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芳
内容摘要:《楚辞校释》是楚辞学研究名家王泗原的集大成之作,但在楚语词研究上却鲜有人知,其论述特色在于加入了现代方言的论证。《楚辞校释》中共统计出楚语词共36条,在以往文献中已论证确定为楚语词的共25条,其中“纫”、“冯”、“羌”、“邅”、“欸”五条添加了新的证据,“梦”、“潭”、“些”三条提出不同意见;论证了“申申”、“湛湛”、“掔”三条新的楚语词;提出了“武”“齌”“畦”“剡”“精”“粻”“旋”“芋荷”八条疑似楚语词。
关键词:《楚辞》 《楚辞校释》 王泗原 楚语词
王泗原是著名的《楚辞》研究专家,一生正式出版的学术著作仅三部,即《离骚语文疏解》、《古语文例释》、《楚辞校释》。其研究《楚辞》的大成之作就是《楚辞校释》。该书在正文之前有“楚辞释名”、楚辞的体裁”、“楚辭的语言”三章,总论“楚辞”。注文的体例,基本上以四句为一节,原文之下,先校正、辨音,次注释。于篇首有序,或介绍作者,或解题。本文统计版本为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4月版。
书中明确说明“楚辞的语言是古楚语,就是楚国当时通行的白话,而经过了艺术的锤炼。凡在秦统一之前写下的文籍没有不是当时的白话的。”注释中大都并未明确指出其为楚语词,但在论述中列出了其为楚语词的证据,如《方言》、《说文解字》、《楚辞章句》记为王注、《楚辞补注》记为洪注和现代方言。
据统计,《楚辞校释》全文共论证楚语词36条,其中在以往文献中已论证确定为楚语词的共25条(其中《离骚》9条、《招魂》2条、《九章》6条、《九歌》3条、《九辩》1条、《大招》3条、《九思》1条),新增3条楚语词(即其他学者并未论及,但王氏明确认为其为楚语词),存疑的共8条(即王氏提出了其疑似楚语词的证据,但未明确指出和具体论证)。具体分析如下文。
在此前著作中已明确为楚语词的共有25条,其中《离骚》一篇最多,包括“扈”、“纫”、“汩”、“搴”、“冯”、“羌”、“謇”、“灵”、“邅”、“羌”,《招魂》篇有“梦”“些”,《九章》有6条为“咍”、“欸”、“悼”、“睇”、“棘”“潭”,《九歌》有“桡”、“櫂”、“褋”,《九辩》有“傺”,《大招》有“只”、“逞”、“鹅”,《九思》有“蹠”。其文献论述证据都来源于王注、洪注、《说文解字》、《方言》。在前人著作中已经确定为楚语词的25条中,有5条王泗原增加了新的论据:
【纫】 《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方言》六“擘,楚谓之纫”,“纫”在《方言》中已被确定为楚语词,王氏以现代方言论述:“动词纫现在还存在于故楚地湖南江西有些地方的语言里,是大指与食指(或大指与食指中指)相切,轻轻夹住所擘的东西,一下一下地搓动,使成单股绳。读nén。洪注音女邻切,是。广韵音同(真韵)。现在北方话说撚,乃殄切(铣韵)。说文:‘纫,繟绳也。是按名词说的。”《汉语方言大词典》:“将两段绳或线连接起来。中原官话。陕西商县张家塬[?拮?藜n55]‘纫纫头:将断绳子接连来。”
【冯】 《离骚》“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冯不厌乎求索。”冯一作凭。王逸《楚辞章句》注“冯,满也。楚人名满曰冯。言在位之人无有清洁之志,皆并进趣贪婪于财利,中心虽满,犹复求索,不知厌饱者也。”王泗原不完全同意王逸的观点,王泗原认为王逸的注释前半句点明冯为楚语词是对的,但是后面认为冯为形容词却不对,“冯是副词,冯不厌即全不厌。冯古音旁。”并佐以现代方言为证:“故楚地的江西吉安安福一带方言至今还保存着冯的古音与做满的意义,仍是用作副词。”《汉语方言大词典》中有“冯冯甸”一条可证:“形容词,很满。闽语。福建闽候。叶长青《阀候方言考证》:‘冯冯甸,甚满也。”
