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鸣的震撼与思考:评《切尔诺贝利的悲鸣》

2018-11-29 13:38辛冀秋
文学教育 2018年33期
关键词:阿列克谢耶维奇切尔诺贝利核事故

辛冀秋

2016年4月26日,是苏联切尔诺贝利核事故30周年。这场事故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核事故,堪称一场核灾难。伴随着切尔诺贝利核事故重新被人们关注,一时间媒体、出版界蜂拥而上,纷纷以此为题撰文、出书,挖掘或爆料新的秘闻,其中2015年10月,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白俄罗斯作家斯韦特兰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耶维奇(Svetlana Alexandravna Alexievich)的《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一书,当属最有震撼力,影响最大的作品。了解和审视这场核事故,包括研究和探讨苏联解体的原因及历史过程,都不能绕开这部作品。

该书创作于1989年至1997年间,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继苏联的阿富汗战争、苏联解体等历史重大事件之后,再一次将目光聚焦于这块熟悉的土地。与那些鸿篇巨制不同,在这部作品中,作者满怀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和对故土的眷恋,忠实记录了核事故后许多“小人物”的惨痛经历,他们身体的损伤,对事故起因的困惑,对生活的迷茫和对体制的反思。毫无疑问,作者的视角极具创造性,是独一无二的。正如德国出版商与书商协会所称:她自己创造了一个将在全世界得到回响的文学门类,必将掀起证人与证词涌现的浪潮。

一.刻骨铭心的故乡情结

《悲鸣》一书的成功与作者的出身与经历密不可分,她生长于此,熟悉、热爱和眷恋这块土地,充沛和丰富的感情,给作者提供了强大的驱动力。核事故就发生在她身边,距离她热爱的南部乡村咫尺之遥,她青年时代生活和工作过的镇都在辐射污染区内。满怀对故土的眷恋,对那些熟悉的人们面对核灾难不知所措,失去亲人和一切,作者以饱满的创造热情,以多年练就的特殊的交流技能,促使那些幸存者揭开心头的疮疤,回忆痛苦的往事。

简言之,长期以来,对“乌托邦”的思考,对故土和家乡的深厚感情,对“小人物”命运的关注,是这部作品成功的关键性因素。

二.惨绝人寰的历史画面

作为一部口述式纪实文学作品,阿列克谢耶维奇可谓驾轻就熟,她“自始至终隐藏在文字后面,将他们的声音绘成一部纪实文学史上令人无法忘记的不可或缺的作品”,用“职业的冷静记下他们描述的每一个细节,她没有运用过多的写作技巧,只是忠实地记录了这块土地上人民的苦难。”读者由此摆脱了抽象、枯燥无味的事故报告的束缚,把这一切生动且视觉化,直面鲜血淋漓,痛不欲生的历史场景,直面社会底层大众面对核灾难的无助,抢险救灾的士兵的英勇顽强,以及愚昧无知,政府官僚的拖沓、推诿。这部作品的巨大成功,为作者建立了国际声誉,也称为了解切尔诺贝利的必读之书。

作为《悲鸣》的序篇,作者用全书中最长的篇幅,详尽地记录了对已故消防员瓦西里·伊格纳坚科的遗孀的访谈,这也是全书最具震撼力,最残忍和血腥的部分。而作者最关注的无疑是当年专为核电站建造的小镇居民的生活和命运。对小镇居民的访谈,几乎占到全部访谈人数的半数,小镇居民惶恐不安,恐惧、无助和离乡之痛跃然纸上。对于参加核事故抢险的60万大军,作者是满怀崇敬之心的,是他们在极其简陋的防护下,冒着生命危险,制止了事故的进一步扩大。在她笔下,士兵讲述道:“……机器人无法运作,都出故障了,但我们还可以工作,这点让我们很自豪。”

至今为人们所诟病的,是当年苏联政府对核事故处置不当。事故发生后,政府为维护国家形象,全力隐瞒,没有指导民众及时采取防辐射措施,更没有立即撤离民众。直到事故发生3天后,政府才采取行动,这让事故的严重性大大增加。事实上,他们是在爆炸发生两天后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戈尔巴乔夫后来检讨说,“核动力工程的封闭性和神秘性”,使得无论领导层和公众,都对核知识知之甚少。此前,苏联的一位著名的核专家告诉戈尔巴乔夫,反应堆绝对安全,“甚至可以装置在红场,过程跟煮茶没两样,就像在红场摆个茶壶一样”。(李菁2016:80)

无论上层领导人怎样刻意漂白,推卸责任,但隐瞒事故,或者出于无知、傲慢,欺骗人民的劣迹,在作者笔下,这一切是真实的,无可辩驳的。核事故由一场单纯的环境灾难,演变成一场政治危机,无论在国际还是内部,苏联政府的信用遭到严重质疑,彻底失去了人民的信任。仅5年后,苏联解体。有评论说该书,“不仅仅是灾难史,也是剧变前的苏联史。”(李菁2016:84)

