炮手,给他下命令:
“目标右前方孤立小庙,三发炮弹最少要命中两发”。第一发炮弹落到庙前边的照壁下面爆炸了,大家正埋怨他没命中哩。可巧敌人都是隐蔽在照壁底下准备进攻的,这一颗炮弹便把他们赶到庙里了,眼看又有两颗炮弹落到庙院里,三发炮弹,弹无虚发,有效地击中目标,有力地杀伤了敌人,打乱了敌人的部署,给了敌人以威慑、震撼。敌人一时由于混乱组织不起攻势,迟滞了敌人的进攻。太阳落山了,天很快黑下来,敌兵怯阵,失去了飞机、大炮、装甲车的优势,根本不敢与我夜战。
三天来,敌主攻方向只第一天下午在一营那面(一、二营接合部),之后主攻方向都在我二营阵地上,我连首当其冲,为敌主要攻击地段,一排阵地为敌人主要突破点。我连挑了阻击敌人的重担。全营伤亡很大,副营长韩四跃负伤(当时无营长),四连副连长雷大全(无连长)、政指王彪牺牲,五连副连长王中心(无连长)、副排长窦殿云、宋增明牺牲,政指刘德照负伤,我连工作员赵跃英负伤(后牺牲),我也身负重伤。全营副排长以上干部,只剩教导员和中权和副排长赵仁文二人。全营仅剩五六十人。我连由于工事奇特,地上与地下结合,转入地下较多,伤亡较小,但也只剩三十余人,竟是全营一多半。团首长考虑到部队再继续坚持下去,确有一定困难,为防不测,决定当晚一、二营对调防御阵地。夜里二十四时,部队悄悄地进行了换防,我们来到西南方向原一营固守的阵地上,布防仍是五连在左,我六连在右,紧靠一营。换防后,由于一营工事覆盖的少,转入地下的也不多。一看不行,战士们在无领导的情况下,并没有心存侥幸,顾不得连日作战的疲劳、伤痛,在卫生员郭永庆,班长马兆明、卫保小、李三水、郭丙旺、刘光彩,老战士贾孟海、冯长友同志带领下,组织起来,苦干一夜,将主要火力点工事转入地下,并在纵深也挖了暗堡式侧斜射火力点。
7月6日,意外情况发生了,没想到敌人进攻重点换到了我营刚接防的阵地上。原来赵承绶和日本人原泉福根据三天来从董村西北方向屡攻不下,亲自看过地形后,认为董村西南方向为我防御薄弱环节,决定将主攻方向改到董村西南面。正好又是我二营阵地。
这一天,赵承绶与33军军长沈瑞亲自上阵督战,由日本人原泉福亲自指挥,使用由日本兵组织的十总队担任主攻,冲锋一次每人赏二十五块白洋。赵承绶还告诉被他留用的日寇官兵:“攻下董村重赏。”
天一亮,敌军即在董村西侧展开,三列铁甲火车上,山炮三十余门,轻重迫击炮四十余门,飞机还是四架。上午九点钟,敌人炮火又一次恶狠狠地向我们打来。猛烈的轰炸持续了一个半钟头。
当年新华社前线随军记者耿西、郑东在报道《董村之战》一文中,真实地记录下当时的情景,现摘录于后:
正面阵地上,所有的墙壁都倒塌了,二营教导员爬在瞭望口上想:“六连一排英勇的同志们完了。”
团指挥所里团长揉了揉他曾经丧失知觉的眼睛说:“六连一排完了,正面要突破了。”
敌人的中日指挥官,放下了他的望远镜,放心大胆地说:“没有敌人了,前进!”