【羌】 《离骚》:“羌内恕己以量人兮”,王逸《楚辞章句》:“羌,楚人语词也。犹言卿,何为也。”王氏认为王注中有误字,应为“读若卿,何为也。”首先从语法的角度,王氏认为“卿何为,是有主语,有谓语,意思完全的句,凡句绝不能用一个字包括或代替,卿何为三字决不能成为羌字的意义。”其次结合方言,王氏论证“由故楚地的江西西部地区的方言说羌,由羌音与卿音的流变,知‘犹言是‘读若的错,因简帛坏烂而后人就字形残余部分揣测致错,‘犹言与‘读若字形本是部分近似的。原文当是‘读若卿,何为也。王逸以羌是楚方言,便用通用的卿字来注它的音。卿古音与羌同(jiang→qiang)。羌字像屈赋中的意义,用法与读音至今还保存在故楚地的江西西部吉安,安福,永新,莲花一带,而且常用。”所以王氏认为“羌”字为楚语词毋庸置疑,新证王注中“卿”与“羌”语音上的联系,并佐以现代方言,更进一步论证其为楚语词。
【邅】 《离骚》:“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王逸《楚辞章句》:“邅,转也。楚人名转曰邅。”姜亮夫在《楚辞通故》中补充:“盖邅乃南北诸子通用之字,而以邅为转旋义,则惟楚人用之也。”王泗原运用现代方言再添新证:“这个方言至今还保存在故楚地的江西安福一带,音同洪注池战切。”
【欸】 《九章》:“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欸,乌开切(咍韵),洪注音哀,王注“叹也”。洪注引《方言》:“叹,然也,南楚凡言然者曰欸。”王泗原认为“欸是别一用法,只用于应声,至今故楚地的湖南江西许多地区还是这样。”
在前人著作中已被确定为楚语词的25条中,有3条王泗原与其他注家有不同意见:
【梦】 《招魂》:“掌梦上帝其命难从。”王逸《楚辞章句》:“楚人名泽中为梦中。”洪兴祖《楚辞补注》:“梦音蒙,又去声。楚谓草泽曰梦。”王泗原认为“云梦之名,注家每不能辨。战国策宋:‘荆有云梦。梦是泽,楚语。此泽跨江南北,其名为云。梦是普通名词,云是专有名词。国语楚下‘有薮曰云,即有泽名云。左传宣四年‘弃诸梦中,即弃之于泽中。又昭三年‘田江南之梦,即田于云梦的江南之部。又定四年‘涉雎济江,入于云中,即入于云梦之中。诸以梦为专名,以云梦二字为专名(故曰云梦泽),以云在江北,梦在江南(以未晓左传‘江南之梦之义),以云梦在江南,均误。”故王泗原认为梦为楚语词无误,但驳证了其他注家认为“云梦”为专名的错误,认为云为专名,梦为普通名词,义为泽。
【潭】 《九章》:“长濑湍流,泝江潭兮。”王注“渊也,楚人名渊曰潭”;朱注亦以为“深渊”;洪注“潭水出武陵;一说楚大名深(下脱渊字)曰潭”。但王泗原认为“若潭是渊,则不当说泝,又楚辞渔父‘游於江潭与‘行吟泽畔重复。以潭为水名是。渔父同。”又引汉书地理志:“潭水,出武陵郡镖(音潭)成县玉山,东至阿林入鬱水。”“江潭的构词法如‘江湘(涉江),就是潭水湘水。涉江说旦济江湘,限於‘旦时,不是济江又济湘。”即王泗原驳王逸注,认为“泝江潭兮”应为泝于潭江,潭应该是水名,为名词,而不是义为深的形容词,而作为水名的“潭”则不能称为楚语词了。但是《说文解字》中“水。出武陵鐔成玉山,東入鬱林。从水覃聲。”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提及“按今義訓爲深。取從覃之意也。或訓水側。與潯同也。”《管子·侈靡》:“潭根之毋伐。”尹知章注“潭,深也。”故“潭”作为名词水名和形容词深应当是并存的,但潭为楚语词应当是确定的,只是在具体语境中为何义,需具体分析。
