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磊
萌生采访王立铭的强烈念头是在第十三届文津图书奖揭晓之后,王立铭凭借他的基因编辑新作《上帝的手术刀:基因编辑简史》入围科普推荐图书榜单。而就在一年前,他的《吃货的生物学修养》一书刚刚成为这个奖项的获奖书目。对他,我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国家“青年千人计划”学者、浙江大学博士生导师、所著两本科普图书全部入围“文津图书奖”的科普作家、“菠萝科学奖”得主、两个可爱女孩的父亲,当这些身份同时汇集于一个1983年出生的年轻人身上,这该是一种怎样的人生体验。
见到王立铭,是在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的一家咖啡店里。他的穿衣风格和《生活大爆炸》中的“谢耳朵”很是相似,黑框眼镜,宽松的插肩T恤,水洗布休闲裤和运动鞋。王立铭语调不高,但语速飞快,思维极其敏捷,对我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他都会认真思考并给出他认为最为精确的答案。他还会时不时卖个关子留个悬念,答案在后续谈话中揭晓。他很少会附和你什么,甚至会指出你提出的问题存在理论或逻辑上的瑕疵, 但是这种交流却是开诚布公的、有收获的和令人愉快的,随着交谈的深入,我暗自感慨之前打探来的小道消息还是非常准确,他是一个诚恳、率真又有趣的人。
王立铭出生在洛阳的一个普通家庭,用他自己的话说,大学之前他是一个很“宅”的孩子,看小说是他除了上学之外唯一的娱乐活动。他最喜欢的地方是新华书店摆放文学书籍那面墙,每到放学或者周末就泡在那里,不管是中国文学还是外国文学,随手拿起一本,翻几页觉得不错,就买回家去读。几年下来,他几乎读遍了市面上所有的文学名著。那时他喜欢读《红楼梦》,前前后后看了几十遍。继而又喜欢上红学,《红楼梦》“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写作技巧,由于作者创作未完成而留下的大量研究和想象的空间,在王立铭看来,这是一个超级好玩的解谜游戏。他读脂评,甚至买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研究起了版本学。如果不是在家中长辈的强烈要求下选读了理科,王立铭觉得自己现在或许能成为一名红学家或者历史学家。
虽然文科没有学成,但是对于一个热爱读书而且充满好奇心的年轻人来说,成功总是来得更容易些。读高二那年,他偶然翻开了一本杨振宁先生的随笔集,杨先生在书中写道:“一个年轻人在研究职业开展的早期进入一个蓬勃发展的学科,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情。”这句话对王立铭触动很大,当时电视里每天都在宣传“21世纪是生命科学世纪”,于是他立志进入生命科学领域,成为一名科学家。他顺利考入北京大学生命科学院,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生物系获得了博士学位,毕业后又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分子与细胞生物学系担任实验室主任。2014年,年仅31岁的他入职浙江大学生命科学研究院,这位80后博导真正开始了他的科学家之路。
作为科学家,科普似乎是属于这个职业的一项附属职能。虽然两部作品入围文津科普图书奖,但王立铭却始终觉得,自己所做的并不算是科普。王立铭认为,科普虽然很有必要,但内容不宜太庞杂。这个世界已经太复杂了,每个行业之间都存在门槛和壁垒,我们不可能把世界上所有的行业都搞清楚,也无须把这些知识用科普的口吻传递给所有人。对于当今形形色色的科普文章,王立铭有自己的观点,他说:“比如我们发现了一个全新的和糖尿病有关的基因,写了两篇科普文章,普通人看了,也许会感兴趣,但也可能会被误导,认为糖尿病出现了新的治疗方法。”
在王立铭看来,有两类知识必须被科普。第一类是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知识,如果缺乏这类知识,我们就无法生活下去。比如,下雨天为什么不能站在树下,比如我们为什么需要吃蔬菜。第二类是和现代生活密切相关的知识,如果不了解这类知识,就无法融入现代社会,无法正常生活。他举了个例子,一个人坐飞机去美国,如果他不知道地球是球形的,不知道万有引力的存在,他就会非常困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跑到地球的另一端。
