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闫立群
张伯驹(1898~1982年)是我国传统文化的一代宗师,也是我国近代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文化名人之一。他生于官宦世家,系张锦芳之子,后过继伯父张镇芳。早年和溥侗、袁克文、张学良并称为“民国四公子”。张伯驹的生活被形容为中国现代最后的名士生活。他对世俗生活相当淡薄,言谈举止不循成规,狷狂和洒脱,促使他用尽毕生精力,散尽毕生财力去收藏古代书画。“丛碧”是张伯驹的号,此号缘于他的第一件收藏品。1927年,他在一次逛北京琉璃厂时,在一家古玩店内看到一件清康熙皇帝的御笔横幅—“丛碧山房”,该作品以柳体书写,字迹苍劲飘逸,疏朗大气,便一见倾心,尤其对“丛碧”二字,更是喜爱有加,于是买下收藏。关于此事,张伯驹在其编写的《丛碧书画录》中有这样的记载:“任邱博学鸿词庞塏号丛碧。此或赐庞氏者。为予收蓄书画之第一件。而予所居,好植蕉竹花木,因自以为号。”他还将自己弓弦胡同1号的宅子命名为“丛碧山房”,后来撰写的书画收藏著录,也取名为《丛碧书画录》,以此纪念自己初入收藏圈的机缘。自从开始走上收藏之路,便醉心于古代文物,并致力于收藏字画名迹,所藏法书名画质优量大,多为旷世绝品。经他收藏过的《平复帖》和《游春图》,堪称“二稀合璧”。《平复帖》是西晋文人陆机的法书真迹,笔意婉转,风格平淡质朴,距今已1700余年,是我国书法史上现存世最早的书道瑰宝,上面盖满了历代名家的收藏印鉴,为我国历史上第一件流传有绪的法帖墨迹,有“法帖之祖”和“墨皇”之美誉,被收
藏界尊为“中华第一帖”,比王羲之最负盛名的法帖《兰亭序》还要早近80年,其珍稀性无与伦比。1934年,张伯驹在湖北的一次赈灾书画会上见到此帖后,曾先后两次委托阅古斋老板韩博文和著名画家张大千向溥心提出求购书帖之意,但因价钱原因求购未果。1938年,因溥心母亲去世急于用钱,经傅增湘从中协调,最终以4万大洋的价钱促成此事。张伯驹爱帖及屋,遂取斋号“平复堂”,并治“平复堂印”一枚,此印在其收藏的书画名迹上常能见到。《游春图》为隋代大画家展子虔所画,是迄今为止我国传世最早的独立山水卷轴画,有“天下第一画卷“之称,被书画界奉为“国宝中的国宝”,在我国绘画史上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为保护此件国宝不外流,他变卖自己最喜爱的宅院和妻子潘素的首饰,最终以240两黄金保住了这件国宝没有流失海外。得到画卷后他欣喜不已,遂将自己收买的清代承泽园改名为“展春园”,自己更起别号“游春主人”。诗书双绝的《张好好诗帖》是唐代大诗人杜牧唯一的传世墨迹,有着很高的书法艺术价值,收藏此件作品后他又治“好好先生”印一枚。张伯驹还以110两黄金收藏范仲淹的《道服赞》;另外他还收藏有唐代大诗人李白的《上阳台帖》、宋代黄庭坚《诸上座帖》、宋代赵佶《雪江归棹图》、宋代杨婕妤《百花图》等,这些都是中国艺术史上的重要文物。尽管为了收藏债台高筑,但是直至后来,即使被绑匪绑架,生命堪虞时,尤称“宁死魔窟,绝不许变卖家藏”。张伯驹自30岁开始收藏中国古代书画,目光如炬,极具魄力,购藏了大量珍贵文物,经他手蓄藏的中国历代书画名迹见诸其著作《丛碧书画录》者便有118件之多,被启功先生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民间收藏第一人”。