但如果将苏联解体完全归罪与这场核事故,恐怕言过其实,不过说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应该是没有异议的。通过她的记述,苏联各级管理人员的官僚作风,脱离群众和自私、冷漠,使我们对苏联解体的深层次原因,有了更直接的感受。面对重大事故,官员毫无作为,抢先逃跑,毫无顾忌。在书中,对农民失去家园的痛苦,核物理学家向高层领导人反映实情所遭受的冷遇,普通民众缺乏科学素养和官员的愚昧与无知,以及记者眼中的灾区,都有颇为传神的记述。

三.无可回避的缺陷与思考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切尔诺贝利的悲鸣》,无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不过,获奖也罢,声名远播也罢,并不能掩盖作品本身显而易见的缺陷和局限性。抛开评论家对口述式纪实文学能否算作是文学创作的质疑不谈,该作品在文学创作和历史研究之间游移不定,却是不争的事实。

文学创作离不开虚构、想象等创作手法,而历史研究却要求“无证不立”,需要严格遵守学术规范,在任何条件下,感情不能压倒理智分析和理性论证。如果作为一部以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为背景的纯虚构的文学作品,任何创作手法的运用无疑都具有合理性。但是,作为一部口述式纪实文学作品,纵观全书,碎片化的,带有主观情绪,基于点状记忆,缺乏全局观的记述,对明显违背科学常识的内容不加任何注释或者删改,以及专业知识的缺失,尤其是根深蒂固的道德偏执,无疑大大削弱了作品的说服力和感染力,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误导读者,以讹传讹。换句话说,当“悲鸣”缺少了关键性的历史真相和专业知识的支持,则流于直观、平面的展示,缺乏立体感和纵深感,其震撼力大打折扣。

全书没有任何涉及核事故起因的文字,事实上,这是读者最为关心的问题之一。30年过去了,有关这起核事故的起因,仍然众说纷纭。这起人类历史上最为惨重的核事故的根本原因,在于设计缺陷。当这类反应堆在低功率运行,以及在控制棒插入堆芯的最初4秒钟内,它具有非常危险的正反应性,即可能出现温度越高功率越高的恶性循环,这在反应堆的设计中是不能允许的。(王喜元2009:174)工作人员操作严重失误,也是事故的原因之一。当晚的安全系统试验中,操纵员关闭了反应堆的安全系统,从反应堆核心至少拿出204支控制棒,只在堆芯留下7支,严重违反操作规程。其三是对事故处置不当,事故发生后大部分工作人员逃离,没有在有效时间内妥善处理事故,把不良影响降至最低限度。(刘定平2013:7-8)

在谈到辐射影响时,她采取了惯用的具有视觉冲击力的文字,“切尔诺贝利人生下来的孩子身上流的不是血,而是不知名的黄色液体。”而联合国原子辐射效应科学委员会在研究和分析大量已有资料的基础上得出的结论是:“除受照儿童可观察到甲状腺癌增加外,在切尔诺贝利13年后没有发现与电离辐射相关的主要公众健康影响。没有观察到与电离辐射可能有关的总的发生率或死亡率的增加;甚至在事故清理工作人员或儿童中,作为辐射照射最灵敏的指标之一的白血病也没有增高。在与电离辐射相关的其他的非肿瘤疾病(躯体的或神经性的)方面,没有增加的科学证据。”(韦元波、吕熹元:2011:44)

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书中选取了极度夸大事故危害程度的叙述,完全无视基本的科学常识。在切尔诺贝利防护协会执行委员会副主任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素博列夫的口中,“当时很有可能发生核爆炸,若发生爆炸,威力将可达到300万至500万吨。这意味着不仅基辅与明斯克,连整个欧洲都将有一部分地区无法居住。”稍微具备核物理知识的人都知道,核电站使用的低浓缩铀与武器级的高浓缩铀具有完全不同的物理特性,前者无论如何都不会处于临界质量,从而发生核爆炸。通俗地说,就像火柴可以点燃白酒,却不能点燃啤酒一样。同样,书中还大量存在辐射剂量单位混用的问题,伦琴、居里和贝克充斥其间,令读者一头雾水。

四.结语

瑕不掩瑜,对一部口述式纪实文学作品不必过于苛求,毕竟这部作品给我们提供了近距离观察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的“窗口”,同时,也给各级管理者提供了极好的借鉴。人类对于自然界的认识永无止境。只要是人类创造出的技术,都可能存在缺陷,而技术越是先进,一旦发生事故,造成的危害越大。

如何在信息公开和合理管控,防止大范围恐慌之间找到平衡点,是在发生可能波及较大范围的重大事故时,对社会管理者的重大考验。彻底的、毫无保留的信息公开,或容许谣言在网络上任意传播而不加管制,由此引发的恐慌造成的损失,可能比事故本身还要严重。提高民众的科学素养,是减少事故危害,防止发生次生灾害的重要途径。民众的科学素养不够,缺乏必要的知识,谣言必然大行其道。在互联网时代,由此造成的恐慌更是难以控制。

还原历史真相,并非易事,往往需要数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历史学家及民众的不懈追寻,当然也包括文学作者的参与。在这个方面,以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为标志,是一个重要的开端,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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