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晨希 钱 迪
阎连科小说中对乡村风俗的书写,是他小说艺术世界的一个重要内容,而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苦难下农民的精神状况以及对苦难的抗争意识更是其小说的深刻性所在,因此,阎连科并不仅仅满足于揭露乡村人生存的困境,而是将创作的笔触伸向苦难的深处,挖掘桎梏于风俗之下的农民的精神世界,在凌厉的文化批判的同时肯定了乡村人的抗争意愿。
在阎连科的乡土小说创作中,风俗与农村紧密相连,它浸润于乡村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琐事之中,对农村有着极为深刻的影响。
一方面,阎连科的小说大多都凸显了风俗对乡村社会的桎梏性。《耙楼天歌》中尤四婆为孩子寻找婚配的过程,《平平淡淡》中描绘了婚嫁的种种习俗,《两程故里》中天青天民都争着要修代表着程族人心的程庙,《行色匆忙》中禳为叶子去西山娘娘庙求孩娃,日常生活的点滴透露出乡村风俗的影子,在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的常态中显露出农村“子从父命”、“成妻从夫”、“多子早子”“孝子孝女”等的伦理观。
在《平平淡淡》中,苗家的女儿老四被赵家的儿子赵刚强奸了,苗家和赵家为了掩盖这场丑闻,让老四和赵刚成了婚,两家皆心满意足,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十分圆满的结局,然而其中折射出来的乡村伦理观却是让人心惊,在农村于一个女人一旦失了贞,所承受的不仅仅是村人的闲话,甚至可能一辈子都嫁不出去。面对这起暴力事件,村人的表现更让人心惊,他们一致选择了沉默,即使听到洪文鑫的傻儿子的大声疾呼,“我是证人”,他们也只是把碗吃得愈响了,而不去理会。可见,在村人的心中,维护乡村社会的稳定是第一要义,能以联姻的方式解决这起丑闻,是再好不过的了。苗家女儿最终还是出嫁了,洪文鑫的傻儿子也被治好了疯病,村里再也没有了质疑之声,他们都融入了乡村伦理观中了。落后的风俗造就了这场亲情人伦下的暴力,而身处于其中村人丝毫不觉不妥,甚至引以为良俗,可见乡村风俗,特别是其中的陋俗所带有的封建专制文化色彩对乡村人的桎梏,正是造成中国乡村社会及个人悲剧的根源。
另一方面,阎连科在凸显乡风民俗的愚昧及其对乡民思想行为的桎梏的同时,也表现出很强的文化批判色彩。
在《日光流年》里,为了给患上喉堵症的司马蓝治病,村人们苦求蓝四十去九都做皮肉生意。可是,当一切似乎都平安落定之时,患上脏病的蓝四十却遭到了村人们的羞辱和抛弃,最后只能一个人凄惨的死去。蓝四十的死是可悲的但也是必然的,女子失贞是为传统伦理道德所不容的,而一旦背离了传统,必将被笃信传统的群体所抛弃。这种“吃人”的陋习,是作者予以揭露和批判的。在阎连科的不少作品中都提到了冥婚,如《寻找土地》《日光流年》等作品,或将死去的孩娃男女配对下葬,或用活人给死人配阴亲。这种风俗即使在今天也依旧存在着并且愈演愈烈,不少地方甚至买卖女性,更有甚者强行拐卖。凡此种种,都是阎连科在小说中毫不留情地讽刺和批驳的,它们构成既了乡村生活的一部分,也给乡村人带来了更加深重的苦难。
阎连科笔下的乡风民俗在塑造乡民身上部分美德的同时也扭曲了乡民的价值观,成为他们身上难以更改的劣根性的根源。
1.坚忍
在阎连科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旱灾、洪水、贫穷、饥荒、战争、死亡渗透在农村的生活中,《情感狱》中洪水来的猝不及防,在大自然的力量之下,人显得是那样渺小,但是黄洪过后、岁月如水,村人的日子也便那么过,那场巨大的灾难似乎并没有给村人的生活带来变化,农村依旧按着原有的样子有条不紊地存在着。但是农民真的感受不到痛苦吗,不是的,只是他们惯于忍受痛苦,消化痛苦,面对苦难淡然一笑,千百年来农民就是以一种坚忍的姿态生存下去,或许我们会称之为麻木,但是在贫穷、落后、无知的环境中,面对天灾,面对人祸,为了活下去,他们只能选择一种最好的生存方式——坚忍,也正是这种坚忍,培养了他们乐天知命的人生常态。
2.愚昧
在阎连科笔下的耙楼世界,封闭的环境,苦难的生活织成了一张令人无法逃避的大网,面对无奈的现实,村民们只能寄希望于神灵,祈求能够获得幸福,愚昧成了村民们抵御现实痛苦的有力武器,因而形成了农村独特的乡风民俗,《两程故里》中的村民认为古柏的叹息声预示着死亡的到来,只要听到古柏树叶的哗哗声,就认为是不祥之兆,因此对之十分忌惮;《丁庄梦》里很多年轻人还没结婚就因感染艾滋病而死去,活人便张罗着为这些年轻人配冥婚;最为典型的是《日光流年》中三姓村人对于活过四十而所做的种种努力,生殖、种油菜花、翻土地、引灵渠水,费尽财力、物力、人力,最终还是没有找出根本原因,逃脱活不过四十的诅咒。因为文明程度的局限,农村处于半启蒙状态,乡风民俗中的粗陋、落后的文化元素渗透于农民的日常生活中,促使愚昧在农村普遍盛行,加重了农村的黑暗与落后,阎连科对村民丰富芜杂的精神世界进行了剖析,并给予了理性的批判和深切的同情。