对于斥巨资购藏并用心血保护的法书名画,张伯驹和潘素并不视为一己所有,而是看作全民族的文化遗产。在其《丛碧书画录》序中有这样的一段话:“自鼎革以还,内府散失,辗转多入异邦……故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是则予为是录之所愿也!”自上世纪50年代起,张伯驹潘素夫妇陆续将收藏30年之久的书画名迹献给国家。1956年将隋代展子虔《游春图》、宋代赵佶《雪江归棹图》、宋代赵孟坚《行书自书诗》、明代唐寅《王蜀宫妓图》等书画作品献给国家,现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张伯驹还将唐代李白《上阳台帖》赠与毛泽东主席,1958年中央人民政府主席办公室将其调拨给故宫博物院。对张伯驹夫妇的无私奉献精神,1956年7月,时任文化部部长的沈雁冰(茅盾)亲笔为他颁发了褒奖令:“张伯驹、潘素先生将所藏晋陆机《平复帖》卷,唐杜牧《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道服赞》卷,蔡襄《自书诗》册,黄庭坚《草书》卷等珍贵法书等共八件捐献国家,化私为公,足资楷式,特予褒扬。部长沈雁冰。一九五六年七月”。这一褒奖书见证了张伯驹夫妇深爱中华文化,为保存民族文化遗产所做的伟大贡献。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曾撰文表示,故宫博物院共计收藏有张伯驹《丛碧书画录》著录的古代书画22件,几乎件件堪称中国艺术史上的璀璨明珠。也曾有人称:“张伯驹的捐赠占据了故宫书画收藏的半壁江山”“故宫的顶级书画,张伯驹一人就捐了将近一半”。除此之外,上个世纪60年代,张伯驹在担任吉林省博物馆副馆长期间,又将个人珍藏的南宋杨婕妤《百花图》卷、元代仇远《自书诗》卷、明代薛素素《墨兰图》轴等60余件书画和书籍捐献给吉林省博物馆,时任吉林省委宣传部的宋振庭部长握着他的手说:“张先生一下子使我们博物馆成了富翁了。”
1957年,张伯驹在北京因主张解禁并演出传统京剧《马思远》而被错误地划为“右派”,又因坚持传统戏剧被批斗,从此停职、检查,各种罪名接踵而至,使得他无法从事自己所酷爱的文化事业。1961年,当私交甚厚的陈毅元帅得知了张伯驹夫妇的遭遇后,在京城的一次会议期间,把他们介绍给了当时的吉林省委书记处书记于毅夫,希望吉林能为他们安排工作和生活。于毅夫书记回到吉林后,与时任吉林省委宣传部长的宋振庭商量如何落实张伯驹夫妇来长事宜。宋振庭当时正在为吉林的文化建设广招人马,听说要给张伯驹安排工作,兴奋不已,即刻着手运作,并把他当成吉林引进最重要的人才之一。不久,张伯驹夫妇接到一封来自长春方面的诚挚邀请函:“张伯驹、潘素夫妇,热烈欢迎你们来吉林工作,若二位应允,我们随即派员前去商谈。电报的落款是吉林省文化局。” 1961年10月,63岁的张伯驹和46岁的潘素离开京城登上了开往长春的北上列车。他和妻子应邀到长春工作和生活是一种历史的机缘与巧合,晚年曾感慨道:“余昔因隋展子虔《游春图》,自号‘春游主人’,集展春词社。晚岁于役长春,更作《春游琐谈》《春游词》,乃知余一生半在春游中,何巧合耶!”这次的北上,张伯驹把它看做是他们人生的又一次春游,长春之行是他们晚年生命的新一轮勃发,也拓展了他人生新的气象和格局。
踏上了东北的黑土地,张伯驹夫妇便被东北人特有的浓浓情义所感染,相关领导一次次去下榻处看望,一应事项周详细致,温情脉脉,继之便是安排潘素到吉林省艺术专科学校任教,安排张伯驹到吉林省博物馆工作,薪酬定为每月159.5元(当时普通职工每月的工资在30元左右)。1962年3月,经过宋振庭等相关人士的努力,吉林省委有关部门为张伯驹摘掉了右派的帽子,并任命他为吉林省博物馆副研究馆员、第一副馆长(没设正职)。也就在这一年,张伯驹夫妇把户口从北京迁到了长春,从此,他们远离了“反右”斗争的漩涡之地,把全部的热情投入到自己所熟悉的文化领域当中,他们要为东北这片黑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在宋振庭的关心和大力支持下,张伯驹来到吉林省博物馆后,将自己对文物的收藏、整理、鉴定等方面的知识和经验毫无保留地贡献了出来。他认真阅读馆里给他准备的资料和报告,深入了解情况,筹划馆里各项业务工作的开展,针对当时吉林省博物馆的状况,他一方面对馆藏书画作品进行重新整理和鉴定,教授年轻同志文物知识,培养业务骨干;另一方面,为丰富吉林省博物馆藏品数量,组织人力,抽调有关人员对历代书画、文物进行寻访和挖掘。1962年2月,张伯驹组织召开了吉林省博物馆建馆以来的首届学术年会,会上作了《群玉堂法帖考》和《从楝亭夜话谈曹家与纳兰容若的关系》两场学术报告,受到与会者的好评。