敌人三个团的兵力膀靠膀地向我们正面前进了,两个团在前面进攻,一个团在后面实行着弹压督战。
在我连阵地前,由日本人组织十总队,像疯狂的野犬,有恃无恐,气焰万丈。在装甲车的引导下,在东洋指挥刀飞舞下,端着刺刀膀靠膀地向我前沿阵地冲来,已越过阵地前沿了,竟不见一声枪响,营、团首长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然而当鬼子进入我阵地时,想不到的奇迹发生了,战士们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把一颗颗手榴弹投向敌群,猛烈的侧防机枪火力,紧贴地皮的侧斜射交叉火力,短促火力,从一个个墙角暗堡射向敌人,由于距离很近,一枪能打倒好几个敌人,就像穿糖葫芦一样。阵地上虽看不见我们的人,却连续打退敌人的数次集团冲锋。这一情况,不只敌人搞不明白,想不通,就连当时的营、团首长都没有想到这种墙角暗堡式蜘蛛网样连接工事竟有这么大作用。激战中,卫生员郭永庆负伤,机枪手贾孟海牺牲。后战友们对我说:“孟海牺牲时后脑皮掀起盖住了脸。”孟海跟我既是战友又是兄弟,他是我母亲的干儿子,抗战时就跟我在一起。母亲得此噩耗,不知该有多伤心,多难过!
由于敌人有装甲车强大火力作掩护,有四架敌机的疯狂扫射和扔小炸弹,再加上敌兵力众多,凶残善战的具有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兵从五连和我连的接合部突入阵地,呀呀地喊着,向左右纵深扩张。在左右两翼,我连与五连战斗小组,依托隐蔽的暗堡工事,用猛烈的侧斜射交叉火力,突然的手榴弹打击,阻止住了敌人的扩张。正面之敌突入村内后,和教导员当即命令四连发起反冲击,轻重武器一齐开火,打得敌人四处乱窜躲藏。赵仁文同志身先士卒,带领战士们趁势杀出,上着顶门火,端着寒光闪闪的刺刀,像猛虎一样冲上去与敌人拼刺刀,打散的鬼子早已丧失战斗力,失魂落魄,用笨拙的中国话叫着:“上当了!中埋伏了!”扭头往回跑,被带指挥刀的鬼子挡住,四连谷登福一枪打死鬼子的指挥官,鬼子失去指挥控制,像丧家犬一样向外逃窜,退出村外。
由鬼子组织的十总队,遭受重创,无奈地退了下去。随后再上来的,还是郭熙春的九总队和韩春生的71师。敌人在五辆装甲车和飞机的掩护下,集中了两个营的兵力以密集队形冲了上来,我连一排的战士被敌炮弹炸塌房子压在工事内,眼睁睁地看着敌一辆装甲车吐着火舌冲进村口。无奈,只得让过装甲车,集中火力对付装甲车后云团似的步兵。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四连一个排冲了上来,战斗小组长徐英和两名战士,先后敏捷地爬上房顶,阻击敌人的装甲车。两名战士很快负了伤,房顶只剩下徐英一人,他沉着冷静,将战友锡小丢下的三个“手提包”(将手榴弹的铁壳去掉,把它的拉火装置放在炸药里,用白布包裹捆绑,战士们管它叫手提包)用绑腿扎在一起,滚身躲在房顶花栏墙边上,等待装甲车的到来,装甲车一到房根下,他将手提包拉响,扔到车前,装甲车压上后手提包炸响,最前面的一辆装甲车被炸起火,后面的装甲车见势不妙,退回去几十米,扭头跑了。徐英往下一看,敌人已到近前,企图爆破我墙角暗堡,他接连投了十几颗手榴弹,将企图爆破我墙角暗堡的敌人消灭。在敌人屁股后面正面阵地上,我连一排几名战士在相互贯通的墙角地下暗堡工事内,用侧斜射火力猛烈地截杀向村内冲击的敌人,敌我就隔着一个枪眼,但敌人既不易发现也进不来,敌人在明处,我在暗处。敌人离得这样近,那么多,那样拥挤,一枪即可穿倒两三个敌人。敌人遭我前后截杀,六神无主,发生恐惧,吓得惊慌失措地大叫:“中了埋伏!中了埋伏!”