【些】 “些”字见于《招魂》句末,如“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樂处,而离彼不祥些。”“些”字王逸无解。洪注:“些,苏贺切。说文(新附)云:‘语词也。沈存中(括)云:‘今夔峡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呪句尾皆称些,乃楚人旧俗。”王泗原提出质疑,他认为些字可疑,从三方面论述:一、屈原招魂,景差大招,写的都是楚俗的招魂之辞,形式的特点主要在句末那个助词些和只。然而同是招魂之辞,为什么些和只声韵都不同?二、些字在招魂之前,诸书皆无。专解古字的说文举楚辞为书证,亦无些字。到广韵,些字收入去声箇韵,云“楚语辞,苏箇切。”徐铉列入说文新附,解只就“语辞也,见楚辞,其义未详”。屈原那时期不当有些字。到许慎时,招魂里这个字还不作些字。三、楚辞的句末助词,如各篇的兮,大招的只,都非楚语所特有。兮字,十五国风无国无有,只字,还有同音的止字,北方的诗里也不少见。些字如果是楚语所特有,为什么只见于招魂?又为什么与别一篇招魂之辞用只不同?所以王泗原以为些字并不是原文,原文是止字,与大招的只字同音,楚人用於招魂之辞。只是招魂全篇止字叠用,作止止。下止字写=,即数目字的二而小,以表重字。道是自金文以来相沿的写法。日本的古本书重字的第二字常作=。止字古读与是字的古读同,轻读为此(即紫音),所以代词是也用此(或兹)。所以招魂止=写成此,此=叠写便成今本的些。此字义也是止(说文)。招魂,辞由巫唱,每唱到韵句,他巫帮腔说“止止”。大招的只也可作“只只”。故王泗原认为“些”不是楚语词,原文应当为止止,为相沿抄写导致的错误。
在《楚辞校释》中,王泗原明确认定了3条新的前人未曾提及的楚语词并加以论证:
【申申】 《离骚》:“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王逸注“申申,重也。”王泗原注“‘申申是楚方言。今故楚地的江西安福一带的方言,说‘私下里就说‘申申,还带上词尾‘儿(方音倪)。申申其骂予,意思是私下里骂我。私下里骂,那是关切的,亲爱的。”
【掔】 《离骚》:“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王逸注:“掔,持也。”王泗原注:“‘掔是楚方言,音坚。广韵坚古贤切,掔苦坚切,苦坚是古贤的轻读。今故楚地的江西西部地区的方言,拿小的东西说拿,拿粗大的东西说掔。例如说掔几根柴,掔根棍子,掔块板子,掔根木头。掔根木头就是这里的掔木根。根字是表示单位的,即一根两根的根。木根的构词法犹如“竹枚”(说文竹部箇字解),犹如今语船只,房屋,田亩,布匹,纸张。”
【湛湛】 《九辩》:“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王逸无注,王泗原注:“‘湛湛,尊重貌,故以作诸神的定语。史记陈涉世家‘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的沈沈即此湛湛,当是楚人习语。”《史记·陈涉世家》:“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裴骃集解引应劭曰:“沈沈,宫室深邃之貌也。”《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王逸注:“湛湛,水貌。”《楚辞·九章·哀郢》:“忠湛湛而愿进兮。”王逸注:“湛湛,重厚貌。”虽王泗原明确指出其为“楚人习语”,但论证上仍显不足。
在《楚辞校释》中其中有8条以现代方言为证,提出了其为楚语词的假设,也并未明确指出其为楚语词,只能定性为疑似楚语词:
【武】 《离骚》:“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王逸注:“踵,继也。武,迹也。”王泗原注:“”‘武是步。今故楚地的江西吉安安福永新一带的方言步也说武,去声,与离骚合。”