此次学术活动开启了吉林省博物馆学术研究之先河。同年5月,张伯驹提出建议组织由古文字学家于省吾、文史学家罗继祖、古文字学家于思泊、文物考古学家单庆麟、化学家阮鸿仪、历史学家裘伯弓、清史研究家和书法家恽公孚、书法家郝幼权等人参加的“春游社”,利用周末休息时间,大家共同聚首,把个人收藏的书画作品与古代器物拿来共同鉴赏品评。张伯驹还提建议:“以后每次碰头,每人都写一篇笔记,金石、书画、考证、词章、掌故、轶闻、风俗、浏览等不限,然后我再誊写,汇为《春游琐谈》。”他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从1962年到1965年前后,共收录36人的363篇文章,组成了厚厚的6卷,将其定名为《春游琐谈》。于省吾、罗继祖、裘文若不久又倡导成立“书画小组”,其主要任务是负责征集和鉴定书画类藏品。张伯驹任吉林省博物馆第一副馆长的这段时间,正是吉林省博物馆征集文物方面收获丰厚的“黄金时代”,各项业务活动的开展也让吉林省博物馆在全国迅速声名鹊起。
宋 杨婕妤 百花图卷
天有不测风云,“文革”风暴的不期而至,使张伯驹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摧残和打击。1966年秋季至1969年春季,张伯驹被“批判”和“打倒”的浪潮瞬间席卷。1966年8月,张伯驹被造反派们强行拉到长春市体育馆接受批斗。1968年秋天,又被安排进入“毛泽东思想学习班”进行政治学习和思想改造,学习班结束后,张伯驹以学习尚好、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予以退职。1970年3月,72岁的张伯驹和55岁的潘素坐着敞篷车被下放到舒兰县朝阳公社双安大队插队落户,因他们夫妇年老体弱无法适应农村艰苦的生活,被以不符合条件为由,不接收落户。夫妇二人顶着呼啸的北风,乘火车离开了舒兰,离开了吉林,辗转天津后返回北京后海旧宅。经历了一段的波折,在毛泽东主席的关怀与周恩来总理的直接安排下,张伯驹入职中央文史研究馆成为一名馆员,晚年的生活终于慢慢的安定了下来。1982年2月26日,张伯驹在北京病逝,宋振庭亲自送挽联:“爱国家,爱民族,费尽心血,一生为文化,不惜身家性命;重道义,重友谊,冰雪肝胆,赍志念一统,豪气万古凌霄”。
吉林省博物馆是1952年建馆的,当时吉林省的文化底子相对薄弱,张伯驹来到吉林省博物馆担任副馆长时,吉博的馆藏品根本无法与国内重点单位相比。为了丰富这个建馆只有几年的新博物馆的馆藏,他向宋振庭提出建议,要组织业务人员广泛征集藏品,在得到宋部长的认可和支持下,他披挂上阵亲自率领业务人员一次次赴北京、上海、天津、青岛等传世之物较集中的地方搜寻、征集中国历代书画及文物,特别是对清宫散佚书画作品,更是十分留意。1963年3月,当听说公主岭有一件清代故宫流散出去的明代画家董其昌的山水画卷时,他马上带领郑国和李莲两位业务人员前去寻访和鉴定,经确认是董其昌青绿山水代表作《昼锦堂图》后,即以3000元现金另加两块手表将画卷征集入馆藏。此画卷描绘的是宋代大臣韩琦的居读处所及其周围的自然环境。其更珍贵处还在于,画的后面有董其昌亲笔书写的宋代著名文学家欧阳修为韩琦撰写的《昼锦堂记》。据记载,元代倪云林的《敬亭山寺图》轴、明代孙隆的《花鸟草虫图》卷、明代李因的《花鸟图》卷等一大批精品书画都是经张伯驹过眼后收入馆藏的。另外,齐白石、张大千、溥心畬、王一亭的大量作品以及历代名人书札、册画、成扇等也陆续征集进入了吉林省博物馆。张伯驹在吉林省博物馆工作期间为吉博征集了大量的历代书画作品,馆藏近现代书画基本形成了宋部长为吉博提出的“兼容并蓄,各家齐备,成龙配套,自成体系”的格局,书画收藏品类一举跻身国内馆藏前列,在国外也有一席之地,被公认为吉林省博物馆文物征集的“黄金时代”。除书画作品外,张伯驹还在上世纪60年代以800元的价格为吉博征集到江南名妓薛素素的遗物《脂砚》(此砚在上世纪70年代的一次借展后神秘消失,至今下落不明)和唐代著名古琴《松风清节琴》等重要文物。