再也顾不得后面实行着弹压督战,狼狈地向后逃窜。四连一排的另外两个战斗小组,在班长宋子华带领下,增援正面,像秋风扫落叶般一阵猛冲猛打,一直打到我连一排的阵地上。增援的人一上来,再加上左右两翼的侧斜射火力,村边的敌人再也站不住脚了,被一陣手榴弹打出村外。四连打反击的同志打退敌人后,忽听工事的另一头有人在倒塌的房底下喊叫,他们非常疑惑,工事外面都打成这样,不要说人,就连个蚂蚁也别想活下来。敌人已经像狼群一样的从阵地上踏过,哪里还会有自己人呢?但大家把砖土掘开后,从地下钻出三个“土人”来。当年新华社前线随军记者耿西、郑东,在《董村之战》一文中,曾以“奇迹”为题,报道了这件事。现摘录如下:
第一个是小鬼张鸿彦,今年十七岁。
第二个是共产党员冯长友。
第三个是解放战士焦正和。
他们怎样还能活着,怎样还能坚持抵抗呢?这真是奇迹了。
原来,他们这个排连续战斗下来,只剩下十四个人了,这次战斗又负伤七个,牺牲四个,只剩下他们三人了。他们吸收了临汾的经验,工事是做得极巧妙的,敌人很难发觉。炮弹落在他们左右的时候,反而加厚了他们工事顶上的积土,使得炮弹落到了工事顶上,也很难打透。而他们又坚信上级的军事指挥。他们从历次作战的事实完全体验到,我们说打那里,就非拿下来不可;说守那里,便非守住不可。他们坚信上级的决心不动摇,他们坚信他们不会孤立,一定会有人来增援的。
他们三人被敌炮兵炸塌房子压在工事内,留在敌人后面坚持了一上午战斗,敌人没有发现他们,他们在地下工事内顽强的坚持战斗,利用射孔,利用相互貫通的地下交通壕,极大地杀伤了敌人,杀得敌人惊魂不定,胆颤心惊,削弱了敌人的攻势,迟滞了敌人后续部队向村内的增援,有力的策应了部队的反击,起了意想不到的重要作用。现在他们见到大家,高兴的什么也不顾,忙着抢修工事去了。
午后,敌机又轮番向董村轰炸扫射。接着敌人又发起第三次进攻,敌军官亲自督战,打进来,又被我方打出去。敌人虽有飞机、各种大炮(山野炮、榴弹炮、平射炮、步重炮,轻、重迫击炮)和轻重机枪,但仍攻不下我阵地,这令敌人大惑不解。究其原因是敌人始终没有搞清我方阵地情形,不知枪是从哪里打来的,在阎军士兵中产生了恐惧情绪,攻击畏缩不前。敌人的攻势主要依赖飞机和装甲车的掩护,后敌装甲车又靠了上来,战士们用营里的战防枪,瞄准机会,两发穿甲弹连中敌装甲车。敌装甲车钢板被打穿,慌忙往后退。装甲车一向后撤,步兵失去掩护,也跟着往后撤。敌一名军官正欲阻止步兵后撤,神枪手班长郭丙旺看准机会,瞄准其就是一枪,将其击中。敌军再也无法控制,乱哄哄地一窝蜂退了下去。此时,天已经黄昏。
团里接到太岳军区司令部电话:“你们光荣地完成了任务,由于你们吸引住了敌人,切断了铁路线,我们军区部队很顺利地夺取了太谷以北的东阳镇,现在从董村到东阳镇二十多里的铁路已经被我们控制,赵承绶再也回不了太原,你们可以撤下来休息。”接到命令,我们迅速撤离董村。撤下来时,阵地上仅剩9人。他们是:一排冯长友、张鸿彦、焦正和;二排李三水、解三宝;三排卫保小、郭丙旺、赵丑孩;连部通讯员:李宏才。末后送的伤员5人,全连带炊事班、司务员、文书,共22人。连、排干部都打完了,连部只剩下一个通讯员,他们在没有指挥员、没有政工人员、没有卫生员,没有机关枪,最危急时,甚至没有了子弹、手榴弹的情况下战胜了敌人,守住了阵地。这就是我的连队,这就是我的战友们。
时不待敌,被迫无奈,赵承绶集团只得放弃铁路,放弃辎重,改道由榆次和徐沟间夺路北逃。7月6日夜,赵承绶集团离开了铁路,向西北方向撤退。然而,巧得很,从7月7日起,天公不作美,连降大雨。阎野战军赵承绶集团,走上了泥泞的路,钻进了徐总为他们准备好的口袋。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