【齌】 《离骚》:“荃不揆余之中情兮,反信谗以齌怒。”王逸注:“齌,疾也。”王泗原注:“‘齌怒的齌现在还存在于故楚地的江西安福一带的方言里,音读齊衰的齊。这边方言,怒和烦躁说躁(动词,名词),例如‘躁起来,‘发躁。因恨,因怒,因急躁,因烦躁或因哀伤而发出急遽的不正常的动作和声音,都说‘齌(动词,名词),例如‘齌起来,‘发齌。说文:‘齌,炊,铺疾也。疾与齊古音同,春秋卫世叔齐左传作大叔疾(哀十一年)。所以齌有疾义。”
【畦】 《离骚》:“倚沼畦瀛兮,遥望博。”王泗原注:“‘畦是动词。王逸说‘畦犹区也(招魂注),韦昭说‘畦犹垅(史记货殖传集解引)。今故楚地有的地方还说畦(区,读qiu阴平)与垄(读liong阴平),四面有塍(田界)的一块田叫一畦,一畦分多少垄,垄的大小普通是三尺来宽,六七尺长,大致以站在两边沟行里能施工为度,垄是最小的耕作面积单位。”
【剡】 《离骚》:“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王泗原注:“皇读光,这里也是光的意思。皇剡剡是光晃动的样子,今故楚地的江西西部方言还是这样说,剡音yang也音yan。”
【精】 《离骚》:“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精”,动词。王逸说“凿也”,五臣说“捣也”,都对。洪兴祖解凿字,“音作,精细米也。左传:秶食不凿。”洪说的精细是动词,义即捣碎,研细。洪注朱熹没看懂,误认“精”是“细米”。今江西西部安福一带方言说捣为精,读ziang去声,是古楚语的遗留。
【粻】 《离骚》:“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王逸注:“粻,粮也。”王泗原注:“‘粻即粮字,一字异形,并不是同义异字。今故楚地的江西西部吉安一带方言粮,量(动词),长(动词),涨还是同音,读diang,粮量阳平,长涨上声。”
【旋】 《招魂》:“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王泗原注:“洪注‘旋,泉绢切(cüàn)。这是楚地读音。王注:‘旋,转也。动词。旋字这个音义今仍保存在故楚地的江西西部。”
【芋荷】 《大招》:“拔搴玄芝兮,列树芋荷。”王泗原注:“‘芋荷是一名,芋叶似荷,故名。今故楚地的江西西部有的地方还这样说,芋的地下茎叫芋艿,其叶叫芋荷,不是芋与荷。”
综上,王泗原《楚辞校释》中对楚语词的研究特色在于结合南方的现代方言,他本人祖籍江西安福县,故他运用了江西、湖南等古楚地的地方方言对一些词语加以训释,这样就为已确定的楚语词添加新的证据,也为后人的研究提出了楚语词的假设。而且王泗原敢于质疑前人,提出新的说法,“辩注家所不能辩”,驳古人之误,值得学习。但是,由于其著述主要目的在于作注,在楚语词认定和论证上比较粗糙简单,其提出的假设也有待进一步的论证,但是这也至少为日后的楚语词研究提供了新的方向和方法,所以可以说王泗原的《楚辞校释》对《楚辞》中楚语词的研究做出了较大的贡献。
参考文献
[1]姜亮夫:《楚辞通故》[M].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2]李翘:《屈宋方言考》[M].芬薰馆刻本,1925年版
[3]许慎:《说文解字》[M].中华书局,1963年版
[4]李荣:《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M].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5]王逸注、洪兴祖补注:《楚辞章句》[M].岳麓书社,1994年9月
[6]姜书阁:屈赋楚语义疏[J].求索,1981年
(作者单位: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