张伯驹在吉林省博物馆任副馆长期间,主要负责馆里的业务工作,为推动咿呀中的吉林省博物馆的业务工作一步步走上正轨。1964至1965年间,张伯驹主持筹备编辑《吉林省博物馆藏画集》。在编辑的过程中发现吉博收藏的绘画缺少宋代绘画,这就似河水突然断流一般,让某种文化的流传无法得以接续。为丰富馆藏并使吉林省博物馆的书画收藏自成体系,也为画集出版后不留遗憾,经过再三考虑并征得夫人潘素的同意,张伯驹夫妇决定把个人珍藏的南宋杨婕妤《百花图》卷献给吉博。此时的张伯驹已将所藏晋、唐、宋、元名迹先后捐献给故宫博物院,宋代杨婕妤的《百花图》卷是他留给自己晚年自娱的。《百花图》卷是已知我国现存最早的一件女性画家的作品,曾著录于《石渠宝笈初编》《书画记》及张伯驹的《丛碧书画录》。画卷于乾隆时期入藏清内府,清亡后散佚于长春,后被张伯驹收藏。他曾自述:“我终生以书画为伴,到了晚年,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件珍品,每天看看它,精神也会好些。上海博物馆曾想用一万块收购此画卷,1958年至1959年间,时任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分管思想文化战线工作,并兼任中国历史博物馆建馆领导小组组长的邓拓曾多次找到他,希望他能把《百花图》卷留给中国历史博物馆。面对邓拓的迫切心情,张伯驹迟迟没有答应,只是表示说:“画随人走”。但为充实吉林省博物馆馆藏,他忍痛割爱,把自己收藏的留作晚年精神慰藉的珍品也献了出来,成为吉林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此后,为丰富馆藏张伯驹又陆续将南宋赵伯骕《白云仙峤图》卷、《宋拓九成宫醴泉铭》册、《宋拓圣教序》等名帖、元赵孟頫《篆书千字文》卷、元仇远《书与士瞻上人十首诗》卷、(传)元代颜辉《唐人诗意图》卷、明薛素素《墨兰图》轴、明曾鲸《侯朝宗像》轴、明王穀祥《花鸟图》卷、明顾媚《墨兰图》轴、清蒋廷锡《瑞蔬图》轴、明陈元素《兰蕙图》卷、清张祥河《松石水仙图》轴、唐人楷书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第一百三十一、明董其昌《行书五言对联》《唐人楷书册》、明来复《赠友人行草诗》轴、明张瑞图《行书沈佺期诗句对联》、明赵宧光《篆书五言对联》、明文彭《花下吟》草书册页、清周亮工《行书七言联》、明代杨廷和《致蓝章书札册》、清陈洪绶《行书六言对联》、清宋荦《楷书五言对联》《唐人楷书妙法莲华经普贤菩萨劝发品残册》等60余件书法绘画作品和书籍慷慨解囊,献给吉博,其中许多书画作品极为珍贵。
作为中国第一藏家,张伯驹的行动感染和带动了当时在吉林工作的一批文化名人,进而形成了他们共同的义举。宋振庭手中有一幅元代何澄的《归庄图》卷。这幅作品取材晋代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所以又名《归去来兮图》,是画家90岁时的作品。当年,为了收藏这幅作品,宋振庭卖掉了自己和妻子宫敏章的手表,凑够了700元钱,才将画卷买来收藏,并视为家里的珍宝。为了让博物馆的馆藏更加丰富,宋振庭把这幅作品连同五本宋版图书原价转让给了吉博。而当时北京故宫的专家们对此件画卷进行鉴定并给出的参考价格是1万元。在宋振庭和张伯驹的感召下,阮鸿仪也把家藏的元代赵孟頫《种松书札》卷、《宋元名人诗笺册》、明代孙隆《花鸟草虫图》卷等让给了省博物馆。于省吾也把自己珍藏的明代马守贞《兰花图》卷让了出来……
据当年和张伯驹一起工作的同志回忆,张伯驹曾真挚的表达过:“在吉林待一回,要给吉林留下东西。”正由于张伯驹蚕丝吐尽、毫无保留,以及诸位文化名人的无私奉献,成就了今天吉林省博物馆在全国博物馆界所处的“书画重镇”的地位。
光阴荏苒,张伯驹仙逝已36年,今年2月15日恰逢先生诞辰120周年,撰写此文以表达自己对为国家民族保存古代书画,延续中华文脉的张伯驹深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