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蕾 乔艳敏
《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小说意韵深远的巅峰之作,单就小说主体命意与人物形象塑造两方面来说,因读者的解读角度不同而有种种不同的理解:此乃鲁迅所谓“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闲秘事”[1]。
本文从多个角度浅析《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多元化形象。
“无能”本义指没有才干、无才。[2]第三回中《西江月》二词批的极确,词曰:“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3]这一段文字主要是写贾宝玉的“无能”,“草莽”“不通世务”说他腹内并无真实才学;“愚顽怕读文章”说他如顽石一般,冥顽不灵,怕读文章,可谓不是当时社会下保有诗书、勤奋好学的才子形象。在当时社会中,大家普遍认为发奋读书,努力考取功名,入朝做官才是有才,而他的父亲贾政更是望子成龙,期望他能担当大任,将贾家交到宝玉手中,更期望他能使贾府兴盛不衰,可惜贾宝玉却是不愿、不喜,认为那些均是些俗物。宝黛初相识,宝玉为黛玉送字时便说“送妹妹一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道:“何处出典?”宝玉道:“《古今通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甚美?”探春笑道:“只恐又是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杜撰的太多,偏只是我杜撰不成?”[4]听听,偏他把天下的文章皆骂尽了,说皆是杜撰,由此可见一斑。
“不肖”的评价,在当时可谓是对人的最重责罚之一,它亦为一人一生的污点。“不肖”在《汉语词典》中有两种解释,一是指受中国宗法制影响,子孙不像先辈,才能和力量与所承担的工作不相称,表示无能不成才,如《战国策·齐策》:“仪愿乞不肖身而之梁”[5]所解,这与上文所述“无能”相符;二是指品行不好,子孙不像先辈,不孝。[6]“不孝”违背了当时社会的伦理道德准则,可谓是最为离经叛道的人了。
“孝”指尽心奉养和服从父母,而基本含义是敬爱父母[7],就其基本含义来说,是所有人都应该遵守的准则。孔子曾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论语·为政》)[8]孔子认为“孝”不仅指奉养父母,还指对父母长辈的尊敬;如果缺乏尊敬,赡养父母就等于饲养犬马,此乃大逆不孝。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是极力反对“立身扬名”的,反对立身扬名实则为不孝,而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9]贾宝玉反对“立身扬名”即为一个离经叛道、不孝之人。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袭人劝谏宝玉改去三件毛病时说,“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叫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但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脑了。而且背前面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10]贾宝玉反对读书,反对追求功名利禄,这正是他反对“立身扬名”的具体表现之一。
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宝玉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子称他为“古今天下第一淫人”。“淫”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淫,霖也。两三日以上为霖。”[11]即为过度的意思,用这个字来评价贾宝玉是说他的思想超过了当时社会一般人的思想,行事不合常理,对感情的执着罢了。警幻仙子对此做出了解释:“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12]这里所说的是天下大部分男子都是喜欢美女的,只是喜欢欢歌燕舞,云雨无时,却不知美女之间的不同,只是为了以此来满足自身的欲望,是真正的淫荡之人,而你——贾宝玉却不同,“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13]
贾宝玉所处的时代是中国封建社会走向没落的时期,他的思想却冲开了封建思想的枷锁,他追求自由和平等,可以说他的思想是叛逆性的,是一种新思想的萌芽,所以他身处大观园,却像一个异类一样无法融入其中。
崇拜女性、尊重女性、同情女性是他的另一典型形象的表现,贾宝玉的爱并非只是男女之间的爱,而是更广泛意义上的对遭遇不幸的美好女子的爱。他所坚持的“女清男浊论”就正好体现了在他眼中女子一点也不比男子弱,这正反映着他的人本主义理想。贾宝玉不爱那些终日为了功名利禄而奔波,勾心斗角的俗人,也不爱那些嘴里满腹经纶、实际醉生梦死的人,而是爱一切受苦难的美好女子,同情那些不幸可怜的女儿们。这在客观意义上,就有着从封建礼教压迫下解放妇女的要求,这种初步民主主义和人本主义思想,与他的叛逆性格是一致的。
鲁迅曾评价贾宝玉“爱博而心劳”[14]。贾宝玉的爱是广泛的,他的同情不是怜悯,不是贵族的施舍,是一种同感,正是因为这种感同身受,他将那些遭受不幸的人的事情都“体验”,背负于身上,以对方之忧而忧,以对方之乐而乐,从而这种爱是一种刻骨的,是不可磨灭的,是与生命绑在一起的,爱则生,生则爱。