王立铭要做的事,显然不属于以上两类。就如同当年读《红楼梦》觉得“超级好玩”一样,在王立铭眼中,那些艰涩的生命科学学术论文更加有意思,它们是在讲述科学发现的故事。“我觉得它们比小说还要有意思”,王立铭说,“我们可以在日常生活中进行各种想象,所有这些想象都是基于现实生活,基于日常观察的,但是只有科学可以告诉你一个特别反常的世界长什么样子。如果没有爱因斯坦的方程,你无法想象,在某种情况下,时间会变慢,空间会扭曲。离开科学发现,再富有想象力的小说家也无法幻想出这样的场景。这也是科学最吸引人的地方。”因此,王立铭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冲动,他要让更多没有学习过科学的人,和他一起分享科学的乐趣,领略科学的魅力。
但是通常情况下,人们不愿意去了解那些特别高深的知识。如何能跨过这道看似玄奥的门槛,走进科学的世界,王立铭选择了讲故事这种为人所喜闻乐见的形式。这些年来真实发生的科学故事,比虚构的小说更精彩,更出人意料。而且王立铭还发现,面对一些错误的科学认知,就事论事对抗错误是没有用的。但是换个角度,回避就事论事,在讲故事的同时,稍微讨论一些科学方法——比如人类在面对一个未知科学现象的时候,是如何由错到对、从蒙昧到清晰、一步步获得真相的——效果会好得多。
得益于少年时期打下的扎实文学功底,写作对王立铭来说显得得心应手,一旦动笔,就很快进入忘我状态。写作《吃货的生物学修养》的时候,他会在晚上九点女儿入睡后开始工作,到十二点结束,保证一天5~6千字,并在结尾处为第二天的写作埋个伏笔。而《上帝的手术刀:基因编辑简史》一书,前前后后不过花了半个月时间。
王立铭还曾经写过一部科幻小说《守夜人》,讲述的是未来的地球被严重的污染所笼罩,不见天日。来自社会上层的人们进入冬眠状态等待地球的复苏,而底层人民不得不拼尽几代人的力量去换取足够的冬眠积分,最终却发现遥不可及。当时王立铭刚刚参加了科幻星云奖的颁奖晚会,在其中一个对话环节中大家谈起了冬眠生物学。在座的其他嘉宾都对冬眠技术研究的日益深入感到兴奋,但是王立铭却想的更远,他认为在两极分化严重的世界中,科学带来的福祉,不能使所有人受益。在返回杭州的火车上,他便写下了这篇小说。
在前两本书的写作中, 王立铭采用的写作风格大致相同,就是讲故事。先大量阅读即将被写入书中的科学家的论文,把他们的想法梳理清晰,再把整个科学发现的来龙去脉加上他的点评讲出来。用王立铭自己的话说,“我比较喜欢这种写作风格,但算不上特别喜欢。我最喜欢的写作风格体现在我的下一本书中”。
王立铭很欣赏非虚构文学创作,他以“华尔街日报体”来更生动地说明他对非虚构文学的理解。这种文学类型与“纪实文学”相似,但更强调支持作者以个人视角进行完全独立的写作,而这一写作行为不依附或服从于任何写作以外的因素。在即将出版的新书《生命是什么》中,他就采用了这一创作方式。他将生命现象的驱动力归纳为十个元件,向读者讲述每一个元件的产生,人类都进行过哪些研究,大家对生命产生的理解经历了怎样的过程。这本书不再是单纯地讲故事,他用自己的逻辑体系整理前人的科学发现,并在文字中大量渗透了自己的观点。
尽管王立铭在写作上颇具才华,但是他却认为自己的水平还远远不够。他说他的作品充其量像部评书,文学性还不够强。他经常会反思自己的创作,也会虚心听取他人的建议。采访中,我对他的创作提出了小小的建议,有时候他的推理和演绎对他而言是显而易见,对我而言就是烧脑,我更希望他能直接把结果告诉我。他笑道:“我承认你说得特别对。为了让读者理解,我会下意识地让读者跟着我的思路走,但是却忽略了对方是否能跟上我的思路。”他自然而然地讲述了一件趣事。不久前,“得到”APP上线了第一个自然科学课程——由王立铭主讲的《王立铭·生命科学50讲》。在做课的过程中,主编经常对王立铭抱怨,你无论是写文章还是讲课,口头语不是显而易见就是恍然大悟,我们觉得特别不爽,因为我们一点都没有恍然大悟!王立铭在反思的同时也有自己的坚守,他觉得他应该把故事阐述得更慢一点,但绝对不是把推理和演绎省去。“我宁愿花更多的篇幅让大家能跟着这个故事走下去,这是我未来希望能做得更好的地方。”
王立铭一再要求,不要把他描写成一个一身正气、满腔热血的科学青年。他甚至觉得他所做的,算不上真正意义的科普。但是在将近两个小时的采访中,我能感受到他对科学的热爱,对科普的思考。他所做的工作,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很多人,这些人中有他的女儿,他的学生,千千万万的读者,以及在不久的将来会受益于他科研成果的人们。