对乡村风俗的展现构成了阎连科创作的很大一部分内容,此外,阎连科的写作作为一种知识分子的批判性叙事带着很强的抗争意愿。
阎连科对苦难的描写经历了一个从恶劣自然环境主导的命运悲剧逐步转到对社会历史环境主导的寓言式社会历史悲剧的转变过程。因此对苦难的抗争表现在小说中也是双重的。像《年月日》、《耙耧天歌》、《日光流年》等作品,突出的就是人与天灾相抗争,这种抗争中透露出宿命的意味。无论是《年月日》中给人留有深刻印象的酷热和极旱,还是《日光流年》中爆发的虫灾,恶劣的自然环境是造成乡村人苦难的外部原因。阎连科在书写乡村人对极端恶劣的自然条件进行宿命性反抗的同时,展示了乡村人的强大求存意志和牺牲精神。在阎连科笔下,即便这种苦难透露出宿命的意味,但是乡村人仍一次次地前仆后继。对于结果论者而言,这似乎是不可理喻的。但是阎连科更强调的是抗争的整个过程而不是抗争的结果。从这点来看,抗争的意义就不能唯结果而论了。虽然乡村人无数次的自我牺牲式的抗争所换来的结果大多都是徒劳无力的,但是,却滋生出了希望,这同时也是阎连科小说带给人强烈精神震颤的原因所在。
其二,与人祸相抗,特别突出的表现在乡村人对内部权力的反抗。像《受活》、《丁庄梦》、《坚硬如水》等作品。自小的乡村生活经历,让阎连科对乡村的权力结构有了深刻的认识。反应在作品中,对权力的追逐似乎成了阎连科笔下的乡村人反抗权力的一种表现形式。在《情感狱》中,为了连科能当上大队秘书,让第十八生产队能真正气昂昂地活一回,从生产队长到连科乃至全村的百姓,都为了连科的前途而绞尽脑汁,做出种种努力,嫁女、送礼、拉关系,甚至于策划事故、以死相逼,而所谓的秘书不过是做管管党支部的公章,打扫打扫会议室这样的琐事罢了,但是这在瑶沟人的心中却成了翻身的象征,是值得用全村人的利益乃至尊严来换的。值得注意的是,阎连科笔下的权力往往与“官”联系密切,县长、村长这些人在村子里享有极大的权力,《日光流年》中村长杜拐子觉得多生孩子便能活过四十岁,就让村里的男人们回去生孩子。而在司马笑笑的领导下,为了抵抗饥荒,人们将自己的残缺孩子丢弃。阎连科在表露乡村人对权力的敬畏与恐惧的同时,着重突出了权力运作中的暴力现象。只要有了权力,便能支配一切。而这种渴望与追求不断地膨胀扭曲,最终表现出来的便是对权力的疯狂与沉迷。例如在《日光流年》里权力大到几乎可以一手遮天的三姓村村长,当上村长便可以一手遮天,这种观念已经成了乡村社会信奉的金科玉律。然而无节制的权力成了暴力之源,而权力的支配者就是施暴者本身。例如三姓村第一代村长杜桑提倡无节制的生育,给村里的女人们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凡此种种都表现出了一种权力的暴力化现象,而这种现象最终又成为了造成乡村人悲剧的社会根源。
1.渐趋深入地书写
反抗苦难在阎连科的笔下是逐渐深化的,因此作者对这种抗争意愿表现形式的书写也是渐趋深入的。阎连科创作的早期,他笔下的乡村人在面对无奈的现实时,大多寄希望于神灵,并祈求能够获得幸福,愚昧成了村民们抵御现实痛苦的有力武,成了抗争意愿的宣泄口。如在《瑶沟人的梦》里,九爷为了改变厄运缠连的现状,总在每月的初九、十九日、二十九日用镰刀砍半个时辰的皂角树根。随着阎连科认识的深入,在他随后的小说创造中,出现了一些带有反抗精神的单个人形象,如《年月日》中以一己之力留守村庄,以血脉之躯滋养玉蜀黍的先爷。这些具有反抗精神的单个形象的塑造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正是由于他们的出现才有了其后的群体性抗争。如 《日光流年》里所书写的三姓村人为改变活不过四十岁的命运所做的抗争就是群体性的,是在三姓村村长的带领之下进行的。
2.与生死相交织
阎连科笔下的抗争意愿,首先表现为人物面对死亡的命运时所展现出来的比死亡更加坚定的“生”的信念。在小说中“与苦难的抗争”是摆脱不了的主题,死亡是乡村人无法逃离的宿命轮回。在与“死”的抗争中之中,乡村人展现了非同一般的意志的强度与生命的韧性,从他们的灵魂深处传递出一种“向死而生”的信念。无论是《年月日》中先爷暴烈的死亡方式,还是《受活》中的“绝术团”在舞台上“表演残疾”时血淋淋的场景,人物与死亡的每一次博弈中,都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支撑其中的便是那比死亡更加坚定的“生”的信念,这一点也与兵法中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不谋而合。
其次,这种抗争意愿表现在人物面对死亡是所爆发出来的自我牺牲精神。从《年月日》中面对饥荒的自愿留守村庄的先爷到《日光流年》中无数的“三姓村”人为了一点希望,前仆后继地献出自己的财产、健康乃至生命。阎连科笔下的乡村人物们并不缺少自我牺牲精神,不管是单个人的自我牺牲精神还是自我牺牲精神的群体性大爆发,其最终指向都是藏于人物内部的抗争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