当时的社会以男为尊,女性的地位是比较低下的,是不受尊重的,是没有自由和平等的,而贾宝玉对男尊女卑的社会态度是彻底否定的,他崇拜女性,认为女子在没有沾染上男子时,她们的精神世界和道德情操要远高于男子,他更为理解女儿,也最能欣赏女儿之美。
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椿龄画蔷痴及局外’,龄官暗恋贾蔷,相思无计,便悄悄地躲到蔷薇花下偷偷哭泣,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上抠土,后被宝玉看见,以为也是个痴丫头,看到她一直在画蔷字,宝玉心里就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的大心事,才这么个形景。外面他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呢!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得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15]以及随后下雨时,宝玉叫她不要写了,下大雨了,却没发现自己已在雨中浑身冰凉。可见宝玉总是先别人敏锐的感知到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真正发自内心深沉的怜悯之心,正应了鲁迅先生所说的“爱博而心劳”,他在文中承担了所有生活中的困苦。
宝玉虽博爱,但他与林黛玉之情是唯一。
第三回林黛玉初次进贾府时,贾宝玉除了觉得这个妹妹我曾经见过之外,就问黛玉“可有玉没有?”黛玉答道:“我没有。”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的高下不识,还说灵不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16]可见宝玉初见黛玉就与其他姐妹的态度不一样。第九十一回中,黛玉听闻宝玉见宝钗走后,分外不舍,又见他来此处寻自己,便追问他,“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17]可见,宝玉对黛玉甚是专情。
空空道人的十六字诀“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算是《红楼梦》的佛学概括——由“空”而来,最终回归于“空”,亦是贾宝玉前世今生的概括。
贾宝玉的前世是女娲炼石补天时剩下的一块留在青埂峰下的石头,那时的他是无欲无求,“见山是山”的“无知”,而僧和道介入它的生活,聊了一些关于“云山雾海、富贵场、温柔乡”等的红尘乐事引发了石头的“无明”,使石头有了思凡之心,对凡间充满了向往,从而自愿下凡体验。这里的“无明”即是佛中的“空”。冯友兰曾解释“这一切的痛苦,都起于个人对事物本性的根本无知。宇宙的一切事物都是心的表现,所以是虚幻的,暂时的,可是无知的个人还是渴求它们,迷恋它们。这种根本‘无知’即‘无明’”[18]。它由无明到被僧、道携入“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的凡间,即是由空见色的过程,即是与佛结缘的第一步,亦为入佛的第一步。
在《红楼梦十二支曲·引子》第一句“开辟鸿蒙,谁为情种?”[19]和第七回“方知他学名叫秦钟”的脂批曰“没云情种”以及宝玉说“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又有脂批“眼见得二人一身一体矣”可看出宝玉与秦钟即“一身一体”,宝玉即是一个情种,所谓是情痴。在《红楼梦》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受荣宁二公的灵魂所托,“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20],望“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21]而实际上,警幻也想让宝玉体验悦色恋情的“云雨之欢”,以便从“好色即淫,知情更淫”[22]的情欲声色中走出来,追求纯真的精神爱恋。警幻听荣宁二公的嘱托,想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唤醒他,让他尽情享受“云雨”之乐,从而“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23]。可是,并未如愿,宝玉被夜叉海鬼拖入万丈迷津中,既违背了警幻的敦敦警戒,也未能参破迷津。
第三回宝黛初见,一见钟情,可是后来宝钗的介入,使这个三角关系中的矛盾分歧不断增多,从而使宝玉彷徨,宝黛争吵后经常听见宝玉对黛玉说:“你死了,我做和尚。”可看出他心中已萌发出家之念,亦可说他有“情僧”之趋势。第二十一回,宝玉看了一回《南华经》,至外篇《庄子·胠箧篇》一则后,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24]可谓已离情解脱。宝玉可谓是步步参禅,由对“色、空”认识,变成直觉上的感知,悟得“情”与“色”的人生真相后,脱离尘世,复归于大荒山青埂峰下。
综上,贾宝玉的“淫”是“意淫”,追求自由与平等,敢于打破封建正统禁锢,具有超前的民主思想的“新人类”。“古今天下第一淫人”与“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相辅相成,构成了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痴情狂人”,身处世俗,左右为难,格格不入,可终其一生也没有挣脱这个世俗的大监牢。由前身的“石头”到今世的“贾宝玉”再到经历大起大落、看破红尘、参破禅意出家,复归于青埂峰下,这一系列的坎坷经历,也造就了他僧侣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