回国之初,王立铭入职波士顿咨询公司(BCG)上海办公室。在这里的一年时间,他跑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深入地了解了中国的医药产业。他看到了东西部医疗资源的巨大失衡,有的病人可以在301医院接受全面系统的治疗,有些病人则在边远地区的医院忍受着病痛与治疗不当的双重折磨;在北京、上海很常见的抗体药,在中西部的城乡医院里用得起病人屈指可数……这些切身的体验,让王立铭开始认真思考科学更深层次的意义,科学是有趣的,但同时科学也背负着沉重的使命,这种使命既遥远又现实,既关于无限的未知,又关乎人类的命运。于是,他重新回到了实验室。
王立铭的实验室对学生有一个基本要求,那就是所有的实验必须有趣,这也是王立铭的研究哲学。他对学生说:“有趣,是科研工作能够坚持下去的动力,也是科研相对其他工作的最大优势。”有趣来源于研究的不确定性,你永远不知道你今天所做的研究将把你带到何方;有趣也来源于分享,你可以把你的实验结果兴致勃勃讲给其他人,让对方同样感到兴趣盎然。王立铭实验室里所有的研究都和吃相关,基本你能想到的很多和吃相关的问题,他们都在进行着研究。比如你为什么会突然觉得饿,饿了之后会做什么,为什么好几天没有吃肉就会很馋,为什么饿的时候本来不喜欢吃的东西也会变得可口……2015年,王立铭凭借《章鱼胺决定饥饿》获得了“菠萝科学奖”化学奖。该奖项以“向好奇心致敬”为口号,奖励那些有想象力、有趣的科学研究成果,唤起人们对科学的好奇心和热情,被称为中国版的“搞笑诺贝尔奖”。
读王立铭作品的人不少,给出的反馈也不少。但是很久以来,王立铭都在思索一个问题,他的作品的受众究竟是哪些人?或者他要把他的故事讲给谁听。他打了个比方说:“现在的你坐在我对面,你从事科普研究的工作。那么我们在平行世界再造一个你,这个你从事其他的行业。那么你还会是我的目标读者吗?”到目前为止,他能够肯定的是,有两类人,他希望他们可以阅读他的作品。一类人是学生,从小学生到大学生。因为他们还没有走入真正的社会,他们对生活的热情没有被现实的生活所磨灭,所以他们总会对这个世界拥有原生的兴趣。另一群人是虽然已经走入真实世界,但是仍然以欣赏和好奇的眼光关注这个世界的人,对象可以是科学,亦可以是文学或是艺术。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这两类人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对生活怀有热情,对未知怀有探索之心。王立铭希望可以用他的作品打动他们,他甚至愿意在写作上更加契合他们的兴趣点。 每次的“得到”公开课后,后台会有几百个留言,留言从几百字到上千字都有。有人从细胞的分工得到启发,认为自己的公司在用人问题上遵循这样的原则,一定会获得更大的利益。有些人则是惊叹于人类身体不可思议的神奇,大呼有趣。王立铭一般会把后者的留言筛选发布出来。
作为有两个女儿的“超级奶爸”,王立铭对女儿未来的发展秉承着顺其自然的态度。但是他常常会讲科学故事给女儿听。“太阳离我们有多远呢?” “地球上的70亿人口手拉手,都是排不到太阳的。大概需要从古代到现在所有生活过的地球人都从坟墓里爬出来,然后一起手拉手,才有可能排到太阳。如果小鸟飞到太阳,需要5万年的时间。但是你不用担心,我们既不可能手拉手排到太阳,也不会让小鸟飞到太阳。因为人和鸟一样,只能在大气层中生活。”这段有趣的对话发生于王立铭和他七岁的大女儿之间。 王立铭笑称他这个故事具有典型的科学家风格,不过他也不无自豪地表示,“我必须得说,我还是挺善于给孩子讲故事的”。
王立铭对未来的规划很明确,继续做科学研究,继续讲科学故事。王立铭算得上是走在新媒体前列的科学家,他是“知识分子”微信公众号的撰稿人,他在知乎上为年轻人答疑解惑,他在“得到”上线了自然科学课程,他还拥有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以负熵为生”……但是他对新媒体的认识客观而冷静。在未来,他还会坚持以写书的形式继续他的科学故事。他认为,新媒体包括一些科普报告所传达的信息是碎片化的,受时间和形式限制,讲述的往往是一个点或者一个热点事件。如果真正想达到科学普及的效果,一定要有完整的系统,而写书无疑是更好的形式。
采访到最后,我想我也为自己最初的好奇心找到了答案:他其实和我们一样,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但是他更加积极、更加勤奋、更加兴味盎然地去探索这个世界。然后,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